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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帅克在基拉利希达的奇遇

第九十一联队抵达了摩斯特城,这个位于利塔河畔的城也有人称它为基拉利希达城。

被关了三天的禁闭,帅克还有三个钟头就可以获释了。这时,他和志愿兵马列克一起被带到中央禁闭营,然后又被押到火车站。

路上,志愿兵对帅克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把我们押到匈牙利去。他们要在那里成立一个先遣营。我们的士兵学会了射击,就会被派去和匈牙利人干仗。”

“这倒是挺有趣的。”帅克说。于是他们就开始讨论如果被派到先遣营会遇到什么样的姑娘,发生什么样的艳遇,这时有人插嘴,说起殖民地的事情。

他们到了车站,布杰约维策的居民们正在那里给士兵送行。虽然这个告别仪式不是官方组织的,但是车站前方的广场上还是挤满了来送行的群众。和往常一样,老实规矩的士兵走在最后面,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走在最前面。紧接着,没有犯军法的兵挤进了装牲畜的车厢里。帅克和志愿兵则被带到了另一节专门为囚犯设的车厢里,这列车厢一向挂在军列的军官车厢后面,囚犯车厢里面有足够的座位。帅克挥动着自己的帽子,对人群喊了一声:“你们好!”这引起了强烈的反应,人群报以热烈的欢呼:“你们好!”这声音越传越远,一直传到车站前面。这欢呼声汇集成了一场示威运动。车站对面的旅馆窗口里的妇女们也挥动着手帕,两边的人群里面,德语和捷克语的欢呼声混在一起。押解队伍走近了,帅克在押解人员的刺刀下挥手向人群亲切致意。志愿兵则一本正经地对人群致以军礼。

他们这样走进了车站,走向指定的军用列车。军方的管弦乐队的指挥面对游行人群的突然出现,显得不知所措,几乎都要奏起助兴的曲子。还好,那位头顶黑色硬帽的随军神父跑来纠正了这一错误。

第七师的随军牧师,拉齐纳神父,一位在所有的军官食堂都赫赫有名的宾客,大肚量的食客和酒鬼,是昨天刚刚到布杰约维策的。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参加了一次似乎是即将开拔的团队军官的酒会。他大吃大喝,低三下四地向伙夫讨点剩饭吃,他吃光了盘子里的肉汤和面包片,他还从储藏室里弄了一些罗姆酒,喝了个痛快。第二天早上,他突然想到第一批军列就要开车了,应该去主持一下场面。他到达车站时,刚刚碰上乐队指挥要指挥演奏《主呵,保佑我们》。他一把夺过指挥手里的指挥棒,喊道:“停!现在还早,等我叫你们演奏时,你们再演奏。我一会儿就来。”他走到车站上,紧跟着押送队,大叫一声“停”,把他们叫住了。他对押送班长厉声喝道:“往哪里去?”班长被问得愣住了。

帅克代班长恭顺地回答道:“要把我们送到布鲁克去,神父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搭我们的便车。”

“我当然去!”拉齐纳神父说,他转过身来对押送兵嚷道:“谁说我不能去?前进!”

神父进了囚犯的车厢,躺在座位上。帅克好心,脱下军大衣,垫在神父的头下。志愿兵悄悄地对满脸畏惧的押送班长说:“好好伺候神父吧!”

神父躺在座位上伸了伸懒腰,开始侃起吃喝经来:“各位呀,那蘑菇炖肉,蘑菇要放得越多越好。不过要先用小葱头把蘑菇煎熟,然后再放上些桂香叶和洋葱什么的……”

“你已经放过葱了。”志愿兵不无揶揄地回答道。班长大为光火地看了志愿兵一眼,因为他认为虽然神父已经喝醉了,但是他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呀。

“对,”帅克插嘴说:“神父先生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哟,葱要放得越多越好。有个酿酒的,他还要往啤酒里面放洋葱呢,说葱可以让人口渴。葱是很有用的东西。烤葱还可以用来治酒刺……”

这时候,拉齐纳神父像是说梦话一样,哑着嗓子说:“提味的关键在于佐料,看你放什么佐料,放多少。胡椒不要放太多,辣椒也不可多放……”

他说的话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蘑菇的量……柠檬……太多……香料……太多……肉豆蔻……”

话还没说完,他就睡着了,鼾声大作,还间或从鼻子里面喷出好听的哨声。

班长傻呵呵地望着他,其他的押送兵则在一旁窃笑。

“他一小会儿还醒不了,”帅克断言,“他已经醉得不行了。”

班长不安地对帅克使脸色让他住嘴。帅克还继续说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都醉成一摊泥了。可是他还有个大尉的军衔呢。所以这些随军的神父呀,不管军衔是大是小,喝起酒来统统都是海量。我给卡茨神父当过勤务兵,那人喝酒就像喝凉水一样。眼前的这位神父跟他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有一次,我们把圣餐盒都拿去当掉了,去给他买酒喝。假若有人愿意借钱给他,恐怕连上帝本人都会被他换钱喝光的。”

帅克走到拉齐纳神父前,扶他翻了个身,让他脸朝着椅子背,然后肯定地说:“他会一直睡到布鲁克。”说完,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可怜的班长惊惶失措地看着他坐下,然后说:“我恐怕还得去报告一下。”

“我看您最好别这么做,”志愿兵劝道,“您是押送队的头,您不能离开我们。”

班长不自信地辩解道:是帅克先跟神父提议,让他同他们一道儿走的。

“班长先生,我这样做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是白痴,可是谁都不会相信你也是白痴呀。”帅克这样回答。

神父这时在座位上动了一下。

“他在打呼噜,”帅克说,“他说不定正梦见自己在开怀畅饮呢,我担心会情不自禁大小便横流。我的那位卡茨神父一喝醉就会不省人事。有一次就丢了那么一回丑……”帅克接着把他亲身经历的关于卡茨神父的事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大家听得连火车启动都没有注意到。

这时后节车厢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歌声。

这种声音很让人受不了,大伙儿就把唱歌的人从牲畜车厢的门口推了出去。

“这事有些怪,”志愿兵对班长说:“检察官怎么还没有过来呀?纪律规定:您在车站上就应该把我们上车的事情向列车的指挥官报告,而不是把工夫浪费在一个喝醉了酒的神父的身上。”

不幸的班长呆呆地沉默着,两眼瞪着车窗外向后掠过的一根一根的电线杆子。

“我一想到没有人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向任何人报告,”嘴不饶人的志愿兵说,“到了下一站,有个检察官来到我们的车厢,我就会战战兢兢,就好像……”

“到那时,我们就像吉普赛人,”帅克接着志愿兵说,“流浪汉,属于那种见不得光的一类家伙,到哪里都不能露面。随时提防着人家会把我们逮起来。”

“这还不算,”志愿兵接着说,“根据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日颁布的命令,用火车运送军事犯人时,必须遵守以下规定:第一,运送军事犯人的车厢必须装有铁栅栏,这一条定得清楚,而咱们这儿也要照办。我们就是被关在很坚固的铁栅栏里面的,这一点似乎做到了。第二,皇上和国王发布的补充条文规定,每个军用囚犯车厢都得备有厕所;如果没有厕所,就必须配备有盖子的便盆用于犯人和解押的官兵大小便。我们这个军用囚犯车厢,别说是厕所,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小笼子里面,连个便盆也没有……”

“你们可以到窗口去方便嘛。”已经绝望到极点的班长说。

“难道您忘了吗?”帅克说,“犯人是禁止接近窗口的。”

“第三呢,”志愿兵又说,“车厢里面还需要配备用来盛装饮水的水罐。很明显您并没有遵照这一条。顺便说一句,应该在哪一站发干粮呀?您不知道吧,我早就知道你没有问清楚这一点……”

“您看,班长先生,”帅克说道,“押送犯人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您可得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士兵,可以自己管好自己。什么您都得送到我们眼前哟。那些条款怎么规定的呢,您就得怎么做,不能坏规矩。”

过了一会儿,帅克友好地看着班长说:“我还想起一件事,到十一点钟的时候,麻烦你通知我一声。”

班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

“班长先生,原因是这样的,因为从十一点开始,我就属于那节牲畜车厢了,班长先生。”帅克庄重地宣布,“我被判了三天禁闭,到十一点的时候禁闭期就满了。”

那晦气满面的班长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显然不同意帅克的结论:“我没有接到任何公文的指示呀。”

“亲爱的班长先生,公文它又没有自己长腿,押送队长可得自己去取公文呀。你看,新的麻烦又来了吧?其一你没有权力把该释放的人继续关在这里。其二呢,根据现行的政令,谁也没有权力离开囚犯车厢。事态越来越糟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志愿兵说道。志愿兵把怀表放进自己的衣兜里,说:“班长先生,你要小心啊,我倒要看看您半个小时以后该怎么办。”

“半个小时以后我就是牲畜车厢的人了。”帅克重复着,脸上洋溢着遐想的神色。班长只好十分沮丧地说:“我觉得你待在这里可比在牲畜车厢里要舒服得多……”

这时,神父在睡梦中喊了一句,打断了他的话:“多放点调味汁。”

“睡吧,乖乖睡吧。”帅克温和地说,顺手把掉下来的军大衣塞到神父的头下,“再做一个酒山肉海的美梦吧。”

绝望的班长呆呆地望着窗外,对囚犯车厢里面的混乱也听之任之,无可奈何。

押送兵在隔壁玩名叫“榨油机”的纸牌,班长的屁股被干脆而结实地撞了几下。他回头一看,一个士兵挑衅地用屁股对着他。他叹了一口气,回到了窗子跟前。

接下来的漫长的无聊时光里,士兵们开始大侃动物、动物词组拼写之类的冷僻话题,并发生了一场争论,最后,他们不无怜悯地对班长说: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班长确实处境不妙呢。

这时候,神父从椅子上滚了下来,继续在地上睡觉。班长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又把他扶回了椅子上。旁观的士兵们也懒得去帮他的忙。很明显,班长此时已经威信扫地。他声音微弱地恳求大家帮他一把,而士兵们则好像没有听到,也不动弹。这时候,班长突然发作了,他决心让人们明白谁是这里的主宰,所以,他大吼大叫:“住嘴,你们这些人不要再在这里胡扯了!当勤务兵的人最喜欢胡扯,你简直就像是一只臭虫!”

“对,班长先生,您就是我们的上帝,”帅克以哲学家所有的冷静的风度回答了他,这哲学家的睿智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的纷争,同时,他又挑起了可怕的争论,“您就是那受难的圣母!”

“主啊!”志愿兵拱手呼唤,“让对长官们的敬意充溢于心胸,千万别让我们再藐视他们!愿我们的囚车一路平安!”

班长气得红了脸,跳起来嚷道:“你少来这一套,你这个老油条!我要把你关起来!”

志愿兵笑了笑,说道:“您一定是因为我骂了您,才要把我关起来吧。假若如此,你一定不是真心这么做的,因为根据您的智力,您是不可能听出我在辱骂你的;而且我敢打赌,您早就忘了我们刚才谈了些什么了。您的脑子是个干瘪的馅饼。我无法想像,您会在其他什么地方把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再连贯地说出来。而且,您也可以问问在场的人,看看我刚才所说的是不是贬低了您的智力,是不是对您有哪怕是一点点的侮辱。”

“绝对没有。”帅克出来作证说,“没有任何人说过会让您疑神疑鬼的话。一个人如果感受到自己被侮辱的话,那模样一定会显得很难受。您看看,班长先生,芝麻绿豆大的一点误会也会惹出大祸来。假如有人把您形容为一只麝鼠,您能因为这话对我们生气吗?”

押送班长狂吼起来,这是一种表达出他的义愤、狂怒、绝望的嚎叫。而同时,从神父的鼻孔里面发出的尖细的哨音为这段音乐进行了伴奏。

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押送班长又回到一种消沉的状态。他瘫在凳子上,满眼泪水,面无表情,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山脉和森林。

“班长先生,”志愿兵说,“您现在凝视着高山和森林的模样,令我想起了但丁的形象。您也有像诗人一样的脸庞,温和善良的心地,高雅的风度。噢,拜托不要移动,坐在原地,您这姿态是多么优美呀!表情是多么的神圣,如高贵的君主般俯瞰着那广阔的原野。您一定在想像,到春天的时候,荒凉的原野就会变成鲜花绿草的地毯,你一定在畅想那美景……”

“还有小溪环绕着地毯,”帅克插嘴说,“班长先生舔着铅笔,坐在树墩上思考,为《小读者》杂志写诗。”

押送班长毫无表情,冷漠地坐在那里,志愿兵硬要说他在一次雕塑展览会上看到过一尊班长的头像。

“请问,班长先生,您是不是曾经给大师斯多加当过模特儿呀?”

班长瞥了他一眼,幽怨地说:“当然没有!”

志愿兵讨了个没趣,笔直地躺在椅子上。

押送兵和帅克在玩扑克牌。班长一脸苦相地坐在一边旁观,甚至还对帅克指点说他的那张爱斯打错了,不应该先出王牌,留到最后出,可以得七分。

这时,军列开进了车站,火车慢慢停了下来,马上要检查车厢了。

“没错,看看,”志愿兵用咄咄逼人的眼神审视着押送班长,“检察官已经到这儿了……”

检察官走进了车厢。

军列的指挥官是由参谋部指派的后备军官,数学博士摩拉斯担任。后备军官时常会摊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事。比如摩拉斯就把他的差事办得乱糟糟的。虽然在战前,他是中学的数学教师,可是现在列车少了一节车厢,他却数不清。还有,他在前一站领了一本花名册,可是居然没办法让名册上的人数和布杰约维策的军列上的官兵人数相符合。他在按名册核对人员时,竟多出了两个野战炊事班来。统计战马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出好多来,对此怪事他满脸惊愕,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到了他背上一样。在军官的名单中,又少了两个后备军官的名字。设在前面某节车厢里的联队司令部的一台打字机又神秘消失了。这些糊涂账搞得他头疼死了,他已经吃了三包阿司匹林粉了,这个时候他正一脸沮丧地沿着列车巡视。

他带着随行人员进了囚犯车厢,看了看花名册,然后听了听那不幸班长的汇报:他押送的共有两个犯人,随行的有若干名押送兵。军列指挥官按照花名册一一核对,接着盘查了一番。

“这个人是谁?”他指着呼呼大睡的神父问道。“报告,中尉先生,”帅克替班长答道:“趴在那儿的是喝醉了酒的神父先生。是他自己钻进我们车厢的。他是上司,我们不能把他赶走,否则会犯对长官不恭的错误。大概神父先生把囚犯车厢当成了军官车厢了。”

摩拉斯博士叹了一口气,查看了一下花名册。名册上面确实没有神父的名字。押送班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神父翻了个个儿。这时候,神父醒了,看见一个军官站在他的面前,就说道,“喂,弗雷迪,你好,有事吗?晚饭准备好了吗?”接着又闭上眼睛,掉过脸去,睡了。摩拉斯博士立马儿认出来这就是头一天在军官食堂喝得烂醉,吐了一地的那个贪吃鬼,他暗地里叹了一声。

“报告中尉先生,我现在不应该在这里了,我的禁闭时间到十一点就结束了,因为我的禁闭时间只有三天,今天刚好已经满了。我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坐在牲畜车厢里。我请求您,要么您就放我下车,要么您就把我送到牲畜车厢去,要么您就送我去见卢卡什上尉。”

“你叫什么名字?”摩拉斯博士一边查看花名册一边问。

“约瑟夫·帅克!中尉先生。”

“啊,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帅克啊,你确实是应该在十一点解除禁闭。可卢卡什上尉交代过我,在到达布鲁克之前让我别把你放出去,说这样会比较安全,能保证你不会在路上惹出乱子来。”

检察官一走,押送班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说:“你瞧,帅克,你向更高一级上诉,有个屁用!哼,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你们两个拿来生火。”

志愿兵说:“您说的有一点道理。但是一个高雅人应意识到,即便他发火或攻击别人的时候,也应当选择适当的措辞。比如您讲到要把我们拿去生火之类的空洞威胁,我敢发誓您老人家是做不出来的。”

“给我住嘴!”押送班长跳了起来,“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人送到牢房里去。”

“为什么呢?亲爱的班长?”志愿兵一脸纯洁地问道。

“你们这些下流胚子!”押送班长鼓起最后的勇气,摆出一副很吓人的样子骂道。

“我告诉您,班长先生,”帅克说,“我是个老兵,战前我就服过役,我看骂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不要那么神气,”志愿兵说,“你还是多想一想你自己的下场吧。检察官刚才对你说了,要你亲自去报告。这件事情您可得非常认真地去做准备哟,考虑考虑你会不会丢掉班长职务这个问题吧。”

“在这情况下,要是他们把班长先生您关起来,”帅克带着微笑接着说,“要是您被冤枉了,您也千万不要一蹶不振。他们要是固守他们的说法,您也要坚持您的。”

“那有可能被绞死,听说现在被绞死或者枪毙的人不少。”一个押送兵插嘴道,“不久前在练兵场有人给我们宣读了一道命令,在摩尔托枪毙了后备兵古德尔纳。因为正当他跟老婆告别时,大尉用马刀砍死了他老婆手里抱着的小男孩,于是他以牙还牙。还有,他们一看见从事政治活动的人就抓去关起来。在摩拉维亚枪毙了一个编辑。我们的大尉说的。”

“什么事儿都得有个结果呗。”志愿兵一语双关。

“说得对,”班长说,“这个编辑活该被枪毙!还有,知识分子没一个好东西。”

押送班长幸灾乐祸地盯着志愿兵,接着说,“那个编辑呀,仗着他有一肚子墨水,在报纸上大谈什么虐待士兵,因此丢了志愿兵的差使。这种蠢货,不整一下怎么行呢?”押送班长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我故意给了他一支生了锈的枪,让他学学擦枪。他简直就像公狗追求着母狗一样笨手笨脚无处下手,他就是再多用两公斤的麻絮也擦不干净。他呀,越擦那枪越生锈,大家轮流去欣赏他的杰作,都感到不可思议。我们的大尉总是对他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人,还不如给他一根绳子让他去上吊呢,省得白吃军饷。他总要写一些关于士兵受到虐待的文章寄到报刊上去发表。因为这个,他被送到警备区司令部的监狱去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押送班长叹了一口气:“连军大衣上的褶都不会浆直。不过讲起耍贫嘴来,他可是很在行的。他一直有这么一个癖好。就好像我对你们说过的那样,他开口闭口就谈论‘人’,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哲学话题。”

押送班长自顾自地说完这段话,等着志愿兵开口,看他会说些什么。可是帅克抢先说话了:“很多年前,三十五联队有一个叫科尼切克的人,也是为一档子小事,而用刀子宰了班长,然后又杀死了自己。这事儿在《信使》上登过。总而言之,杀死班长的事层出不穷,此外,我还知道七十五联队有个叫莱曼克的班长……”

这番令人开心的话被睡在椅子上的神父拉齐纳的响亮的呻吟声打断了。

神父醒过来了,他保持着平时的威仪,俨然拉伯雷小说中的凶蛮巨人。神父在椅子上放屁、打嗝儿,向着四面八方大声地打哈欠,最后坐了起来,惊讶地问:

“活见鬼,我这是在哪里?”

押送班长看见神父醒来了,便谄媚地说:

“报告神父先生,您光临了我们的囚犯车厢。”

刹那间,神父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拼命想理清思路。最后,他问他面前站着的那个恭顺地站着的班长说:

“这是谁的命令把我……”

“报告,神父先生,没有人下命令。”

神父站了起来,在椅子之间走来走去,嘴巴里一直在嘟哝着。

神父又开始绞尽脑汁回忆事情的经过:他是怎么上了这个车厢的?为什么自己会被押送跟着九十一联队去布鲁克?最后,他从余醉中清醒过来,认出了志愿兵。他问志愿兵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也许可以清楚地跟我讲明白,我是怎么到你们这里来的?”

志愿兵友好地说:“很简单,早上在车站上车的时候,那个时候你的头脑不清,您自己跑到我们的车厢来的。”

押送班长阴沉着脸看了志愿兵一眼。

“是这样,”神父叹了一口气,“到下一站,我还是挪到军官车厢去好了。午饭什么时候开始?”

“要到维也纳才会有午饭呢,神父先生。”班长回答道。

“是你把军大衣塞在我头下的吗?”神父对帅克说,“谢谢。”

“请不要夸奖我,”帅克答道,“这是一个士兵应该做的。不论是谁,都会这么做的。每一个士兵都应该尊重他的长官,就算是这个长官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伺候神父我可富有经验,以前我给卡茨神父当过勤务兵。随军的神父都是热心肠的快活人。”

宿醉使神父变得又平易又大方,他把一根香烟赏赐给帅克,说:“抽吧!”

“听说你会因为我的事去受军法处置?”神父对押送班长说,“你担心什么,老弟,我一定能让你脱罪,你不会有什么事的。”他还给帅克许愿要把他留下来,并使他过上好日子,等等。

他突然感情冲动:口头承诺要请志愿兵吃巧克力糖,请押送班长喝罗姆酒,还答应把班长调到附属骑兵第七师师部摄影队去,帮这里所有的人都洗清罪名,他绝对不会忘记他们。他不单单给帅克一个人抽烟,还从兜里面把烟拿出来分给大家抽,允许所有的犯人抽烟。答应设法让大家从轻发落,使他们恢复军人的正常生活。

“你为什么要受罚呢?”神父问帅克。

“上帝惩罚我,”帅克虔诚地说,“上帝通过军事当局给我惩罚,我没有及时归队。神父先生,我无计可施。”

神父严肃地说:“上帝是最仁慈、公正的,他知道谁该受到惩罚,因为他用这种方法来显示他的意志——那么志愿兵,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呀?”

“因为仁慈的上帝把风湿病降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忘乎所以想躲避上前线。等我的惩罚被解除以后,我就要被打发到炊事班干活了。”

神父听到炊事班三个字,一下子来了精神:“上帝的决定是不会有错的,诚实的人在炊事班里干事是非常有前途的。应该把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派去炊事班里面担任烹调的工作,我认为菜肴的质量好坏,关键不在于烧和煮本身,而在于用心把各种原料调配适当。就拿浇汁这一工艺来说,有文化的人用洋葱做浇汁的时候,一定会让各种蔬菜都配上那么一些,放在黄油里煎炒,然后放调料、胡椒,再放上一些香料,再放上一些韭菜花、姜什么的。而一般的炊事员全然不懂这些。他们只是草草地把洋葱氽一下,然后再混上粗恶不堪的面粉浓汤就完事。我最希望你能在军官食堂里弄个差事。愿上帝宽恕你的一切罪过。”

神父没有安静多久,又开始大讲特讲,讲到新旧约中的烹调内容,他告诉大家,那个时代人们很看重祷告和庆祝宗教节日的活动之后的宴席呢。随后神父又提议大家来唱歌,帅克兴致勃勃,但是和以前一样走调,“霍德伦的玛丽娜走哇走,随后的神父抱着美酒……”

可是神父并不以为这是冒犯。

“一桶葡萄酒就不用了,有一点点儿罗姆酒就行了,”他友好地笑道说,“至于玛丽娜,就别提她了,她只会引诱人堕落。”

这时候,押送班长小心地把手伸到大衣里面掏出一瓶罗姆酒。

“报告,神父先生,”他轻声说,好像自己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一样,“请您别客气。”

“我不会客气的,小伙子!”神父兴高采烈地说,“小伙子们,为我们一路平安干一杯吧!”

“上帝!”班长看见神父咕嘟一声,半瓶酒下肚了,呻吟了一声。

“小伙子,”神父颇有深意地对志愿兵笑了一下,说,“可别对什么都看不惯,上帝会惩罚你的。”

神父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帅克,用下命令的口气说:“干了!”

“命令就是命令!”帅克把空酒瓶子还给押送班长,和和气气地说。班长的眼神透出疯狂和绝望。

“列车到达维也纳之前的这段工夫,我先小睡一会儿,”神父说,“等到了维也纳后,麻烦你们把我叫醒。”

神父对帅克说,“记住,你到军官食堂去,再给取一副刀叉,让他们送一份午餐来,告诉他们,这是拉奇纳神父要的。要个双份。要是面包片,你不要挑那种边角切下来的,因为那个片儿小,太吃亏。然后给我到厨房里去弄瓶葡萄酒,带着饭盒去,让他们给你点罗姆酒。”

神父在口袋里面掏了一通。

“喂,我说,”他对押送班长说,“我没有零钱,借给我一块金元……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帅克。”

“好,帅克,这块金元是给你在路上花费的。班长,请你也借给我一块金元。看见了吧?帅克,你如果把事情办好了,你会得到第二块。对了,还有,你还要从他们那边给我弄些香烟或者雪茄来;要是发巧克力糖的话,你给我要两份;要是发罐头的话,你就要熏舌头或者是鹅肝;要是发瑞士干酪的话,你千万不要拿那种边角料上的;还有匈牙利香肠,不要两头的,要中间的那一段,中间那段比较松软。”

神父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神父的鼾声中,志愿兵对押送班长说,“你对我们捡来的这个吃货还满意吗?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宝贝呢。”

“俗话说的真不错哩,”帅克说,“班长您瞧见没有?断了奶的小宝宝,他已经会自己抱着瓶子喝了。”

押送班长犹豫片刻,终于发作起来了:“真会占便宜呀!”

“他说他没带零钱,这有什么办法呢?所有骗子都在宣称自己没有零钱。”帅克脱口而出,“我并不想靠你来发财。如果神父再给我一块金元,我也会把它给你,免得你哭鼻子。有个长官向你借点钱花花,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你这么做太小气了点吧?花两块金元算什么?要是需要你为你的上司牺牲性命,要你去救他,我倒想看看那时你会是什么样?”

“要是换了你,你一定会吓得拉一裤子屎,你这个下贱的勤务兵。”

“战争期间拉一裤裆屎的人并不稀罕。”一个押送兵说。

“每个志愿兵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班长愚蠢地发话了,同时斜眼看了一下志愿兵,好像在说:“这话就是说的你,怎么样?”

志愿兵没有再理会他,在椅子上躺下了。

列车快要到维也纳了。未眠的乘客可以从车窗处看到不断飞掠过的铁丝网和战壕。很明显,维也纳郊区的铁丝网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印象,使原本沸腾的车厢里变得抑郁了。

帅克望着工事说:“万事俱备了,维也纳确实是个要塞,这么多铁丝网城里的居民可要当心他们的裤子了,想当初,我在维也纳的时候,我最喜欢去看猴子。”

“你到过皇家宫吗?”班长问。

“那里太差了。”帅克回答道,“不过我没有去过,每个卫士都有两米高,退伍时国家都发给一座杂货店。那里面的公主简直多得要命。”

列车驶过一个车站,管弦乐队演奏的奥地利国歌从他们身后传来,可是乐队这一举动分明不太合时宜,因为列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下一站。停下来,车上的人领了份配给,还举行了欢迎仪式。

这是什么样的欢迎仪式哟,人脸、鲜花甚至小孩都显得那样呆板!

维也纳的欢迎仪式由奥地利红十字会的三个女委员、维也纳妇女战时工作小组的两位会员、市政局一位官方代表以及一位军方代表组成。他们一个个面容疲惫。运载士兵的列车白天黑夜不分地从这里经过,每小时都有运载伤兵的救护车打这儿经过。无论是哪一趟车到达这里,各协会各团体都得派人接送。日复一日,他们仅有的一点点热情就变成了可怕的厌倦和无休止的哈欠。为此,他们也搞了个轮值制,可是每一个换来维也纳从事欢迎的人,都像今天在车站上迎接从布杰约维策来的列车上的人一样疲惫不堪。站在牲畜车厢里的士兵带着要上绞刑架一样濒死的神情望着窗外。

妇女们给士兵分发蜜糖饼,上面分别用蜜糖汁写着下面的话:“胜利与复仇”、“上帝惩罚英国吧”、“奥人有祖国。为祖国而生,为祖国而战。”这些漂亮文字虽可以下肚,但却无法填充人们空虚的心灵。

接着命令下来了,各连到火车站后面的野战伙房去领午饭。军官食堂也在那里,帅克便遵照拉齐纳神父的吩咐去领食品。志愿兵则留在车上眼巴巴地等着押送兵领食物回来。

帅克依照神父的吩咐,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当他越过铁轨的时候,他看见卢卡什上尉正在沿着铁路散步,等着军官食堂给他留着点什么吃。

他的情况并不太妙,他现在和克什纳尔上尉合用一个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只对他自己的主子尽忠尽职,对卢卡什上尉应付了事。

“帅克,你给谁送这些好吃的?”倒霉的上尉问,这时,帅克正把他从军官食堂里千方百计弄到手的一大堆食品用军大衣包着,摊在地面上。

帅克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他口齿伶俐地答道:

“报告上尉先生,这是给您的。我只不过是找不到您的车座而已。”

卢卡什上尉莫名其妙地望着帅克。帅克则憨态可掬地说,“上尉先生,那个家伙简直是一头猪。他来检查列车车厢的时候,我就向他报告说我的三天禁闭期已经满了,该到牲畜车厢里去了,或者把我弄到您那里去也行,可是他狠狠地训斥了我,说什么我原来待在哪里就还是待在哪里,说这样办可以不会再给您丢脸。”

“我从来没给您丢过脸呀,”帅克接着说,“如果说出过什么事的话,那纯粹是偶然,是天意呗,我从来没有故意闯过乱子。上尉先生。我总是想做点好事,要是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好处,反倒惹来一身麻烦的话,这能怪我吗?”

“别这样,帅克,”卢卡什上尉亲切地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军官车厢了,“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这儿来的。”

“报告上尉先生,我不哭了。我想,我生来就这么小心,只是命运太不公平了。”

夜晚降临到了摩斯特的兵营,寒风瑟瑟。士兵们在营房里面冻得发抖,军官营房里却因为炉火灼热而打开了窗子。利塔河畔的摩斯特城里,皇家罐头厂灯火通明,日夜加班,用各种碎骨头烂肉作原料来加工罐头。腐烂的肉筋、脚爪和骨头汤的臭气随风飘荡到营地上来了。

这里还有一家门庭冷落的照相馆,战前有一个照相师专门为靶场上嬉戏的士兵照相。从相馆能看到利塔河河谷的景色。“玉米穗”妓院门楣上的红灯泡充满诱惑地闪动着,军官们每天都到这里来狎妓。不过这所豪华的妓院是禁止普通士兵和志愿兵进入的。

士兵和志愿兵去普通妓院“玫瑰房”。从那所照相馆楼上就可以看到它的绿色灯光。在前方也保持着这种等级划分的方法,当时君主政府除了在旅部设立名叫“吹灯拔蜡”的流动妓院来慰劳兵士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里有供军官、军士和普通士兵享用的三种等级的皇家妓院。

总而言之,这座城市一派歌舞升平。

有一天,卢卡什上尉进城看戏去了,很久都没有返回。帅克在军官营房里面等他。他在给上尉铺好的床上坐着等,温基少校的勤务兵坐在对面一张桌子上。温基少校的勤务兵密古拉谢克是个满脸麻子的小个子,他晃悠着两条腿骂,“这事挺怪,老家伙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老头子到底在哪里通宵鬼混。假如他把房门钥匙留给我就好了,我就可以躺在床上享受享受老家伙的葡萄酒了。”

帅克正在津津有味地吸着他上尉的香烟(上尉禁止帅克在他的房间里面抽烟斗)。他这时候冒出一句:“听说温基偷东西是一把好手。你总该清楚你们那些葡萄酒的来历吧?”

“他让我去哪儿弄,我就去哪儿弄。”密古拉谢克嗓门挺锐利。帅克问:“我问你:你背着他敢对他出言不逊,可是当着他的面就直哆嗦。他要是让你去团里面把钱柜偷来,你也去干?”

密古拉谢克眨眨眼睛说,“这我倒是要考虑考虑。”

“你考虑个鬼呀,你这愣头青!”帅克对他嚷道,但是马上又住口了。卢卡什上尉走了进来。他愉快的情绪显而易见,他头上的帽子潇洒地反戴着。

“报告,上尉先生,一切正常。”帅克依据军事条例的规定,以一副军人的刚毅的神情报告说,不过他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卢卡什上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冲向密古拉谢克,而密古拉谢克则两眼瞪着上尉的每一个动作,行军礼的手一直僵直半空,他还是坐在桌子上。

“我是卢卡什上尉,”卢卡什对密古拉谢克做了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密古拉谢克不作声。卢卡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密古拉谢克对面,望着他说,“帅克,把我箱子里面的值班手枪拿来。”

帅克在箱子里面找手枪的时候,密古拉谢克一直没出声,他魂飞魄散地盯着上尉。假如他能发觉自己是坐在桌子上的话,他一定会吓得半死,他的两条腿正碰着上尉的膝盖。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老弟!”上尉对着密古拉谢克大吼了一声。

可是他还是呆若木鸡(后来他说是因为上尉的突然亮相把他吓傻了)。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说,“手枪没有上子弹。”

“那就把子弹装上吧!”

“报告上尉,没有子弹了,况且一枪把他从桌子上面撂下来也挺费事。请允许我多嘴,上尉先生,他叫密古拉谢克,是温基少校的勤务兵。这人又傻又胆小,可是倒不敢做坏事。”帅克把那个一直傻呆呆地望着上尉的密古拉谢克从桌子上拉了下来,让他站在地上,对他的裤子嗅了嗅。

“把他轰出去吧!”

帅克把全身发抖的密古拉谢克领到走廊上,然后把身后的门关紧。帅克对他说:

“你这蠢货,记住我今天救了你一命。等温基少校回来后,你悄悄给我弄瓶葡萄酒来吧。今天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那位上尉喝醉了,太吓人了。遇上这种情况,除了我,没有人能对付他。”帅克鄙夷地瞧着眼前的可怜虫,“你裤子湿了,坐在门槛上等你的少校回家吧!”

“行了,”卢卡什上尉对帅克说,“来,我有话跟你说。你知道基拉利希达的绍普隆大街吗?你拿张纸记下来:绍普隆大街十六号。那座房子的地层是个五金店。这家店是一个叫卡柯尼的匈牙利人开的。他就在店堂的二层楼上,你把这个家伙的名字记下来了吗?他叫卡柯尼。好,你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进城去,找到这座房子,然后上二楼,把这封信交给卡柯尼太太。”

卢卡什上尉打开他的皮夹,一面哈欠连天,一面拿出一封外面没有字的信,递给帅克。

“帅克,这件事情很重要,越小心越好。我没在上面写地址,一切都拜托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原封不动地把这封信送到。还有,你要记住,那个太太叫艾蒂佳,记住,艾蒂佳·卡柯尼太太。你要记住,把信交给她后,你无论如何要向她要个回音。我在信里面说了要等回信的,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上尉先生,假如那位太太不给我写回信那我怎么办呢?”

“那你就强调非要回信不可,”上尉回答道,同时又打了一个哈欠,“我现在该去睡觉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我喝醉了。换成别人来过我这样一夜试试,他也会累趴下的。”

上尉先生昨晚在城里的匈牙利剧院观赏色情舞蹈。第一幕演完后,他就被一位由一个中年男子陪伴的太太吸引住了。她正挽着他往衣帽间走去,声音响亮地用纯正的德语对他说她要马上回家,再也不看这种下流的东西。而她的伴侣却用匈牙利话来回答,“对,我的天使,咱们走,我同意。这种表演实在令人作呕。”

“讨厌!”那女人气犹未平,她说话的时候,双眼里面喷放着因见了下流表演而爆发出的愤怒火花。她有着乌亮的大眼睛和美好动人的体形。她无意间望了卢卡什上尉一眼,她这一望不要紧,一场单相思就此悄然开始了。卢卡什上尉从衣帽间管理员那里打听到,那就是卡柯尼夫妇,卡柯尼先生在绍普隆大街十六号开了一家五金店。

“他和艾蒂佳太太住在二楼,”管衣帽的老太太是个有名的皮条客,自然懂得这一套,她殷勤而详尽地将两口子的情况悉数告知卢卡什上尉,“女的是绍普隆街的一个德国女人,男的是匈牙利人。这城里的居民就是各族大杂烩。”

卢卡什上尉从衣帽间里取出大衣,进城去了。在“阿尔布雷希特大公”饭店他邂逅了九十一联队的几个军官。

他很少说话,可是喝了很多酒。在兴头上,他来到一家叫“斯特凡十字架”的咖啡店,要了一个单间,然后要来笔墨纸,还有一瓶白兰地,经过半天思索,写下了他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一封情书。

写完情书后,上尉喝光了白兰地,又要了一瓶。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细细品味着他信里面最后几行,自己都快感动得掉泪了。

早上,帅克把卢卡什上尉叫醒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了:“报告,上尉先生,您睡过头了,已经误了上班时间了,我也该去送信了。我七点钟叫了您一次,七点半叫了一次,八点钟部队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又叫了您一次,而您只是翻了一个身。上尉先生,上尉先生……上尉先生,我现在就去送信了。”

上尉打了一个哈欠,“送信?哦,我的那封信,千万要小心行事,知道吗?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去吧!”

上尉把被帅克掀开的毯子又裹在身上,再次进入了梦乡。帅克一个人出发往基拉利希达去了。

按理要找到绍普隆大街十六号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谁叫帅克在路上遇见老战友沃基契卡了呢?几年前,沃基契卡曾经在布拉格的战场街住过,因此他们要纪念这次不寻常的相遇,唯一的方法就是去布鲁克的“黑羊”酒馆去喝几杯。那儿的女招待鲁伊卡是个捷克人,营盘里面所有的捷克兵都赊了不少账。

最近,狡猾的老工兵沃基契卡当了她的伴侣,她把所有将离开营地的先遣兵的账都结算了一下,即时提醒捷克籍的士兵,让他们记住在战争中被消灭前别忘了还清债务。

他们聊天的时候,帅克一五一十地把送情书这桩事讲给了沃基契卡听。沃基契卡说绝对不会对这事置之不理,他毕竟是一名老兵嘛。因此他要和帅克一起去送信。他们一起畅谈往事,言谈甚欢,过十二点,他们顺其自然地离开了“黑羊”酒馆。

帅克和沃基契卡就这样绘声绘色地进行着战争、仇杀之类颇有教益的交谈,终于找到了卡柯尼先生在绍普隆街十六号开的五金店。

“你最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帅克对沃基契卡说,“我上楼去交了信,取了回信,马上就下来。”

“我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沃基契卡说,“你不了解匈牙利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要提防着点儿。我来收拾他。”

“听我说,沃基契卡,”帅克严肃地说,“我们找的不是匈牙利人,我们的目标是他的太太。我们上尉差我给这娘们送封信去,这是绝对的机密。上尉一再叮嘱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那个捷克女招待不也说上尉先生的做法完全正确吗?她还说上尉同有夫之妇通信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当时也点过头的嘛。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上尉的命令,可是你现在却非要和我一起上去。”

“哎,帅克,你不了解我,既然我说了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那你就记住了,我是说话算话的。两个人一块儿总比一个人安全。”老士兵庄重地重申。

“我还是得说服你,沃基契卡。”然后他又说了一通大道理。

帅克和沃基契卡来到了卡柯尼先生的家门口。在按门铃之前,帅克没忘记提醒了一句:“沃基契卡,你听说过一句谚语吧?谨慎是智慧之母。”

“管它呢?”沃基契卡回答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什么人磨嘴皮子。”

“我也喜欢痛快,老兄。”

帅克按了一下门铃,沃基契卡则大声喊:“我数一、二,他就得滚下楼。”

门开了,一个说匈牙利语的女仆问他们有何贵干。

“我不懂,”沃基契卡一脸的不屑,“小妞,改说捷克语吧!”

“你会说德语吗?”帅克问。

“一点点。”女仆结结巴巴地回答。

“告诉你家太太,我想和她说几句话。你这么说,走廊上有一位先生送来一封信给她。”

“你这人挺特别,”沃基契卡一面跟着帅克走进过厅一边说,“跟什么臭娘们儿都能搭上话。”

他们站在道里,把通往楼梯的门关了。帅克说:

“他们这里的摆设还不错!衣帽架上还挂了两把伞,这幅基督像也挺棒,画得像真的。”

女仆从那间响动着杯盘刀叉声的餐室里走了出来,对帅克说:

“太太说她没空,有什么东西由我转交。”

帅克说:“这里有一封给太太的信,别说出来哟。”

帅克掏出卢卡什上尉的信。

帅克指着自己说,“我在这儿,在前厅等候回音。”

……

蓦地,从女仆送信进去的那个房间里面传出了愤怒的咆哮,男人在重重地砸东西,玻璃杯和盘子破碎声传来,一个人在用极其恶劣的语言诅咒着门外的冒失鬼。

接着门被撞开,脖子上围着餐巾的男人闯进了厅里,手里面挥舞着刚才送进去的信。老工兵沃基契卡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那位怒气冲冲的先生冲着他嚷道,“什么意思?送信的那个混蛋在哪里?”

“慢点儿,”沃基契卡站了起来,“你不要冲着我们大吵大嚷,别那么冲动。你要想知道究竟,就问问我这位朋友。你跟他说话,态度可要客气点儿,不然我把你扔到门外头去。”

帅克笑眯眯地玩赏着进餐的先生恼火不已的模样,由于过度的震惊和暴怒,他说得语无伦次,说什么他们正在吃午饭。

“听说你们刚才正在吃午饭,”帅克用不太熟的德语说,又用捷克语补充了一句:“我们也想到了,我们是不该影响你们吃饭。”

“不用那么谦卑!”沃基契卡说。

那位先生气得发疯,弄得餐巾只有一个角还挂在脖子上。他吵嚷着说他原本以为信中谈的是诸如为军队腾出房屋之类的正经事。

“这房子可以住下很多士兵,”帅克说。“不过信里面可不关心这方面的内容,我们关心什么您大概已经知道了。”

那位先生抱着头谴责着这两个不法之徒。他说,他也当过后备军的中尉,很乐意为军队服务,只不过他有肾病,没能继续下去。还说在他们那个时候,军官们不会这么无法无天,去扰乱别人家庭的安宁。他还说要把这封信送到联队去,送到军政部去,公诸报刊。

“先生,”帅克无畏地说,“这封信是我写的,不是上尉,签名是假的。我爱上了你的妻子,我看上了你的老婆。就像诗人弗尔赫利茨基说的那样,我被你的太太迷住了。迷人的太太。”

那个暴跳如雷的男人冲着镇定自若的帅克扑过来,不过他没成功。早有防备的沃基契卡伸腿把他绊倒了,并从他手里夺过了他一直挥舞着的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当卡柯尼先生回过神来,沃基契卡揪住他,把他拖到门口,一手打开了门,接着这可怜的先生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像童话里面的死神来勾魂儿一样,一切都那么干净利落。

那位暴跳如雷的男人现在只剩下一块餐巾在楼上。帅克捡起这块手帕,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五分钟前他就是从这个房间里面出来的,现在从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您的餐巾还给您,”帅克对在沙发上哭泣的那位太太温和地说,“我可不想玷污它,尊敬的太太。”

他皮靴往后一靠,行了个军礼,出去了。楼梯上如今恢复了原状,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一场搏斗。看来,就如沃基契卡预言的那样,事情很圆满。不过帅克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捡到了一条被扯下来的硬领。那是卡柯尼先生抗拒被人拉出家门到大街上出丑的印证。

不过卡柯尼先生的抵抗无济于事。他被拖到了对面的大门里面,被淋了一身的水。在街心,沃基契卡施展了他在战场上勇斗敌军的本领,同路见不平出面帮助卡柯尼先生的匈牙利士兵格斗。他熟练地挥动着挂着刺刀的武装带。不过他也不是孤军奋战。几个捷克士兵经过这里,也和他站在一边,并肩作战。

就像帅克事后说的那样,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卷入这场战斗。他没带刺刀,可是也不知道从哪个旁观者手里面抢来了一根手杖。

这场斗殴持续了很长时间,可是一切好事都会有个收场。警察局的巡逻队来了,把他们都抓走了。

帅克和沃基契卡并排走着,他手里面的那根手杖,巡逻队长认为那是罪证。帅克像扛步枪一样把手杖扛在肩上,得意地往前走。

老工兵沃基契卡路上一声不吭。直到走进了禁闭室的时候,他才心事重重地对帅克说:“我跟你说过,你不了解匈牙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