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边下楼,一边打着领带。南希坐在餐桌旁,米西在她的膝盖上打瞌睡,麦克跟往常一样若有所思地吃着早餐。
雷揉了揉麦克的头发,倾身吻了米西一下。南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真是太美了!虽然她的蓝色眼眸旁已平添了些许细纹,但你绝不会认为这是个三十二岁的女人。雷虽然只比她年长几岁,但总摆出一副毋庸置疑的家长式作风。或许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他早注意到在南希那头深色秀发下新生出的红色发根。过去一年里,他有好几次想跟南希坦白:“就让这头发顺其自然吧!”但他一直没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生日快乐,亲爱的。”他平静地说道。
他注视着南希那张花容失色的面庞。
麦克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吗?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米西也立起了身子:“妈妈的生日吗?”语气中透着兴奋与愉悦。
“是的,”雷向他们确认,南希呆滞地盯着餐桌,“而且今晚我还安排了庆祝仪式,我会买一个大蛋糕回家,还有一份礼物,多萝西阿姨也会来跟我们共进晚餐。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
“雷……求求你,别……”南希低声哀求着。
“就这么定了。还记得吧,去年你可是承诺过今年我们会……”
他不该说“庆祝”,确实有好几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了回去。不过他明白,总有一天他们得改变南希生日的传统模式。一开始,她彻底躲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魂一般在房子里和沙滩上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地闲逛。
好在去年的时候,南希终于松口谈论他们——她的另外两个孩子。她总念叨着:“他们应该也很大了……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我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模样,可对我而言,就连想象都是奢望……那段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就像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
“人之常情,”雷宽慰她,“亲爱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甚至都别再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往事的回忆更加坚定了雷的决心。他俯下身,轻柔且疼惜地拢着南希的头发。
南希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迟疑不决:“我不觉得……”
麦克打断了她,率真地问道:“妈妈,你多大了?”
南希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紧张的氛围奇迹般地得到了缓和,她对麦克说道:“这可是个秘密。”
雷飞快地喝了一大口咖啡。“这才是我的好女孩儿。”他说,“听着,麦克,下午放学后我去学校接你,然后我们一起给妈妈挑生日礼物。现在我得赶快走了,看房的租户就快到了,我得先把文件整理好。”
“房子还没租出去?”南希问。
“还没。之前代理过我们房子的帕里什现在又成负责人了。他知道我们有权决定看房的具体时间。要说开餐馆的话,这房子的位置可是妙极了,而且也不用费功夫改装。如果我成功把这房子卖出去,应该能狠赚一笔。”
南希放下小女儿,将雷送至大门口。他轻柔地与南希吻别,感到她的双唇有些轻微的颤抖。这番生日谈话究竟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他几乎要本能地冲口而出:“别等到今晚了,我哪儿也不去,带上孩子们,我们直奔波士顿吧。”
然而他还是钻进了车里,挥手作别,倒车出库,驶上了蜿蜒泥泞的羊肠小道。顺着这条小路,他将穿越整片森林抵达海角路的交叉口,然后抵达位于亚当斯港口的办公室。
“雷是对的。”南希这样想着,慢慢走回到餐桌旁。是时候抛弃老一套了,停止缅怀,开启新生活的时机到来了。她清楚地意识到一部分自我依然封闭着,她知道自己心里还封存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不止于此。
和卡尔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恍如隔世。回忆令人煎熬,校园里的教职工宿舍,卡尔变化丰富的声音……皮特和丽萨。这俩孩子当时是什么样呢?他们都跟卡尔一样有着深色的头发,非常安静……有点太温顺了……都怪她太优柔寡断……后来,他们就丢了,两个都丢了。
“妈妈,你好像不太高兴?”麦克盯着她,脸上带着和雷一样的率直表情,就连那直截了当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七年了。南希想着。生活可不就是一连串的七年轮回吗?卡尔过去常常说,每七年你的整个身体都会发生变化,所有细胞都会经历一次彻底的新陈代谢。确实应该迎接新生活了……应该走出旧日阴影。
她环视着这宽敞、舒适的厨房,那有些年头的砖砌壁炉、大块的橡木地板、红色的窗帘,以及不会遮挡港口视野的装饰窗幔。接着,她看向了麦克和米西……
“我不难过,宝贝,”她说,“真的。”
她揽过小女儿,将她抱在怀中,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和甜蜜的依恋。“我刚刚在想你的生日礼物呢。”米西说。长而卷曲的棕红色发丝俏丽地垂在她的耳际和前额。人们常常会问,她这头美丽的秀发是遗传自谁——这家里可有谁是红头发的?
“真棒,”南希回答道,“不过咱们到外面去想吧,你们需要点新鲜空气,一会儿外边就要下雨降温了。”
孩子们穿戴整齐之后,南希帮他们套上了防风夹克并戴上帽子。“喏,这是我的钱,”麦克得意地说着把手伸进了夹克的上衣口袋,“我把它妥帖地收在这儿,现在我就能给你买礼物啦。”
“我也有。”米西骄傲地捧起一把美分硬币。“噢,你们俩可不该随身带着这么多钱,”南希说,“你们会把钱弄丢的,让我保管吧。”
麦克摇了摇头:“要是我把钱给你,那我和爸爸逛街的时候或许就会忘了。”
“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提醒你的。”
“你看,我的口袋还有拉链,钱放这里很安全,我来替妹妹保管她的。”
“那,好吧……”南希耸了耸肩,放弃了代管的念头。她心里一清二楚,麦克绝不会弄丢这钱。他很像雷,踏实靠谱。“现在,麦克,我得去收拾收拾,答应我要跟妹妹待在一起哦。”
“没问题,”麦克愉快地回答,“过来,米西,我让你先荡秋千。”
雷给孩子们搭了个秋千架,在屋后面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挂在一棵粗壮的橡树枝丫上。
南希给米西套上鲜红色的分指手套,手背上用蓬松的安哥拉兔毛织出了一张笑脸。“别摘下来,”她告诫说,“不然你的手会冻僵的。天已经开始阴了,我不太放心让你们出去玩。”
“噢,求求你嘛。”米西的嘴唇颤抖着。
“好吧,好吧,我不拦着你们,”南希勉为其难地答应道,“但最多玩半小时哦。”
她打开后门送孩子们出去,凛冽的冷风直往衣服里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飞快地关上门,返身上楼。这房子的位置以前是个货真价实的海角,楼梯基本上是垂直的。雷揶揄之前的住户可能因为有一些野山羊的特质所以才把楼梯修成这样。不过南希对这房子的一切都感到称心如意。
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这房子时的平静和愉悦,依然令她记忆犹新。那时候她的有罪起诉刚刚被驳回。州检察官也没有咄咄逼人地再次提起诉讼,因为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罗伯·莱格勒突然失踪了。
她千里迢迢逃到这儿,横穿了整个美洲大陆——她拼命地想要逃离曾经的一切,不管是加利福尼亚州、旧日相熟的朋友、曾住过的校园,还是那里的整个学术圈子,总之离得越远越好。她再也不想见到那些所谓的朋友——事实证明都是些落井下石之辈,他们全都站在“可怜的卡尔”那一边,将卡尔的自杀怪罪在她头上。
之所以选择科德角,是因为她常常听说新英格兰人和当地居民不爱嚼舌根,民风淳朴保守,并且不爱多管闲事,真是正中下怀。她急需一个地方避世,去剖析自己,整理思路,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并尝试让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她剪了短发,把头发染成深棕色,这样她看起来就完全不像之前庭审时发布在各大报纸头条上的那个封面人物了。
她时常自忖,应该是命运鬼使神差的安排,让她在租房时选中了雷的房产中介公司。哪怕当时她已经跟另一个中介有约在先,不过出于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她还是想要先见雷一面,因为她喜欢雷手写的签名,也喜欢他种在窗槛花箱里明黄色和香槟色的菊花。
她一直等到他跟前一个客户聊完——那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有着浓密、卷曲的头发——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感谢雷建议他牢牢把握自己的财产,并为公寓招个合租人一起分摊费用。
老人离开后她开口道:“这次我应该是来对地方了,我想租个房子。”
但雷不肯带她去看亨特的老房子。“那个瞭望台对你来说实在是大而无当,而且那地方太孤僻了,也太漏风。”他补充道,“不过我有另一处在海角的房子推荐给你,那房子状况很好,家具配备也很齐全,如果喜欢的话,以后还有机会买下来。你需要几个房间,小姐,还是太太?”
“基尔南小姐,”她说,“南希·基尔南。”出于直觉,她用了母亲的娘家姓,“不太多,其实。我不开公司,也不会有多少访客。”
她对雷的无意刺探很有好感,他甚至连一丝好奇的神色也没有流露。“这海角是个很适合探索自我的好地方,”他说,“不管是漫步沙滩、观看日出,还是在早起的清晨透过窗子眺望远方,你都不会感到孤独。”
接着雷带她去看了房子,她当即就决定要留下来。位于房子中心的旧起居室被改造成了客厅和餐厅二合一的空间。她很喜欢壁炉前的安乐椅以及摆在窗边的餐桌,这样在吃饭的时候还能欣赏远处港口和海湾的美景。
她能够立刻拎包入住,除了从公交车上搬下来的两个行李箱外,别无他物。即便有些好奇,但雷并没有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南希言简意赅地说自母亲去世后,她卖掉了在俄亥俄州的房子,并决定搬到东海岸来,但关于这当中的六年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却绝口不提。
那天晚上,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安眠,她整夜都睡得很沉,没有做梦,没有听见皮特和丽萨在梦里呼喊她,也没有梦见卡尔在法庭上责难她。
在这房子醒来的第一个清晨,她给自己冲了壶咖啡,在窗边坐下。这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安宁沉静的海湾;绕着弧形航线盘旋在渔船四周的海鸥,它们是整幅图景中唯一运动的元素。
她十指交扣地捧着咖啡杯,一边小口啜饮着,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咖啡的暖意在她的身体中四散开来,煦暖的阳光将她的脸颊映得温热。这宁静的画面进一步延续了那无梦长夜带来的稳定情绪。
安宁……老天爷让我消停会儿吧。这是她曾在法庭和监狱中祈祷了无数遍的心愿。请让我学会接受命运的安排。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南希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她依然呆立在台阶前,一步也没动。回忆就是容易让人恍神。这也是她的日子总是很难熬的原因——要克制自己既不要沉湎于过去,也别考虑太多未来。
她慢慢地走上台阶。但这里怎么可能是她的安乐窝呢?万一哪天罗伯·莱格勒又出现了,他们还要抓她回去调查谋杀案,并且把她从雷、麦克、米西的身边带走。有那么一瞬间,她把脸埋进手掌里。别去想这些事,她告诉自己,想了也无济于事。
在楼梯顶层,南希决绝地摇了摇头,快步走进了主卧。她猛地推开窗户,风卷起窗帘刮到背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渐渐地,乌云密布,海湾水流翻涌,卷起白色的泡沫。气温在急剧下降。作为科德角的常住居民,南希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冷风即将带来一场风暴。
但这样的天气还是能让孩子们到户外玩耍。她总希望孩子们在早上能呼吸足够的新鲜空气。午饭过后,米西会小憩一会儿,而麦克会去幼儿园。
她忧心忡忡地扯起双人床的床单——米西昨天有点打喷嚏,她应该下楼去告诉她别拉开外套夹克脖子处的拉链吗?这是她最爱的小把戏之一,米西常常抱怨脖子处的衣服裹得太紧。
南希略微思忖了一下,接着把整个床单从床上扯下。米西穿着高领绒套衫,即使解开了扣子,她的喉咙也不会受凉。再说,把床单换下来清洗也就十到十五分钟的事儿。
南希当即决定,一定要在十分钟内做完这事,不然内心会一直毛躁不安,渴望着马上奔向孩子们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