第十二章 (2)
她要把自己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带走,不论是床、挂毡、台钟,还是其他什么。
她选定了客厅里的几把椅子,这些椅子上的图像是她从小喜欢的,像狐狸和仙鹤,狐狸与乌鸦,秋蝉和蚂蚁,以及忧郁的鹜鸶。
她就在这所就要永别的住宅里,整天走呀走,想要走遍每一个角落。这天,她登上了阁楼。
她大吃一惊,阁楼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有些是破损了,有些不过是弄脏了,还有些不知为什么被放到这里的,也许因为式样不好看了,或因为有了新的。她还发现了各种她从小熟悉的小摆设;这些东西后来突然消失,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一些没有什么价值,在她身边呆了十五年的小东西,天天望见,可从未注意过,而今却在阁楼上突然重现了,并且和那些更为古老的东西堆在一起,她还清楚地记得初到白杨山庄时,这些东西在什么地方。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什物,犹如被遗忘的见证人,被遗忘的老朋友,来往很久却不曾深交的朋友,忽然间一天晚上,不知为什么,竟畅所欲言起来了,把各自心里的话全吐露出来了。
她看了一件,又看另一件,心卜卜地跳着,一边自言自语:
“看啊!这就是结婚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被我打破的那个酒杯!哇,这是母亲的小灯笼,这是父亲的手杖,那天他想去找那扇被雨水泡涨了的门,结果反而把手杖搞断了。”
这里还有许多她祖父乃至曾祖父曾祖母遗留的物品,这些她却不知道,也不曾回忆了。时代过去了,这些物品被弃在一边,上面积满了尘埃,看上去好不凄凉。谁也不懂得这些物品的历史和遭遇,谁也不曾见过曾经求购、收藏珍爱这些东西的人,谁也不曾见过经常摆弄这些东西的手,欣赏过这些东西的眼睛。
约娜不住地摸摸这些东西,或拿到屋里去照一照,在厚厚的积尘上留下了许多指印; 屋顶的那个小玻璃窗透过来微弱的光,约娜在这些老古懂中间走着,看着,逗留了许久。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几把只剩三条腿的椅子,看是否能想起什么旧事;她又看到一个铜汤壶,一个有些眼熟的破脚炉,和一堆已经不能再用的家常用品。
终于,她把要带走的“古董”整理出来,下楼叫萝莎丽去取,使女一见这些破东西便皱眉头,不肯帮她搬下楼去。约娜平时一贯随和迁就,这次却坚决不让步,萝莎丽只好听她的了。
这天早晨,那个年轻的庄稼汉德尼?勒科克——于连的儿子——赶着大车来做第一次搬运。萝莎丽为了帮忙把这些东西卸下并归置好,也随儿子的车一起去了。
房子里只剩了约娜一个人,她又一次陷入了绝望的痛苦中。她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四处徘徊,不时疯狂地抱吻一切她所不能带走的东西,客厅挂毡上的大白马,古老的高脚烛台,遇到什么便吻什么。她眼含热泪,发疯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又出门去和大海告别。
时候已近九月,低沉而灰白的天空笼罩着大地,黄白而惨谈的海浪,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她在悬崖边上伫立良久,种种痛苦的往事不觉又涌上心头。直到夜色降临,她才决定回去。
这一天她好悲伤,不亚于她平生最悲伤的日子。
萝莎丽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间里等她,老女仆对新居非常满意,说比这里远离公路、死气沉沉的大庄园快活多了。
约娜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自从知道白杨山庄已被卖出去,庄上的人对约娜便不再那么有礼貌了,他们从背后喊她“疯婆子”,原因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是他们从敌意的本能出发,认为她那病态的娇气越来越严重了,思想越来越不合常理了,种种不幸的遭遇使她那脆弱的灵魂早已失去了常态。
临走的前一天,她不觉中走入马房,一声吼叫使她吃了一惊,原来是屠杀。几个月来她早已忘记它了,它已活到了超过一般狗的年岁,眼睛瞎了,身子也瘫痪了,整天躺在那张草堆上,全靠吕迪芬每天给它点吃的。约娜于是抱起它,亲着它,把它带到屋里。它已胖得又粗又圆,像一个装酒的木桶,走路的时候要腿一直摇摆不定,叫声就像儿时的玩具狗一样。
最后的一天终于来临了,前一夜约娜只能睡在于连的卧室里,因为她自己的房间已经被搬走了。
起床时她觉得非常疲乏,喘着气,仿佛刚跑过一段长路似的。院子里停着一辆车子,上面是衣箱和最后的一些用具。后面还有一辆双轮敞篷车,是给约娜和萝莎丽乘坐的。
只有西蒙老爹和吕迪芬厨娘暂时仍留在庄园里,他们要一直等到新主人到来,然后他们就将回到各自的亲戚家去。约娜给了他们每人一笔数目不大的年金,此外他们各自也有一些积蓄。他们都在庄园里为约娜一家服务多年,而今都啰嗦又老迈无用了。马里于斯已成了家,早就离开庄园了。
11点左右,下起了雨,这是一场阴冷的雨,乘着海上的微风轻轻飘来。他们不得不用油布盖住车顶,院子里的树木落叶萧萧,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几杯热牛奶,约娜坐下去,拿起自己的一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然后起身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她一边戴上帽子,围上披肩,萝莎丽过来帮她穿套鞋,约娜突然哽咽了,叹道:
“孩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卢昂动身来这里时,那时下着好大的雨啊!”
她突然胸口一阵痉挛,双手扪胸,仰面倒下,失去了知觉。
她昏死过去,足有一个多小时,然后又睁开眼睛,一面抽搐着,一面眼泪不断簌簌落下。
许久,她稍稍平静下去,浑身依然那么疲惫,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萝莎丽怕她迟迟不走又会有麻烦,忙去叫自己的儿子来,两个人托起约娜,把她放进车厢,让她坐在漆皮的长木凳上。然后萝莎丽也上了车,坐在约娜身旁,用毯子帮她裹住腿,把一件大斗篷披在她肩上,又帮她撑开一把伞打在头上,才向儿子喊道:
“德尼,我们快点走吧!”
年轻人迅速地跳上车子,挤坐在她母亲身边,由于凳子不够宽,他仅坐住了一条腿。年轻人鞭子一甩,马便放开奔跑起来,车子一颠一颠地,把车上的两个老妇人颠得东倒西歪。
在村口转弯处,他们望见一个人在大路上徘徊,那是托耳彪克神甫,他仿佛正在那里看他们的启程。
他远远地站在路边,让车子先过去。由于怕溅上泥水,神甫一只手撩着法衣,露出他那穿着黑袜子的两条细腿,插在一双粘满泥泞的大皮鞋里。
约娜不想见他,只顾低了头,萝莎丽对事情的经过已一清二楚,这时生气极了,口里嘀咕着:“坏蛋!坏蛋!”一边拉住他儿子的手,吩咐道:“给他打一鞭子。”
年轻人趁车子经过神甫面前之际,让那飞快旋转的车轮突然陷入水坑里,哗的一声,污水把神甫从头到脚溅了个满身。
萝莎丽解气极了,转过脸去对他挥挥拳头,神甫却在那里儿用大手绢擦拭着身上的污物。
约摸又走了五分钟,约娜忘掉了屠杀!
车子于是停下,萝莎丽拉住马僵,德尼一个人回去找狗。
一会儿,年轻人终于抱着那条脱了毛,胖得不像样的狗走了回来,然后把它放在两个老妇人的腿下,车子继续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