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到尽头,无声无息了,火红的乌桕叶子一片一片的飘下来,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干成褐色。原上的草,也一蓬一蓬地干枯了起来,而在风中摇曳不止的,是枯了几片脚叶子,仍然花开如葵的野菊,显示了生命的倔强与硬铮。原来在一边迎风招展的芦苇杆,也被风折断,垂在一边,一动不动。蝴蝶、蜻蜓或小鸟,已经无影无踪,留给这片大地的,除了明晃的阳光,就只有冰霜了。
这个时候,最让人留恋的不是刚刚逝去的秋天,而是早上温暖的被窝。
在湘南,过了九月,晴朗的日子里,每天下午吹的霜风,像冰水一样泼进脖子,次日早上,有水的田里,结出一层薄薄的冰。而流水的小溪里,则升腾起淡淡的水雾。割尽庄稼后空空的田野里,茫茫的,地上结了薄薄的霜花,隔了胶底鞋,仍然能感觉到从地上传来的寒冷。在河畔牧鸭子的小伙子缩着颈子,笼着双手,搂着鞭子,哈着白汽。在河埠头上洗菜的人,也吸着鼻子,洗了菜,使劲的挥动着手,把手上的水甩掉,减少体温的流失。河畔上的几株柏树也似乎被凝住了,在晨风里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像一座塔。阔大的棕榈树叶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霜花,映着发白的阳光,蒸发出丝丝水汽。用手一除碰,能听到棕榈树叶发出干硬的碎裂的声音。
村子里几乎见不到人,只见到一缕一缕白色的炊烟从瓦屋顶里恬静的冒出来,随了微风的姿势,缓缓地倾向一边,然后向山上蔓延,到了山腰,一个村的炊烟聚在了一起,把山峰给缠住了,与天上的云接通了,烟云不断升腾的样子,使山显得神秘起来。干干净净的山,干干净净的云,在蓝天里分外清明。孩子们起了床,也不愿意出家门。太阳刚上东山,一点暖意也没有。而做饭的火堂还热着,还可以团着身子在一边取暖。下地的大人回来了,吆喝孩子,不要窝在屋里了,外面的太阳大了。孩子们才搬了凳子,拉出来放在屋檐下,靠着泥墙,眯了眼睛晒太阳。年轻的母亲端了脸盆出来,放在凳脚边,揪出毛巾,给孩子洗脸。一边用毛巾在孩子脸上抹,一边说:洗干净了,不洗干净就要爆拆了。孩子被捂了脸,说不了话,而一边坐着的弟弟会说哥哥的手像块炭,洗不干净了。话没说完,一张脸又被妈妈的毛巾捂上了。哥哥自由了,又开始抢迫弟弟。兄弟俩你来我往,弟弟最后妥协,蹭下凳子,进屋去取碗吃饭。
村里的房子几乎一致坐北朝南,开了门,就可以见到太阳。冬季的早上,各家各户的孩子都从屋子里抱出凳子,或放在屋檐下,或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坐在一起晒太阳。吃饭了从家里盛了饭出来,一家人坐在一排,一边享受这清闲时光,一边吃饭。早上饭菜很简单,菜都是腌菜,萝卜、白菜、芥菜,或者盐豆角。这些东西,家家户户都做有几坛,目的即是应付这个淡季。阳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鸡在凳板下捡饭粒,小黄狗在一边扑小鸡。不安分的孩子,端了碗,从村这头走在那头,跟要好的伙伴凑在一起,蹲在墙脚下,一边用筷子指指点点,一边争吵一样大声说着话,有时还故作惊讶,饭粒不时的从嘴里漏出来,附近的鸡呼呼地奔过来,咯咯咯地抢食。小黄狗看着这阵势都呆了,立在一边,昂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头,一副茫然的样子。大人发现了,跑过来喝止,教道:吃不言,睡不语。小孩子蹦起来,向妈妈再要一块白菜。妈妈一边夹给孩子,一边又要孩子自个儿回家夹。其他孩子的家长也走过来招呼,于是,俩大人又凑在一块聊了起来。
好事的年轻人吃过饭之后,就走到附近的水田里,想法子从水面起出一块薄冰来,拎到草坪上,捡一根稻草,掐出一支三寸长的管,然后往冰块上吹热气,三两分钟,就能在冰块的一头吹出一个小洞,又爽性用一根稻草穿过去,拎在手里,映了太阳光,明晃晃地,像一块大镜子。拎回屋前,有兴趣的孩子风一样的跑过来,索要这冰块。大人让出了这冰块,小孩子用手拎了,小心翼翼地走回家,把吊着冰块的稻草挂在锁头上,一边煞有介事的看着。湘南的冰是很薄的,有时候仅仅像书纸,大人唤作“水霜”,最厚的冰也只有衣柜镜子那般厚。只要一个小孩子手里有了冰块,其他孩子也会走到附近的水田边,用木棍敲出心目中的大小面积,然后想法子拎出来。由于敲的面积大,冰也薄,贪大的孩子根本无法取出来,冻得双手通红,还不断地去揪那冰块,最后只揪上巴掌大的一块。挂在锁头上的冰块,也撑不了多久,在阳光照射下,几分钟就消融到打孔地方,哗啦一声掉地上,不一会就成了一摊水渍。
大人们吃完饭,从家里拎出农具,不慌不忙的坐在屋檐下拾掇。
这时候,天很高,很蓝,云也很白。
湘南的冬天,一般只有两件事,挖土,或者上山砍柴。
吃过早饭,妇女们趁了天气晴好,将家里的鞋袜衣裤搜出来,该晒的晒,该洗的洗,准备落雪下雨的时候,一家人有衣穿。
孩子吃了饭,跑得无影无踪了。
而庄稼地了,男人三五锄头挖下去,就感觉浑身热腾腾了,脱下外衣,点一根纸烟,继续松土。风从原野里吹过来,清凉清凉,却没有寒意了。
冬天阳光里的村子,静静的,没有任何杂音。那些房子像一个安详的老头,翻开着衣领,悠扬自得的享受这阳光的温暖,忘记了流年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