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完成跟跑步有关的训练科目,我真的跟下来了,说“跟”好像也不太合适,后一半的路几乎是冬雪在我前面倒着跑、连拉带拽帮我跑下来的——我是看着她的眼睛完成了这次不知有几公里的越野。进院时恰逢天上飘来一场小雨,雨小到只能微微湿润了呼吸,任由你坐在院里怎样发呆都不会淋湿衣裤和头发,虽然我那几乎散了的麻花辫早已被汗水浸到不能再湿。前后到达的五个人都没有回屋,安静地散落在台阶上,流着汗发呆。好好一个中秋,好好一场秋游,竟是以大多数人的挥汗发呆落幕的。院里没多久陆陆续续晃进来一群警卫连的“红番茄”,一样散落在自家门前——挥汗发呆。原来,中秋节跑越野是个传统项目。
石彬和任川分别拿着计时器与成绩板回来,通知大家可以陆续给家里打电话了,因为连里人员较多,不能都扎堆等到晚饭后。这时站长带着两个幸运的家伙进了院,安排她们上楼替换临时帮忙的通信连女兵。站长还叫我们几个想打电话就去机房,把站里的电话间让给警卫连使用,引得老二和“石像”连连道谢。并不是跑懵了的原因,我当时是真没明白为什么大家要把打电话作为一项任务去安排,仿佛在这里是很重要的仪式,每个人都在等待那神圣的十分钟。
全家人凑在一起吃个晚饭,象征性地一人分一块月饼,因为不喜甜食我甚至最多只啃上半块,要是老爸心情好就陪他喝上一小盅,这就是我家的中秋了。若说除夕夜为给家人打电话排大队我还能理解,可中秋不是更应该把满腔情怀放在赏花赏月之类的文雅事上吗?天色渐暗,雨已停,又到饭点儿了,我身上的劲儿还没缓过来,着实没胃口,打算继续坐在院里悄悄观摩一下为排队打电话不肯去吃饭的邻居们。冬雪让孙昕给我俩从食堂一人带一块月饼回来,交待完就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蜂蜜红茶水:
“你不上去打电话?”
“不急,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我也不急,每年这会我都会坐在院里感受一下,挺好的。”
“感受什么?”
“家。”她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我用眼神传达我的疑惑,她微微一笑,不再看我:“家是种很奇怪的存在,你置身其中往往感受不到它,可当你离开它越远,离开它越久,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那种力量。”
她见我默不作声,继续自言自语:“来当兵前,我是不过中秋的,家里没人重视这个,连月饼都会忘了买。第一年进山,新兵集训三个月各种虐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万万没想到一个中秋节可把我给哭惨了。从那以后,每年中秋我都会坐在这个院子里,认认真真地吃一块月饼。吃完了,借着满嘴的甜,心里也就不再难受了。”
她示意我留意身后的电话间,隐约传出低声哭泣,看不到里面的人,却能感受到他在强压着情绪努力用很小的音量哭,断断续续的方言听不真切,抽泣犹如刚才那场匆匆造访的山雨,小到只是湿润了呼吸,湿润了我们周遭的空气。很快,看着腕表的第二年兵出现在房门口,应该是时间到了,里面的战士即刻结束了通话让了出来,红着双眼默默离开。我看向对面的电话间,和这边同样的节奏,在等在拨在问在喊在收在顿在让……又是下一个十分钟。这跟我印象中的有些出入,毕竟他们是那群在大雨中晾衣服的疯魔的猿猴,是那群在烈日下笔挺站岗的庄严的门神,是那群被抗洪的大卡车拉出去义无反顾的勇士——家的存在,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变柔软?
吃完饭回来的石彬,一进院显然是感受到这样的气氛,有些不快地冲着连里喊:“小川,把你的吉他拿出来,大家要是想家就坐在一起讲讲故事、唱唱歌,甭一个个回屋稀溜溜的,像什么样子!”
“到!”——声音没落,就见任川抱着把吉他跑出来,跟着的是一群第二年兵,看眼睛应该是打过电话了。他们围坐在院中央,静默了一会儿,轻柔的琴弦开始拨动,从斜后方的台阶上我望见“石像”的背影,歌声缓缓响起来: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世间万千的变幻
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
第一次听“石像”唱歌,没想到声音一如他清澈的眼神那般干净,第一次听男声版的《城里的月光》,没想到脑海竟浮现出截然不同的画面。或许,是一样的月光落在了不一样的城。来自不同城市我们,顶着一样的月光,低声应和着“石像”: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他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
就这样,一首接一首的歌,无论是否关乎于月亮,月亮下的我们一样照单全收,唱歌的唱歌,鼓掌的鼓掌,流泪的流泪,打电话的继续打电话。邻居们才唱完,刚回院的孙昕也嚷嚷着要唱,她稚嫩的声音一开嗓,果然又是儿歌:“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一片月饼一片情啊。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我为爷爷唱歌谣呀,献给爷爷一片心啊。”
“…………”绷呀绷呀好不容易绷半天的我,还是被小丫头给瞬间打败了,低下头偷偷抹了把眼泪,狠狠咬上一口她带来的月饼。还是那么甜到齁,硬梆梆的饼皮配上我最抵触的青红丝……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冬雪给我一个了然的眼神,陪着我一口一口把手中的月饼吃掉。
下班的李秋芳向我走来:“站长让你跟孟班长上去打电话呢。”
我点点头,忽然很想听妈妈的声音。两个人手牵手爬上院前的坡,耳边飘来秋芳一首很要命的歌,引致哭声一片,听冬雪说那首歌叫《军中绿花》。她夸张地对着夜空吐了一大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今夜的最高泪点,我倒是有点可惜没能听清那首歌的歌词。
…………
电话拨通了,妈妈的声音恢复到初来时的激动:
“樱子啊,吃上月饼了没?”
“嗯,完完整整地吃了一个,可真甜呐!”话音刚落,顺着眼角留下一行甜甜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