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为此恍惚了,这个被繁复朝政纠缠的汉丞相也许才是真正的诸葛亮,那个和她博局赢钱的丞相也许从来就没存在过,一切只是她的错觉,她掂掇着五木棋,摸着蛐蛐罐,独个琢磨了很多日子,某天修远抬了一只匣子送给她,说这是丞相还给你的赌资,她于是知道,过去烂漫不掩饰的快乐真的结束了,她把所有游戏玩意都收了起来,回忆里嘻嘻哈哈的丞相像风一样流散了。
大雪缤纷的季节过去了,转眼又是春情萌动,烟柳随风,诸葛亮又要回汉中了,越是接近离开的日子,越是忙碌,几乎是忙得站不起来,才接见完一名政府官员,便接到一大扎公文,刚批复完公文,皇帝又宣诏入宫,才从宫里出来,急务又飞入怀中。
用修远的话说,便是忙到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都说春来了耕牛忙,先生比耕牛还忙,他一头牛犁了十头牛的地,外增两块荒地。
高示其很多天都没去丞相府,她怕打扰到诸葛亮,后来听说诸葛亮马上要走了,实在捱不住,终于蹭进了丞相府的大门。
偏她运气好,今日诸葛亮的事特别少,就在后院书房翻公文,和一名小吏说着公事,他正告诉诸葛亮,驻守江州的李严将军已经上路往汉中去了,只怕比丞相还早到呢。
诸葛亮笑得很平淡,很好。
其实诸葛亮早料到李严迟早会北上,尤其是李干的事出了后,居然打着为自己抱不平的旗号,这不是要了亲娘命么,他当即上书朝廷说这事我绝对不知情,我天天在江州准备行装北上汉中,我那么忠诚,那么听话,我怎么可能要对谁取而代之。这当口别说诸葛亮让他北上,就是让他跳长江里裸泳,他只怕也是肯的。
那小吏就是个传话的,话说完了,便出去了,也不多留。屋里仍是有人,蹲着姜维和修远,两个在捆卷帙,捆好了,装进书匣里,姜维这一二年随侍诸葛亮身边,除了操演八阵,就帮诸葛亮抄抄文件,捆捆文书,几乎成为诸葛亮的第二书童了,坊间戏称姜二童。
眼见姜维在场,俨然今日诸葛果没有折腾他,诸葛果虐待姜维已是尽人皆知,丞相府上上下下,阿猫阿狗,阿花阿紫,但凡见到姜维,都会投递过去一道同情的目光,更有好心者会抚摸他的脑袋,说生姜,你受苦了。
前段时间,诸葛亮玩乐上瘾,逼着全家老少集体动员陪他疯,姜维虽不是丞相的亲眷,可他是诸葛果的御用小宠物,自然也少不了他,可他对游戏的领悟力比高示其还悲惨,他又不像高示其输狠了就耍赖,他会特实诚地开钱,没了钱就搜刮身上的值钱物件,常常输到通身精光,连外衣也一并抵了债,抱着手臂,在丞相府里跑圈子御寒。
黄月英看不下去了,说你们父女合伙欺负人家老实孩子,诸葛亮也觉得这么欺负一个下属,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后来就不和姜维玩了,唯有诸葛果持之以恒,她在诸葛亮和黄月英那儿输掉的,都往姜维身上找补,但是姜维都不生气,仍就傻呵呵地把能抵债的物件递过去。
于是高示其发现了,真正傻乐傻乐的是姜维,诸葛亮是面上傻乐,心里贼精着。
高示其已在书房门口盘桓了好一会儿,她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诸葛亮抬眼见高示其贴着门站,像一只准备偷油的耗子,他便笑了。
诸葛亮的笑声让高示其没了犹豫,她蹭了进去。
“嗯,嗯…”她哼哼唧唧,却说不出口。
诸葛亮问:“你有事?”
要怎么说出口呢,这儿可还有两个大活人,虽然都挺傻,但也不是白痴。
诸葛亮察言观色,早看出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叫修远和姜维去外院正堂搬公文,两个都实诚,哪儿知道丞相的花花肠子,当即就答应出去了。
“可以说了么?”诸葛亮道。
高示其期颐道:“你能带我去汉中么?”她忽地意识道自己太直白了,又换了个说法:“哦,不,我是说,我能去汉中么?”
诸葛亮微微叹息,回答却不停滞,“不能。”
“为什么?”
“你说呢?”诸葛亮反问。
高示其又怎么可能不懂,她已经不是丞相府亲卫,也不是可以自由出入军营的男儿身,朝廷给了她女将军的殊荣,那也是出于先帝的恩诏,并不是朝廷需要她冲锋陷阵。
“我想去。”她渴慕道。
“我不准。”他很坚决。
高示其攀附着最后一点儿希望,“可我一直都跟着你,你现在不需要我了么?”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高示其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可她也讨厌自己的痴缠,她其实也不想做不明事理纠缠不休的傻女子,只是说不出的舍不得,仿佛这一次分离便成了诀别,便想要紧紧地随着他的脚步,只要他出现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她才安心。
她哀婉地说:“我不去了。”她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条手绢,上边绣着一束细辛草,那就是她。
从她恢复女儿身,本该告诉他自己是谁,可他没问,她也没说,仿佛他们之间已有默契,又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诸葛亮把手绢接了过来,手背承接了一滴冰凉的水,是她滚落的泪,他心中一悸,他去看她时,她把头低下了。
“丞相保重。”
她行了一礼,缓缓地走出了门。
那纤细瘦弱的背影仿佛摇在风里的一片竹叶,慢慢儿枯萎了。
他看着手背上的那滴泪,恍惚看见一颗碎了的心,陨落了,死寂了,沉默了。
七
春光照在蜀宫的瓦梁上,一派灼眼的明光流彩,和风携着满院芬芳绕着宫阁楼台纷纷乱舞,高示其溜进宫,一眼就看见太后笑得像只剥了皮的橘子,瓣瓣都水润富贵,捉着诸葛果的手,咯吱咯吱唠家常。
“我们的传奇女将军来了!”
太后琅琅笑着,向高示其招招手,也捉了她的手,左边挨着诸葛果,右边挨着高示其,欢喜得满面春风。
太后盯着高示其笑道:“其实啊,我早觉得你像女儿家,哪儿有丈夫说话细声细气,身量也纤弱,分明就是女扮男装的俏丫头!”
“那为什么太后不点破我,害我天天和大男人混一块儿,都不能穿红着绿臭美呢!”高示其嘟囔着。
太后大笑,她偏喜欢听高示其说话,有一打没一打地胡诌,面上看着没规矩,其实是一片天真烂漫,顽皮好玩的高示其和精灵古怪的诸葛果恰是一对儿,都合了她的意。
“你不是很喜欢做将军么?”太后饶有兴致。
“做将军是好,可做将军就不能见到太后,好遗憾。”高示其一本正经地说。
太后更笑得欢了,捏了捏高示其的脸,说丫头嘴儿好甜,我怎么赏你呢,高示其说不用赏,太后多笑就成,我就喜欢看太后笑,像我娘呢。
诸葛果暗自对高示其刮刮脸,意思是你又拍太后马屁,羞不羞。
太后今日舒心,吩咐内官去备膳,她和俩丫头一块儿用膳,内官摆了膳上来,三人一面吃饭一面闲话,高示其是个活宝,诸葛果是个妖精,两个逗得太后笑个不停,饭差点吃不住了,只说笑得肠子疼。
太后因兴致好,说着说着便论到婚姻大事,问俩丫头有没有中意的人,是哪家公子,我给你们做媒,保管你们后半生终身有托。
高示其还不曾推挡出去,诸葛果便抢话道:“我知道她喜欢谁!”
“谁?”太后好奇了。
高示其慌忙说:“太后别听她乱说话,没有。”
诸葛果见她矢口否认,也不好袒露他人心思,只悄悄道:“敢喜欢又不敢承认,没种!”
饭方吃毕,太后说邀了俩丫头去后苑走走,赏赏春光,便有内官摸爬滚打地奔过来,说出事了出事了。
太后沉了脸,“没规矩,没见我这儿有客么?”
内官被唬得哆嗦,却又不得不说,哼唧道:“太后,是内帷之事,不得不禀。”
太后蓦地一凛,当下思量一会儿,便让高示其和诸葛果暂去外间等候,留了内官在里屋问话。
两人在外间没事干,便互相嬉闹,你拍我一下,我挠你一下,皮得没了章法。
诸葛果压着声音笑道:“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
诸葛果捏着了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承认你喜欢我爹爹。”
高示其的脸红了,“别瞎说!”
诸葛果挤眼睛,“都是路人皆知的事,怎么是瞎说,我都不嫌弃你当后娘,你怕什么呢?”
“什么狗屎后娘!”高示其很不待见这个别扭的称呼。
高示其的愤怒却让诸葛果更得意,“我也不是愿意让所有人做后娘,我给你说实话哦,我不喜欢小南,虽然她是瞻儿的母亲,可我就是不喜欢她,说不出为什么。”
诸葛果的话本该让高示其生出胜利的喜悦,可她忽然觉得小南很可怜,这个可恨可厌的女子夺走了她想要抱拥的幸福,她原本该对小南抱有极深的怨愤,小南的任何蹉跌,都该使她欢欣,可怎么当诸葛果说出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话,她却对小南生出同情,莫不是她和小南,小南和她,本来是一样的人,同在天涯沦落,同在渴慕温暖,只是那太残忍的人生错位,便隔绝了她们的心。
里屋的门忽地开了,太后满脸怒色地走了出来,也不知那内官到底给她说了什么,直气得浑身发抖,也忘记要和诸葛果和高示其招呼,径直就往外走。
高示其和诸葛果不明就里,两个往外探出头去,后宫一时都纷乱起来,两个好奇,反正没人管,也跟了去看热闹,路上勉强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李美人柔兰不知为了何事,把她宫里一个叫阿美的宫女打死了,有说是口角之争,有说是阿美摔坏了柔兰的什么心爱物事,有说是柔兰素日就看阿美不顺眼,今日是寻衅生难,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准话儿。
太后已赶到柔兰宫中,阿美的尸身被摆在门口月台上,白布盖着,两名掖庭小吏正在验尸,一溜肮脏的血从阿美身下拖出去,太后看得心里作呕,慌忙别过头去,一步跨入宫来,便在外屋待住了,柔兰被两个内官从里边揪了出来,满脸带着泪,一直说是阿美自己撞死的,和我没有关系,求太后明鉴。
太后便冷笑,“她为何要撞死,是不是发现你的什么阴事儿,你逼死了她?”
柔兰发着抖,“说绝没有的事,太后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太后不理她,招呼内侍搜宫,那帮内官挽起袖子冲进来,当下里翻箱倒柜,稀里哗啦,把个内宫倒腾得底朝天,便有人捧出一堆可疑物品,太后捡起两样一看,已是气得脸发白。
原来一样是一只革囊,囊面上绣着“青青子衿”四字,瞧那绣工极粗糙,不像是宫里的御物,天知道是怎么私相传递入宫的,一样是写在白手绢上的肉麻兮兮的情诗,但不是皇帝的笔迹。
刚才那小内官来传密话,说的便是柔兰和阿美争执,大约是阿美掖着她的中冓私事,太后揣着一肚子火奔来搜宫,哪儿知道果然搜出来一桩龌龊风月事,宫里女人寂寞,和宦官眉来眼去扮夫妻也是常有的事,可身为皇帝宠妃,承着皇帝的厚恩,居然也干出偷鸡摸狗的淫荡事,太可耻了!
太后掖着了,到底是给皇帝脸上抹黑的事,怎么也不能拿出来见光,可是越想越气,先帝把阿斗托给自己照料,好端端的孩子偏生被个狐媚子带坏了,就为了这个妖精,皇帝不像皇帝,成日里学浪荡子做派,外边闲话传得满天飞,听一听就让人抬不起头。
再看这个柔兰,挂着泪花儿,柔柔弱弱,天生儿的楚楚可怜,可真会装呢,太后气恨满胸膛,便质问柔兰:“你在宫里一向可守妇道?”
平白地问这个话,倒让柔兰心虚,便捏着声儿说:“臣妾一向谨遵女则,不知太后此话从何而起。”
“没有和外宫交通?”太后没一句问实情,可句句都在要害处。
柔兰更惶恐了,她还道她和古辰的私情曝光了,忙说:“臣妾深居内宫,如何敢与外宫勾连。”
太后是何等人物,后宫粉黛斗争里混出了一身的精明,早看出她神色不对,心里已坐实了柔兰偷汉子的淫事,当下也不问了,把那两样糟心的物证卷起来,抬脚就去了。
一会儿,便来了一位太后宫中的内官,说请李美人走吧,柔兰问去哪儿,内官说去你该去的地方,柔兰慌了,说要见皇帝,内官说皇帝今日朝会,没工夫理你。
于是也不容柔兰分辨挣扎,两名内官押了她就走,她一路都在哭喊着要见皇帝,可没人理会她。
高示其和诸葛果远远看见柔兰被押走,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她这次必定是栽了大跟头,诸葛果不免说道:“真个是妖精,听说自从这女人进宫,阿斗就昏得不成人样了。”
高示其问道:“她会被带去哪儿?”
“我瞧可能是掖庭狱吧。”
“会怎么处罚她?”
“看她犯的事之轻重大小,如果事不大,但是私密,也许还会秘审。”
高示其思量着,“我想见见这个女人。”
诸葛果大惊,“你要干嘛?”
高示其郑重起来,“我要查出她背后的人。”
风敲得窗板嘎嘎乱叫,柔兰蓦地醒了,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短暂地迷糊了神智,她睁大了眼睛,黑黢黢的房间里只有一线微弱的光,在角落里低低地漂浮,仿佛鬼魂哀怨的叹息。
她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是像上次那样,一场风波后重新复归原味,还是掉下深渊,永无止尽地坠落。
她抱住双臂,心里泪涔涔地呼唤着,你怎么不来救我?
阿古蛮,你怎么不来救我?
她不稀罕皇帝的拯救,他们之间不过是床笫之欢的欲望依恋,她对他没有半点的情分,她想他也是图新鲜,将来遇着一个新鲜水嫩的女子,又会把自己抛之脑后,这不过是千百年来深宫女人的相同命运,以色侍君,以青春赌得君王的片刻温存,可色相和青春都会凋谢,当初情爱浓热时许下的诺言轻飘飘的不值一钱,他痴迷的不过是一张美丽的脸蛋,一个香软的身体。
她其实也怨他,她明明不想进宫,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只想和他厮守,纵算他对自己阴晴不定,也甘愿了。
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偏偏要牺牲她,把她一次次推上风口浪尖,罔顾她单薄无力的生命,莫不是在他心里,她只是还好使的工具,若哪一日她没用了,他会不会舍弃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