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认错,也没让诸葛亮有什么情绪波澜,他含蓄地说:“内帷之事,慎独为善,臣相信陛下能处断合度。”
这是在暗示皇帝对今晚犯事的宫人要有明罚,皇帝没精神地说:“随你们处置,只是给我留下他们。”
诸葛亮对此沉默,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请回营安寝。”他也对太后说:“请太后就寝。”
被关在外边的内宦宫女进来,簇拥着皇帝和太后分别离开,诸葛亮一路护送皇帝登了宫车,皇帝在车上看住诸葛亮,那张熟悉的脸像冷峻的大理石,光芒清寒,令人生畏,便是在昏暗的光影里,也能感受那收不住的慑人气魄,他有点不寒而栗。
车马前行了,黑夜在行走中荡漾,像被碾碎的墨池,碎片飞逝,带出断断续续的明光,是要天亮了。
三
这段日子,蜀汉朝野都在传说一篇文章。
文章的作者是诸葛亮,文章的体裁是奏表,文章的针对者是皇帝,文章的接受部门是尚书台,把文章亲自奉给皇帝的是侍中,但因为上的表不是封事,也没有糊名字,第二天,这篇表的内容便传了出去。
不过数日,成都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篇表,说真是好文章,文人们还整篇背诵,背到动情处,泪如泉涌,据说表中提到了十三次先帝,满纸怀念,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那浓浓的君臣知遇之情,深深的忧患意识,令人流泣三叹,有人还说唯有心存家国的纯臣才能写出这样笔墨动情的好文章。
高示其是很晚才看到这篇表,她知道诸葛亮给皇帝进了表,可诸葛亮每年要给皇帝进很多表,也不多这一篇,她起初听说人们在诵读诸葛亮的表,还暗自嘲笑这帮人比自己还花痴,后来见坊间传得热闹了,便是去酒肆喝酒,一票醉鬼喝高了,瘫在地上高呼:我本良民,跻身锦官,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杜康不嫌吾贫贱,猥自枉屈,三顾我于草庐之中,醉我以华胥一梦。由是感激,遂许杜康以驱驰。后情弥深,醉卧于荒野之田,癫狂于闹市之肆,而来…兄弟们,多少年了?
高示其听晕了,便去问酒馆伙计,他们在念什么,伙计说这是丞相出师表的酒客改写,出师表如今可火了,上至八十老媪,下至黄口小儿都在吟诵、改写,这里还有其他改写,比如食客改写、商旅改写、太学改写、公门改写、闺阁改写、儿童改写、少妇改写…你有兴趣听不,本店可请两个美妞为公子吟诵原文和各改写,你放心,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高示其激动了,酒也不喝了,撒腿往丞相府跑,揪住修远要出师表,修远说要的人太多,这个这个,供不应求,还有先生不高兴了,说不要乱传公门奏表,我都捱了好几顿骂呢。高示其在修远那儿捞不着出师表,还是马谡善良,偷偷塞给高示其一份抄写本,说你躲着看,别让丞相知道,只是记得下次请我喝酒。
高示其拿着出师表抄写本欢欢喜喜地去了,可她是文盲,扫了一遍,有些字不认识,她怕自己的粗率亵渎了好文章,便去找在家养伤的华进读给自己听。
华进瞪她,你还真是后知后觉,我躺在家里不出门都知道出师表了,背了好多遍呢。
高示其说,那你不告诉我,不仗义,赶快读来听!
华进清清嗓子,一字字念了起来,高示其听得很认真,有的地方不明白,她会让华进再念一遍,她便独个细细思索,实在想不通了,再让华进解释。
一篇出师表,华进念了两个时辰,累得口干舌燥,开始还声情并茂,后面就干巴没滋味了,高示其却已哭成泪人儿,当听到篇末的“今当远离,临表泣零,不知所云”,她便捉住华进的胳膊,轰轰烈烈地哭起来。
她说,太感人了,说这么多先帝,丞相真重情,我也想念先帝呢,丞相就是故意写这种文章,戳心窝子的疼。
高示其恼恨自己没文采,不然她也去改写,就写一个高示其改写:我本女子,生长成都,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丞相不以我卑鄙,猥自枉屈,数救我于危难之际,济我以再生之恩,由是感激,遂许丞相以驱驰。后入府门,守卫于庖厨之中,卧眠于茅房之侧,而来十有四年也。
华进鄙视她的多愁善感,你就看见什么先帝哪,丞相重情哪,没看见丞相要北伐么?
高示其说,我看见了,最近丞相不都在准备这事么。
华进便叹了口气,我们也要去的。
高示其说,你不是还在养伤,哦,你快娶妻了,大喜日子出征不好吧。
华进恨恨地说,伤快好了,至于娶妻,别提了。
自从上次在行营遇刺,华进便在家养伤,因为受伤,行动不便,总不能抬着进青庐合卺共牢,婚期不得已推后了,家人倍加感伤,七个姐姐抹泪说我家小进命运多舛,华进却喜得很,那天多吃了两碗饭以示庆祝。高示其来看他,他对高示其摇头晃脑,说哥好开心。
高示其以为华进是没事找抽,华进的未来媳妇她见过一面,干干净净,文秀温婉,名字好像叫小玉,真是如羊脂玉一样,配华进绰绰有余,可华进每次提到这位小玉姑娘,都像吃了毒药一般,满脸悲痛。
如今躺在床上的华进最大的渴望是,诸葛亮能早一日去北伐,他就可以早一日离开成都,哪怕伤还没好,他也能杵着拐杖奔赴前线,他的目的是离开家,一并离开那可怕的婚姻,若是家里强逼,他也许会逃婚。
高示其拿着出师表离开华进家,一路走一路背,其实许多地方她并不能真正明白,可没关系,她并不要求自己完全理解,她只要表中的每个字都在心里融化掉,她走进丞相府,诸葛亮没在,听说是进宫见皇帝去了。
皇帝最近老实多了,没事都在宫里练字看书,也不随便和女人勾三搭四,晚上总是一个人睡,蹬了被子,便抱着枕头喊相父,我真的错了。
闻说那位勾引皇帝犯错的美人被罚去暴室洗衣服,偏还遇着一个凶悍的老宫女做她的主管,每日不是骂便是打,因她是犯了事,又素来在宫里没有好口碑,而今她沦落冷宫,众人都可劲地欺负她,脏活累活让她一人干,至今是继续洗着衣服,还是被皇帝发现,完成卫子夫式的命运多级跳,情况不明。
诸葛亮的出师表放在皇帝案头上,皇帝很认真地逐字看完,有两行字让皇帝看的时间特别长,不仅看,还念出了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皇帝念着念着就笑了,他对身边的内官说,我就是亲小人,远贤臣的后汉昏君,相父是这意思吧。
内官吓得发抖,说丞相绝不会是这意思,陛下也绝不是昏君。
皇帝固执地说,他就这意思,我是昏君,他是贤相,千古以后,史书会这么写,后人会这么看。
皇帝把出师表一卷,搁在装奏疏的匣子里,闷头去看书,把这篇表丢去一边,诸葛亮也不来催迫,似乎这件事便是过耳之风。
到第三日,有耳目来传小说,市廛坊巷都在传诵出师表呢,连三岁小儿也会背诵,都说丞相一片拳拳抱国心,令人感动。
皇帝把毛笔一丢,说高啊,真高,这舆论造得好,民心所向,民情所指,我便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他把出师表重新取出来,让黄门给尚书台传旨,拟诏书,准允丞相北伐。
最高规格的诏书传到丞相府,诸葛亮奉诏谢恩,还亲自入宫向皇帝面谢,并向皇帝汇报北伐事宜。
当诸葛亮入宫叩谢天恩时,高示其便在丞相府背出师表,她蹲在竹林间小路边,看着溪水里飘走的花瓣,曾经是绚烂的,热烈的,凋谢时是衰败的,落寞的。
她背着书,眼前费祎蒋琬一干臣僚匆匆忙忙走过来,又匆匆忙忙走过去,很影响她的发挥,她便说费费,婉儿你们能不能别晃了。
费费是她给费祎取的昵称,婉儿则是蒋琬的昵称,诸葛亮某次刚批复完公文,正端起水来喝,听得高示其倚着门喊婉儿,你来了哦,上次你还欠我一顿饭,啥时候还呢?诸葛亮一口水喷出来,吓得修远以为他吐血了。
实际上,高示其给丞相府每个僚属都取了昵称,比如张裔是依依,向朗是榔头,不止如此,相府里的男男女女阿猫阿狗旺财小强都有名字,做饭的李婶是庖神仙,扫地的王伯是穿堂风,缝衣服的马姐是千手快,丞相府门前街角常常蹲着发呆的那条黄狗叫阿呆,如此等等。前次一个叫谯周的臣僚来见诸葛亮,因为实在太迂腐滑稽,惹笑了整个丞相府,她便叫人家腐豆腐,意思是谯周太迂腐,一个腐不成,两个才行。
诸葛亮每次听高示其喊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昵称,都会笑得眼泪淌,可他也告诫高示其,私下说说就算了,不可以在公门公开宣扬,到底是朝廷官员,人家要体面,你也要懂规矩。
这时,高示其正背到“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这一句,马谡在屋子里部分文书,伸了脖子出来,问道:“高示其,要不要喝酒?”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什么酒?”
“丞相藏的好酒,我顺的。”
“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你不怕他发飙?”
“他又不喝酒,喝了就喝了,有什么事我担着!”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好,我们在哪儿喝?”
“进来!”
高示其背着出师表的最后一段,走进了书房,马谡已备好了酒爵,怀里抱着小酒坛,各自面前斟满了酒。
马谡举起酒爵,“请咯!”
“今当远离,临表泣零,不知所云…请!”
两个你一爵我一爵喝开了,喝到兴头上,高示其便问马谡,你啥时候认识的丞相?马谡想了想,说是八九岁吧。高示其羡慕得一身骨头都酸了,又问,是怎么认识的?马谡说,丞相最早和我四哥在襄阳学馆做同学,他们一见如故,成了知交,我因为兄长的关系就认识了丞相。当年我们在隆中可是朋友如群,大家同案同食,同行同坐,关系好得很,干过荒唐事,也许过凌云志,可惜后来走的走,死的死,如今都寥落了。
同学少年,往事如潮,昔年繁华似景,青春似火,而今烟月寂寞,荣光黯淡,过去的回忆成了孤鸿飘渺影,过去的旧友成了天涯远客,也成了冢中枯骨。
怎么就失去了呢,曾经以为能一直持握的幸福,却在转眼间尽皆流失,功业销沉,故园倾覆,生命中许多珍贵的记忆都找不到了,也回不去了。
高示其听痴了去,只觉得感伤得很,可她词穷,没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便问,你为什么要一直跟随丞相?
马谡一笑,丞相是我的理想啊。
丞相,是理想。高示其震撼了,这话像滚烫的一团火,从马谡的心里飞出,飞进自己的心里,和自己藏住的那团火碰撞起来,烧出更加旺盛的明亮。
高示其终于知道了,这个世上把诸葛亮当理想的并不至她一个,能在苍茫天地间,找到一个人,和自己拥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仰,其实是多么幸福的事。
高示其对马谡生出了知音的感觉,她口没遮拦地说,马黑子,我们做朋友吧。
马谡喝得有点晕,没听清楚高示其在喊自己的绰号,稀里糊涂地说,朋友么,本来就是的吧。
高示其想,可不是呢,他们都是丞相府僚属,一块儿烤过鱼,喝过酒,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两个正喝到兴头上,诸葛亮却回来了,先跳进来的自然是修远,眼见一个高示其,一个马谡在开怀畅饮,吓得他眼珠子要掉落了。
马谡眼尖,先看见诸葛亮,忙跳起来行礼,诸葛亮倒也不责怪,只说别在屋里喝酒,酒气好大,待会来人不方便说公事。
马谡嘿嘿笑,“丞相定了哪天走?”
“下个月初一。”
诸葛亮翻开案头文书,开始把一个个名字点出来,修远在记,马谡也在记,这是诸葛亮要召见众朝官。
高示其觉得自个很碍眼,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诸葛亮却喊了她一声。
“华进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
诸葛亮点首,“那就好。”
高示其悄悄出门了,回头瞧去,诸葛亮已埋首文书之间,她想起出师表里的一段话: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
夙夜忧叹,夙夜勤作,夙夜操劳,夙夜思谋,这就是诸葛亮的生活,很多年后,汉丞相诸葛亮获得了勤勉的赞誉,可这勤勉拼的是命,是他半生的快乐。
诸葛亮一直忙到深夜,高示其偷偷给他数了数,本日共会见了三十五名政府官员,批阅了五十六份公文,口头下达了十五份丞相令,书写了八份丞相令,中途喝了一次水,修远逼着吃了半块饼,抽空还催高示其去吃饭三次,骂修远不要啰嗦四次,赶马谡出去寻人五次。
很晚的时候,董允来了,熬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两颊也泛了黑,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睡觉。
诸葛亮见到董允,先说稍等,和最后一名官员把事情说完,便屏退左右人等,修远也不能留下。
那门关严实了,诸葛亮才问:“如何?”
董允说:“查过了。那女人不是成都人,生在巴州,父母早丧,十岁上为人领养,领养者是谁尚未知晓,六年前来到成都,赁了那所宅子,少有访客,平日也不出门,只和隔壁街卖酒的马姓妇人有过几次交往,言谈中提及过自己的身世,也仅限于此,至于她进宫一事,似和李干有关,当日遴选为良家子,她是顶了别家的女儿的名,遴选良家子的主事便是李干,因为时间紧急,也只能查到这么多。”
诸葛亮凝眉,“李干…”
董允以为诸葛亮不了解李干,解释道:“李干是前将军的同宗兄弟,一向深得陛下宠任。”
前将军,哦,李正方。
还真是…有趣了,同受托孤的朝政重臣李严,他的同宗兄弟居然是内朝宦官,而这个同宗兄弟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送进宫来,这个女人迷惑皇帝,让皇帝犯下了若干的荒唐事。
查一个女人,却牵出若许繁复的朝政纠葛,这就像逐渐张开的一张蛛网,蛛网下到底藏着什么,诸葛亮凭着敏锐的政治直觉,判断出这事不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事你还得查下去,要有耐心,不要急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