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不用你救我,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怎么就不珍惜你的命!”诸葛亮发火了。
这是第二次诸葛亮要求自己珍惜生命,第一次时高示其只当是为了实现先帝的允诺,可第二次同样的要求说出口,她才明白,其实他是在乎她活着的。
她又哭了,“讨厌,你就说高示其你罪有应得,你该死,你该被千刀万剐,就别说什么不让我死,珍惜自己的命的混账话,你这样,我就算去死,也不决绝,你这人太可恨了!”
诸葛亮听得又伤感又好笑,“咦,怎么倒成我的错了?”
“就是你的错!”
“我哪里错了?”
高示其申辩不清楚,“就是,就是错了!”
诸葛亮被她的孩子气逗得一笑,帐内的光幽幽地包围着他们,他乍看见她脸上的墨黥,心中一紧,“你看看你,我不在成都才几个月,你就闯了多少祸,居然流去梓潼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你去问费费,不干我事。”高示其撅起嘴巴。
“你怎么一天不让人省心,好好在家待着不成么,早知道会这样,不如把你嫁出去!”
“又要嫁我,你敢嫁我,我就把你绑起来丢去南中!”
诸葛亮不怵她的威胁,“我们有一年之约,时间一到,我立马嫁你,你休想抵赖!”
高示其竟然一笑,怅然道:“只怕约定要落空,丞相,我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诸葛亮呆住,才发觉自己居然忘记她其实身负重罪,今番已不可能解脱罪责枷锁,忽然就难受了,像是有人夺走了心里的某个藏得很深存得很久的东西,变得空荡荡的。
高示其对他微笑,笑容里含着一二分得意,“这样也好,你就永远不能把我嫁出去了。”
她的笑容让他失了措,他曾想把她嫁出去,他知道自己很残忍,却又不得不选择,可如今那残忍没了落脚地,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残忍。
她把脸挨着他的白羽扇,说丞相你的羽扇好凉,这是什么羽毛,送我一片吧,我要戴在脑袋上。
他说戴脑袋上太丑了,你这都什么想法,怪得很!
她不在乎,说本来就丑了,再丑点有什么关系。
这话让他更难过,可他没表现出来,问能不能说点正事。
高示其便把那天在汉寿的事说了一遍,诸葛亮思考着每一个细节,“若是蛊毒教能在粮草里下毒,那是不是说以后汉中运来的粮草都不能食用?”
高示其摇头,“也不是,蛊毒教若谋杀人命可即时取走,若要在粮草里下毒,必要先养蛊,所需时日很长,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做成,故而他们这次下毒,起初一定筹备了很久,不过还需谨慎为好。丞相,军中粮草还剩多少?”
“不够一月。”诸葛亮叹息。
高示其嘟囔着,“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看见我像看见杀父仇人。”
诸葛亮又问道:“那圆牌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蛊毒教的圣教传信附记,他们传递消息,都用这种方式,对了,我们的敌人和敌人都联合了,丞相你能猜出是什么意思么?”
诸葛亮思量着,“我们的敌人和敌人…是不是…蛊毒教和谁联手…”
高示其想起一件事,“小南那次在村里,听他们的人说在北边已筹谋好了,到时候里应外合。”
“那么,在粮草里动手脚就是里,”诸葛亮微一停,“外么,或者在北边。”
“蛊毒教的人也渗入曹魏了?”高示其惊骇道。
诸葛亮若有所指地说:“只怕不止曹魏有他们的人。”
高示其懂了,蛊毒教的每一次阴谋布局,从江州一直追随到汉中,始终跟着一个人的足迹,只是这个人的名字不能随意说出口,她再愚拙,也知道轻重。
“上次街亭援兵遇袭,也是蛊毒教与曹魏勾结,所以他们若当真渗入曹魏,也不是猜测。”高示其说。
诸葛亮一叹,“只是魏营悬隔,没法套出他们的人,北边和这边就能里外勾结,我们这里的情况,他们便摸得一清二楚。此次粮草事件必定是谋划多日,一旦我军将士中毒,消息立即传入北边,一直龟缩不动的曹魏便能出兵攻袭,用心太险恶了。”
高示其着急道:“那不成,得想办法摸去魏营,把那奸细除了,或者通过那奸细查到我们这边的奸细,两边一块儿除了!”
诸葛亮听出端倪来,他断然道:“你别又自作主张!”
“我,我没…”高示其怯怯道。
诸葛亮狠狠威胁道:“你若敢轻举妄动,我饶不了你!”
被不留情面的训斥,可心里温暖得开出花来,高示其又快要哭了,她抽抽鼻子,“嗯,我就在这里待着,就是要砍头,也等你来砍我。”
诸葛亮一叹,“你的事,再说吧。”他轻轻一拍她的肩,“我还有事做,你歇着吧。”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倒转回来,把白羽扇上的一片羽毛别出来,放在高示其的手心里,“不要戴在脑袋上,太丑!”
高示其又想哭又想笑,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叮咛道:“丞相,你少熬夜,记得吃饭!”
“管得宽。”诸葛亮的声音幽幽地飘进来,他已消失在营帐外。
高示其把那片羽毛贴在脸上,贴着她的伤口,冰凉的,也是温暖的,像水一般干净,也像火一样明亮。
高示其被软禁已经五天了,诸葛亮仍然没有对她做出处罚决定,要求严惩高示其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对填饱肚子的渴望超过了一切理智思考,没有人去考虑为什么高示其要烧粮草,一个流放梓潼郡的朝廷重犯跨越千里之境,历经万难之苦,就是为了烧掉那仅供三军将士半月所用的粮食,她为什么要冒这种杀头的风险,可所有人都被魔障了心智,一切适当的反思全被愤怒烧成了灰烬。
那五天是诸葛亮一生中最难熬的五天,他甚至对修远说,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修远说,我不知道,可是先生,你真的舍不得她么?
诸葛亮沉默,我如果说是,是不是不太像诸葛亮。
修远摇头,不,那才更像你。
到第六天夜晚,修远去看了高示其,恰下了雨,越到夜深,雨越大,还伴了大风,一并缭乱了这个世界。
高示其正趴在榻上玩羽毛,嘴里伊哩呜噜,似在唱小曲儿,也似在和谁说心里话。
修远在营门口停着,风雨在身后催迫着他,心里的犹豫却像秤砣似的压下来,让他踏不进去。
高示其偏过头去,看见修远双眼发木地杵在门口,她噗嗤笑出声,“呆子呆子,你怎么不进来?”
修远这下不得不进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把遮雨的斗篷搁在营帐门边上,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
高示其翻身坐起来,她看见修远肩上的雨滴,“好大雨呢,冷么?”
“挺冷。”
“嗯,你怎么来了,丞相呢?”
“我,我就来看看,丞相忙着。”修远讪笑。
高示其把羽毛别在头发里耳朵边领口处,口里问道:“丞相最近睡得好么,吃得好么?”
“他如果能睡得好吃得好,我少活十年也成!”修远提起诸葛亮的饮食起居,就满肚子的怨气。
“你得劝劝他,老这么熬,身子骨受得了么。”
修远苦闷地叹口气,“他要肯听我的,倒好了。”
高示其歪了歪头,“那他心情好么?”
修远只是摇头,“好什么啊,他就没一样好,天天被人烦死!”
“谁烦他啊?”
修远强摁了摁,到底没忍住,“为你的事烦!”
高示其手里的羽毛放低了,“为我?”
修远打算豁出去了,“可不是,因为你的事,多少人缠着先生要求严惩不贷,先生每日又要处理朝政,又要部分军情,还要为你的事分心,他太难了!”
高示其落寞了神情,“我让丞相操心了。”
修远撑不得了,他忽然给高示其跪下了,高示其慌得去拉他,他死死地犟着不起身,“我求你,我真心求你,你放过丞相吧,他太难了,太难了…”修远说不得,泪已滚落,他还道是刚才沾在脸上的雨水。
“你要我怎么做?”
修远央求道:“你要么赶紧逃亡,你若要我帮忙,我也尽力送你出军营,要么,要么…”他说不出口,这太残忍了,她也许并没做错什么,可偏偏她做的事,发生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点上,她纵算是清白无辜的,也不得不逃脱那责罚。
“要么我以死谢罪,是么?”高示其凄然道。
修远低了头,“对不起…”
高示其戚戚道:“别说什么让我放过丞相的话,我从来没想让他难做,修远你知道么,十七年了,我一直拿丞相当我的理想,我纵算伤害自己百遍,也不会伤害我的理想。”她想把那辛酸悲慨的感情压抑住,可她没有能力,那感情从血液里倒涌而出,化作锋利的眼泪,刺伤了她。
修远啜泣道:“我只是觉得先生苦,我没有要逼你,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高示其忧伤地说:“不,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想,我知道丞相很难,我也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只是留着一点儿眷恋,所以又拖过去几日。”
她便拉起了他,“修远,你记得我说的话,我若是不在了,麻烦你去我家里一趟,在我寝卧的床下左边有块木板是松动的,你撬开来,里边藏着一样物件,送给小莲,那是我留给她的礼物。”
修远听得不对劲,“你要做什么?”
她笑着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好好照顾丞相,我得走了。”
修远只觉肩上一沉,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砖,瞬间,一身筋骨都像要被压烂了,他发不出声音,也挣扎不出力气,朦朦胧胧中只看见一张流泪的脸。
那是高示其在哭么?
他没法分辨,也无法知道了,他被昏沉的睡魔吞噬了意志。
高示其把修远拖到床上躺好,轻轻拔下他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捡起修远的斗篷,从头到脚罩得严实了,她拍拍修远的脑袋,说修远乖乖睡,三日后你就会醒。
她把头低下,迎着风雨走了出去,军营里不时有一队队的士兵冒雨巡查,偶然看见她,还以为是修远,都没有阻拦。
前方有灯光刺穿了风雨,那是中军帐的灯光,营帐的帘幕被风吹得飘荡,仿佛人们紊乱的梦。
高示其呆了一会儿,可她还是朝那光芒走去,仿佛朝圣,仿佛被神招引。
中军帐门口的守卫被风雨吹得睁不开眼,见有人来了,那身斗篷太熟悉了,自然是修远,拦都不拦,任由高示其溜了进去。
帐内灯光摇曳,诸葛亮背身而坐,他正盯着一面硕大无比的地图出神,听见脚步声,微微瞥去一眼,道是修远,问道:“你去哪儿了?”
“丞相…”
这一声呼唤,像深井里捞出来一捧金子,是那样长久的幽深里偶拾的璀璨,诸葛亮猛地回过头来,那一束微光照见了她,她把罩着头的斗篷慢慢儿拔下来,而后,她给他拜了下去。
“你…”诸葛亮又惊又疑。
高示其把脸深深埋下,吞着眼泪说:“丞相,我,我来向你道别。”
诸葛亮一听这话就急了,“你又要做什么!”
“你别管好么。”
“我说了,不准自作主张,你听不听话!”
“我不听话!”她决然道。
诸葛亮已经火了,“为什么不听话!你真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么?”
高示其哭起来,“是,我不听话,所以自从你救了我,我就再也忘不了你;我不听话,我才设计了和你的相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你身边;我不听话,我非要缠着你,随你南征北伐;我不听话,我明明做回了自己,我还要为你做事;我不听话,我可以为了你闯下弥天大祸,哪怕舍弃自己的命,我就是不听话,不听话…”
这些藏在心里的话像冲开阻碍的泉水,一泻到底,是温暖的,也是感伤的,是她曾经难以启齿的,是她现在不得不拿出来与他分享的,他可以不理解,不接纳,不稀罕,可她不能不珍视。
诸葛亮站起身,透亮的眸子里水光莹莹,仿佛有泪,他朝她走过来,“我知道,我都知道…”
高示其忽地跳纵而起,她像一只陨落的大鸟,在死亡的最后一刹张开她受伤的翅膀,她抱住了他,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向他,哪怕他的怀里有烈焰焚烧,哪怕那会让她灰飞烟灭。
她说丞相,你要保重呢,记得吃饭,少熬夜,得了空和修远玩玩樗蒲,他比我还笨呢,你一定会赢得很开心。
他说,丫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她不说,她却恳求他,小南很可怜,没爹没娘,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很爱你,你对她好点儿,好么。
他仍是追问她,你到底说不说,丫头,你赶快说!
她不说,就是不说,像咬着一把刀,宁愿割伤了自己,也不肯伤了他一丝一毫,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革囊,塞进了他的怀里,她说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我现在还给你,我要去的地方太脏,我不想腌臜了,将来我若死了,你把它埋在土里。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手里却举起几样物事,一枚丞相印,出入军营的丞相令牌还有几份寻常文书,是她拥抱他时,趁他不备,从案上偷来的。
“借我用一下。”
诸葛亮忽然恍然,他伸手去夺,可哪里快得过高示其,她一个闪身,已落在他数步之外。
她看住他,用异常镇定的声音说:“高示其畏罪潜逃,盗走丞相印鉴,就这么说。”
她把斗篷猛地一罩,“丞相,永别了。”泪即将崩溃,她没肯在他面前哭,她下死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似乎要把他印在魂魄里,她跑出了中军帐。
诸葛亮追不出去了,也没有发力呼叫,他像是忽然间什么都不会做了,纯熟的思考,精炼的能力在这个时刻成了一片空蒙,可即便他可以让自己凝聚起全部力量,也没有意义了有一片羽毛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似乎是从她怀里飘落而出,那该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记忆。
他伸出手,羽毛落在掌心,宛如一记轻不可知的吻,可他一直都知道。
两日后,魏军军营迎来了蜀汉的一员降将,说是降将其实不贴切,应该是投降的囚犯,那人脸上黥着墨,一身的泥点子,活似一只泥猴,神情却很倨傲,双手捧着从对面盗来的丞相印,以及几封公文,说是见面礼,他还对负责领他入营的魏国将官说,我要见熟人。
将官莫名其妙,这里哪儿有你的熟人,难不成司马大将军是你失散多年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