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众人的第一反应,当下里乱哄哄吵嚷嚷,正要奔出去抓人,便有士兵满脸惶急地跑来说犯人高示其逃了,大家伙这才意识到那逃跑的小卒原来是犯人高示其。
于是,屯戍士兵们分出百人去追捕逃犯,幸而是雨天,一路上都留下了马蹄印,跟着马蹄印追出去二十里,只追到那匹战马,高示其却全无踪影,方才知道这是高示其布下的疑阵。
这时在汉寿的关内已是一片沸腾,走脱犯人不说,何况是朝廷重犯,听说高示其的案子是皇帝亲自审定的,那就是钦犯啊,她可以在汉寿县做犯人中的大爷,但绝对不能逃跑,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案,因此半日之内,高示其逃跑的具体案情记述,以及她留下的那封信,所有卷宗一并扎捆完好,戳了汉寿县公门白文印,以八百里加急邮驿送往成都。
接受这份卷宗的第一个中央官吏是丞相长史蒋琬,他才打开看了一眼,就转递给了费祎,费祎看了没交给任何人,抱着就急匆匆走了。
第二日,董允秘密从宫中调出了五百虎贲侍卫,同时,一封急件飞马往南送去,收信的人是济火,当时他正在从牂牁赶往成都朝贡的路上,而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祁山要到了,雨也渐渐小了,仿佛越靠近烈焰肆虐的战场,便越近太阳中心,因此雨水都被阻挡在外。
一支押粮队艰难地行进在祁山脚下,连绵起伏的祁山山麓罗峰秀起,林峦叠嶂,却是形胜之地,顺着祁山山势,驻守着魏国的各处险塞,夺得祁山便是扼断陇右的一只臂膀,因此魏蜀两国数次在祁山一带展开疆土争夺战。
天色已晚了,加上连月阴雨,路面湿滑难行,若强行赶路,只怕在夜色中陷入困境,押解官岑述当即决断,就地扎营休息,黎明时分再走,并遣斥候轻骑赶往中军,说一声粮草来了,虽然这次数量不多,好歹可以解三军燃眉之急。
一时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烧起了暖暖的火,士兵们围着火搓搓手,剁剁足,说一说家常话。
秋天刚至,怎就这样冷,那雨水下起来便没完没了,别的不说,可要贻误了战事,丞相天天催粮,李严天天嚷嚷运不出粮草,我就是运不出,这不,听说丞相下了严令,你要再运不出我只有退兵,他还不是运出了么?
凉夜闭合了光明,远望着祁山那在黑暗中绰约的轮廓,仿佛甩出去的一只袖子,却看不见身躯在哪儿,军营陷入了沉睡,只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淌着水,哗啦啦,哗啦啦,仿佛在划小舟。
这时,有人偷偷地靠近了军营,像猫一般,无声无息,和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只是夜色自己掀起的一点儿波澜。
巡营士兵转过了身,刚好和一个人面对面,吓得他往后一退。
“是…”那个“谁”字没法说了,他被掐住了脖子,吐了一口唾沫,便倒了下去。
那偷袭者拔了巡营士兵的衣服,自己手忙脚乱地穿上,又拿他的腰刀,这下他不用偷偷摸摸溜进军营,他用一只手把住腰刀,大模大样地走起来,反正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
他径直朝堆放粮草的营帐走去,因怕下雨淋湿了谷米,一概粮草都堆放在临时搭建的三座营帐内,门口守卫的士兵见有人过来了,喝道:“口令!”
他准确地回答:“渭水!”
他已经跟了这支队伍半个月,把他们的情况早就摸得溜熟,别说是口令,连督粮官岑述每晚都要起夜上茅房蹲大号的习惯,他也门儿清。
守卫士兵听见来人说出了口令,又是我军士兵打扮,也不怀疑,便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料检粮草。
守卫士兵把身子一让,他顺利地走了进去。
帐内堆起的小山似的粮草,一袋压着一袋,他绕着粮草走了一圈,这袋子摸摸,那袋子碰碰。
是全都有,还是只有一部分有呢,要怎么检查出来呢?
他站在帐内出了神,脑子了闪过那刻在圆盘上的符咒:我们吃的米,被天神下了毒;我们喝的水,被天神中了蛊;我们的敌人和敌人都联合了,我们再没有路了,因为我们罪孽深重。
这是蛊毒教当年的末世符咒之一,用来警戒百姓,因为你们的愚蠢懒惰,神要做下终极审判了,他第一次听说时,还说南中的神太没人性了,老百姓有什么错,你让他们吃不成喝不成,要惩罚就惩罚坏人,别连累无辜行么?
他又转了一圈,仍是无从着手,可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明日粮草一旦运往军营,一切可都晚了。
那就碰碰运气吧!
他随意选了三只麻袋,扎破了口子,谷米麦粒都滚了出来,咬牙用腰刀尖割破了手掌,将掌心的血滴上去。
血跳了一下,溅开了,滑入谷米和麦粒里,片刻没有任何反应,蓦地,像小火山爆发一般,从颗粒密集的粮食里跳出一朵微小的血花,噗的一声灭迹了,三袋粮食,有两袋有毒,可这已经足够了。
手在发抖,掌心的伤口也不知疼了,一颗心像被掐死了一般,竟是不能呼吸。
从汉寿赶到汉中,本来想在粮草运出之前,查清楚粮草的问题,如果能阻止那最好不过,可是就差了半天,粮草已经运出,只好一路跟随,直跟到祁山脚下,终于找到机会,却把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查了出来。
离开汉寿的那一刻,没有选择南下成都,而是北上汉中,正是源于她的不放心,成都方面也许可以收到她的暗示,祁山方面却没有人提前通知,她也可以选择先回成都,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出去,但等成都遣使发往祁山报知危险,恐怕就来不及了。
是不是等粮草运进军营,见到他再警示呢,可她又如何能混到他身边,又如何让三军将士信服,一个囚犯说粮草有毒,你们不能吃。
这粮草,是李严坐纛儿指挥全局,是督粮官岑述一袋一袋检验,盯着士兵一袋一袋运上车,就算他相信,可谁愿意担这个责任,我运出去时还是好好的,怎么运进军营就有毒了,你天天催我运粮草,我好不容易运来了,你又说吃不得,你这不是坑我么?
她已是明白了,这就是阿古蛮设的一个双重陷阱,你吃了是错,不吃也是错,吃了是大祸,不吃便是权臣纠葛,朝政纷争。
汹涌的烦恼让她找不到头绪,帐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明晃晃的火光映在帡幪上,外边有个声音急切道:“有人混进来了!”
她便知自己行踪暴露了,还没来得及逃出去,有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火光一晃,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她像是出于本能,腰刀一拍,刀面拍在那士兵腰上,那士兵吃痛,手上握不住,火把被她抢了过来。
她将火把高高举起,摇曳的火光照着她肃穆的脸,仿佛一尊雕像,她仰起了脸,只是一瞬的停止,她将火把丢了出去。
她带着风冲出了营帐,守卫的士兵还不明所以,她顾不得了,给了他一巴掌,一脚踹翻帐外高高挺起脊梁的火把,她又冲向另外两座堆粮草的营帐,依旧是将火把踢翻,有士兵冲上来阻拦,她拖着他们的脑袋,用力摔了出去。
“魏军袭营了!”她趁着混乱大喊大叫。
火光飞上了天,蜀军从睡梦中惊醒,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魏军,只是一片混乱,这种混乱反而帮助了她,她绕着营帐到处乱跑,拿着刀枪的士兵们冲过来寻找袭营的魏兵,还以为她是本营小兵,依旧跑开了。
她趁着混乱抢过一个又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烧过去,依旧烧过去,烧出一片惨烈的红。
今夜无雨,却有风,火焰可以顺利地借着风势,烧起来并不费力,西汉水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潺湲流淌,可他们没法把西汉水引过来救火。
她在熊熊火焰的世界里笑起来,笑容明亮得可怕,她把粮草统统烧了,把那场阴谋烧成灰烬,也把自己的退路烧断了。
她再也没有回头路,她再也做不成自己。
这是她最后的选择。
十二
晨光给祁山军营披上了一层柔软轻纱,把那杀戾之气稍稍稀释了一点儿,号角声呜咽而起,辕门开了。
持刀的士兵纷纷地冲出了营房,每张面孔都溢满了愤怒,仿佛有火正从脏腑里烧出来,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出头来,问一声:“出啥事了?”
“有混账烧了我们的粮草!”
这还了得,烧鸡烧鸭烧司马懿也不能烧粮草,烧了粮草我们吃什么,不吃饭怎么打仗,在祁山捱了几个月,打得司马懿闭门不出,学乌龟王八缩着头,他和我们耗起来,他有后方支援,整个陇右都是他们的,我们却只能靠汉中千里运粮,扳着指头数日子,等得油尽灯枯才等来几粒米,日子过得苦呐,居然有人一把火烧光了,能不让人愤怒么?
打辕门外进来一队人马,一个个烟熏火燎似的,像从烤架上刚捧下来的肉串,都黑黢黢的,中央押着一个人,那人披头散发,脸上一团漆黑,五官都看不清了,只有两个眼睛明澈透亮。
“就是他烧的粮草!”士兵中有人愤怒地喊道。
士兵们仿佛开闸的洪水涌向前,押解的士兵想推开他们,可怎么也挡不住,不知是谁先挥了一拳,那拳便击在那放火者的脸上,他向后一跌,鼻血喷了出来,更多的拳头都挥舞起来,他把脸一偏,让开一个粗壮士兵的重击。
督粮官岑述赶忙劝架,“别打,别打!”
可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声的怒喝中,拳头、腿脚纷纷飞来,放火者一直在躲,他没还手,他也没法还手,两只手被捆了起来,他只能机械地让身体避让,周围的撞击越来越多越来越猛,他站不稳了,一跤摔了下去,很多双脚重重地踩在他身上。
“杀了他!”
有士兵已经拔出了刀,刀光一闪,劈在他的头顶。
“散开!”
一个声音如烈烈战鼓,冲开那肆虐的喧嚣,姜维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严厉地训斥道:“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胆敢在军营里动刀兵,都给我回去!”
士兵们虽然不甘心,可姜维是诸葛亮亲择的节制三军的将领,他的教令代表了诸葛亮,没人敢反抗。
姜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放火者,蜷曲成一团杂草,脸面目也模糊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了起来,着两个谨细的士兵将此人押进了中军帐。
中军帐的营帘垂下了,没人看得见里边发生了什么,那放火者趴在地上,她站不起来,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脸转过去,视线里像掉入了很多渣滓,模模糊糊的,可她看见了他。
他在那儿,像一座丰碑,刻着她一辈子最深的记忆,她想自己便是死了,也要把记忆带走。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她还没说话已经哭了,她没力气站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士兵的暗拳,不知道背上肩上有多少处伤口,不知道自己的脊梁还能撑得住么,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有个叫程莘的女子,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去追随他。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情景,有时是在某个春光旖旎的早晨,她站在成都的高大城门下看他凯旋回朝,霜天号角扬起他轻昂的眉目;有时是在欢腾腾的闹市街头,一次不经意的回眸便看见他温暖的笑容;有时是在丞相府的翠微竹林里,她看见他踏着风匆匆走来,可无论哪一种都足够美好,她都会欣然接受,藏在心底,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回味。
可从来没有哪一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个狼狈的自己抛给他,把一个血淋淋的、肮脏的、身负重罪的自己抛在他的面前,逼着他做一个决断。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第二次发问。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痛心,她觉得自己的心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未死的奢望,“丞,丞相…”
她艰难地张开声音,“你杀了我吧…”
他似乎受到震动,竟没有回话。
她把脸狠狠地抬起来,“你杀了我吧!”她咆哮道,而后,她垂落了自己,她把自己埋在尘埃里,放声大哭。
帐外风在过路,夜晚正在拉紧封锁线,高示其悠悠醒转,她想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可她一直都想不通。
烧了粮草的高示其现在被单独关了起来,士兵要求将她千刀万剐的呼声很高,可丞相诸葛亮却没反应,他只是做了三件事,一发信汉中,请李严务必再发粮来,二将现存粮草统一起来,从以前按月分派各营,变成按日,三嘛,就是将罪魁祸首高示其软禁在军营里,由心腹看管,没有丞相许可,不得闯营见她,更不准动她。
于是有人私下说,丞相是不是疯了,高示其烧了三军粮草,他应该立马将高示其就地处决,不是凌迟就是腰斩,居然只是软禁起来,也有人说,高示其一个人干不了这天大的事,丞相关了她不杀,大约是要查出幕后黑手。
高示其根本就不去思考诸葛亮会拿她怎么办,她在放出第一把火时,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只是她想的是,如果诸葛亮要杀她,她绝对不会引颈就戮,她打算选择自杀,她是雍穆蓉的女儿,她不会让任何人为自己了断。
丞相,请赐给我一把剑,我不会让你难做,让我利利索索地走,在那边,有鹿惊风和华进在等我,我不会孤单。
不知是谁走了进来,多半是送饭小兵,其实送饭小兵很讨厌她,烧了粮草还要给她送饭,应该饿死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没回头,她不想和人交流,她挥挥手,“你出去吧,饭也可以带走。”
人没有走,却在她身前停下,那颀长的身影仿佛摇曳的竹叶,从时间的深处生长出来,她猛地看住他,那一瞬,泪水陡然奔涌。
她喊不出那个称呼,仿佛她失了声,又仿佛是那称呼沉淀得太久,缠缚了太多的感情,变得沉重,压住了,便翻不出来了。
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白羽扇轻轻搭上她的肩,语气很温和,“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办法。”高示其哭着说。
“怎么就没办法了,你又是自作主张,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声,让我来处理么?”诸葛亮埋怨道。
“不能。”高示其很坚决。
“可你这是在逼自己,也在逼我。”
高示其怔忡,看他眉间锁紧的烦难,那像遮住月亮的浮翳,“丫头,你让我怎么救你,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