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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62年9月初的一个周五,学校团委书记崔明新在课外活动时间召集全校各班团支部书记在团委办公室开会。校团委每两周都要召开一次这样的例会。会议由崔明新老师主持,听取各班团支书两周来的工作汇报,同时传达上级有关共青团工作的文件,学习和领会其中的新精神,还要布置和安排新的工作任务。崔明新宣读团中央发的有胡书记和省市各级领导批阅签名的文件。文件的主要精神是说,在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全国各级共青团工作取得了显著成绩,形势一片大好。这个文件与以往不同的新精神是:“对于以共产主义为理想,积极要求进步,申请入团的青年,符合团章规定的条件,基层团组织要及时吸收他们加入共青团组织。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青年,只要他们脱离剥削阶级家庭,投身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来,我们还是欢迎的。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是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崔明新读完文件,杨腊梅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不等崔明新允许,她就说:“崔老师,根据这个精神,是不是可以考虑我们班殷如男和黄鹂鸣的入团问题了?”崔明新说:“今天的会议就要结束了,你提出的问题,我会另外找时间和你谈的。”

高三一班的殷如男同学学习认真刻苦,各门功课成绩全优,从高一到高三,每次考试成绩总是排在全班前三名,并积极参加学校和班级组织的各项活动。这位同学从初中三年级就开始写入团申请书,考入轻纺城第二中学高中部以来,已经给团支部交过十多份入团申请书了,但因为她有海外关系,校团委原则上不考虑她的入团问题。

星期三下午放学后,杨腊梅和黄鹂鸣一起回家取馍。杨腊梅问黄鹂鸣:“今天团支部接收周维义和王素萍入团,你知道吗?”黄鹂鸣说:“我听同桌丁雅媛说的。我的入团问题有希望解决吗?”杨腊梅沉思了片刻说:“现在还不好说,继续努力吧!”这两个好朋友虽然无话不谈,但是关于团组织的机密问题,那是不能随便说的。这是组织纪律,不可违反。

黄鹂鸣和杨腊梅分手后,走向她家所住的黄庄村,刚要进村,就遇到了从村里走出来的刘云生老师。她不由自主就紧张起来,但还是笑着主动和老师打招呼:“刘老师,你去我们村了?”老师说:“噢!你放学回家了?”她看老师急着走就说了声:“老师,再见!”老师微笑着说:“再见!”老师的微笑让她紧缩的心舒展了一些。刘云生老师是轻纺城第二中学的人事干部,黄鹂鸣每次看见这位老师去黄庄村,她的心里就会不平静。她猜想:“生产队长和村党支部书记会给刘云生老师说些什么呢?父母在接受劳动改造的过程中到底表现好不好呢?”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她的政治生命和她的前途。

今天刘老师又是来调查什么呢?刘老师和自己说话时面带微笑,说明调查结果还满意吧?黄鹂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下早自习,黄鹂鸣把先一天晚上写的入团申请书递交给团支书杨腊梅。这是她上高中以来交给团支部的第十八份入团申请书。初中三年级结束了少先队的组织生活后,她就开始参加团课学习,和杨腊梅同时给校团委递交了第一份入团申请书。杨腊梅很快就被团组织接收,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而黄鹂鸣递交了八份入团申请,到初中毕业时也没入团。初中毕业生保送上师范学校,自然也没有黄鹂鸣的份儿。

周四下午第三节课外活动时,校团委书记崔明新把杨腊梅叫到团委办公室,对她说:“是这样的,根据团中央新的指示精神,学校人事干部又对你们班黄鹂鸣和殷如男两位同学的家庭情况进行了调查。黄鹂鸣的父母在生产队的劳动表现还不错,团委请示了校党支部,准备接收黄鹂鸣为共青团员。你们团支部可以考虑安排时间讨论黄鹂鸣的入团问题。”杨腊梅从心里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她又迫不及待地问:“那还有殷如男的入团问题呢?”崔明新说:“殷如男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跟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现在的情况我们搞不清楚,殷如男的入团问题暂时不能解决。”杨腊梅没再说什么。崔明新从办公柜里取了一份正式的《入团志愿书》递给杨腊梅,这是准备发给黄鹂鸣填写的。团支书杨腊梅从教室里把组织委员贾思远和宣传委员吴伟民叫出来,一起商议安排支部讨论黄鹂鸣入团的事情。

星期五下午第三节课后,全支部八名团员围坐在班主任郝万英老师的房子里。杨腊梅把黄鹂鸣的情况给团员们做了汇报,让大家发表意见。吴伟民说:“我认为黄鹂鸣同学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她担任学习委员,自己带头刻苦学习,各门功课的成绩一直都排在我们班前几名,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丁雅媛说:“黄鹂鸣和我同桌,她不但自己学习好,还经常帮助在学习中有困难的同学,很耐心地给同学讲解数学题。”贾思远说:“黄鹂鸣对工作认真负责,督促各小组组长按时收作业,帮课代表及时拿回老师批改好的作业,发到同学们手里,还组织同学按时换写教室里的黑板报。”赵小燕说:“我同意以上各位团员同学发表的看法,我再补充一点,张凤玲反映,黄鹂鸣对她正上学却结婚有看法,对她冷淡,瞧不起她。”还有人举手想发言,杨腊梅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谈得很全面。因为时间关系,发言就到此结束。下面我们举手表决,认为黄鹂鸣符合团员条件,同意她入团的同学,请举手!”支部八名团员全部举手通过。杨腊梅又说:“按照组织程序,下来要开支部扩大会议,接收黄鹂鸣加入共青团组织。我们班凡是写了入团申请书的同学都可以来参会,高一年级团支部还要来列席代表,校团委还要派组织委员来参会。这个会就安排在下周三下午第二节课后,在咱们班教室举行。会场布置由宣传委员吴伟民负责。黄鹂鸣的情况介绍,由组织委员准备材料。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他们走出郝老师的房子,向教室走去,准备上晚自习。

周六下午大扫除完毕,黄鹂鸣把黑板报右下角的几行字写完,回头看到杨腊梅在写作业,便问:“腊梅,你不是每周六下午都要回你舅家去看望你外婆吗?怎么还没走?”杨腊梅说:“这周我妈去看我外婆,我就不去了,今天和你同路回家,我还有事要给你说。”周六的轻纺城街道上,刚下班的职工骑着自行车急着往家赶,戴着白帽子的纺织女工从厂房区出来,边走边聊,有的手上还织着毛衣,有的急急忙忙去托儿所接孩子,年老一些的,急着赶往蔬菜公司去买限量供应的菜。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边走边玩,你追我赶,打打闹闹,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猛一推,被推的男孩正好倒向正在行走的黄鹂鸣。黄鹂鸣赶快扶住他,杨腊梅也过来一起把他扶住站稳,批评那个推人的小孩:“要不是我们接着,你把他都推到墙上了,会把他磕伤流血的,好好走路,不能打闹,太危险了!”那个小学生还懂礼貌,说:“谢谢阿姨,以后再不敢了。”他们俩又戳闹着走了。

黄鹂鸣说:“我们小时候好像没他们这么疯,放学回家还要站队,各村都有路长,我还当过路长。”杨腊梅说:“我也当过路长,个别男生不好管,我还和他们打过架。有的男生个子低,没力气,打不过我。”黄鹂鸣说:“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文静的女生还会和男孩打架。我只会不理睬他们,他们要是说什么怪话,别人都笑,我就是绷着脸不笑,他们反而有几分怯我。”杨腊梅说:“我看出来了,你现在有时还这样。那天,咱们班赵国栋想从你桌斗里拿粉笔,你不在,他不敢拿,说是怕你发现了不高兴,最后还是我帮他拿了几根粉笔。”黄鹂鸣说:“我给别人留下了那么厉害的印象吗?我还真不知道。”杨腊梅说:“咱班张凤玲和她一个初中同学的哥哥结婚了,对象是位军人。我也认为她正上学结婚不合适,但是她年龄大,二十二岁了。”黄鹂鸣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大什么?比咱们就大四岁,结婚会影响学习的。”杨腊梅说:“各人都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不能要求别人都和你想的一样。”黄鹂鸣说:“你说的也对,我怎么想问题就那么单纯呢?还是我幼稚啊!”杨腊梅说:“知道自己幼稚就行了,以后见了人家不要把脸绷紧,微笑待人。”黄鹂鸣说:“有事没事都笑着,别人会说我傻笑,有病!”杨腊梅也笑了,她说:“总而言之,把你的热情拿出来点,别太吝啬。”黄鹂鸣说:“好了,我知道啦!想批评我就直接说,有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你今天要和我一同走,就是为了说这事?”杨腊梅说:“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猜猜是什么事?”黄鹂鸣回答:“是不是团委批准周维义和王素萍为团员啦?”杨腊梅摇头,表示猜得不对。黄鹂鸣又猜:“是殷如男要入团了?”杨腊梅说:“殷如男入团,我给你说什么?我们俩虽然关系很好,我可没违反过组织纪律,也没私自给你透露过消息。”黄鹂鸣说:“那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是什么事?”杨腊梅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正式的《入团志愿书》,郑重其事地对黄鹂鸣说:“请你认真填写好这份志愿书,你的入团介绍人是我和丁雅媛。填写好以后,下星期二交给我。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后召开支部扩大会议,接收你入团。”黄鹂鸣接过她盼望已久的《入团志愿书》,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回家的路上,黄鹂鸣心花怒放,她看到向日葵朝着她笑,风中的垂柳在向她频频点头,好像在祝贺她心想事成。白杨树叶在微风中哗啦哗啦地响,仿佛也在对她坚持不懈的精神表示赞赏。

讨论黄鹂鸣入团的支部扩大会议如期举行,比较隆重。一个月后,周四的第二节课外活动,校团委书记崔明新老师把黄鹂鸣叫到他的办公室,亲切地对她说:“根据团中央胡书记的讲话精神,对于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青年,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不是唯成分论,重在表现。你家的情况组织已经调查清楚,你自己积极要求进步,学习也很努力,成绩优秀。经学校团组织研究决定,从即日起,你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老师祝贺你,继续努力吧!”听完崔书记的话,黄鹂鸣激动的心情无法形容,还不能表露出来,就像气球里的空气突然受热,气球体积膨胀,这是一种全身心兴奋的感觉,是一种美妙的生命体验。她说:“感谢老师的关心和培养。”老师说:“不用谢,今后要做一名优秀的共青团员。”

黄鹂鸣满怀喜悦的心情回到教室,她的好朋友杨腊梅已经知道她被批准入团,但没有私自告诉她,这是组织纪律。杨腊梅从外表看和黄鹂鸣很像,一样高的个子,皮肤都很白,留的都是齐耳短发,头发颜色也都偏黄。老师们往往把她们俩区别不开,实际上,她们是有好多不同的:黄鹂鸣的脸形圆,而杨腊梅的脸是鹅蛋形的;黄鹂鸣的穿着比农村孩子要新潮一些,但赶不上一些工厂子弟的那种时髦,而杨腊梅穿着朴素,衣服颜色也不够亮丽,以白、黑、灰、蓝为主色调,鞋大多是母亲或外婆亲手做的,很少见她穿买的鞋;杨腊梅走路脚步很轻,手下干活利索,这些黄鹂鸣比不上;黄鹂鸣遇事易激动,杨腊梅遇事则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自习课,大家都在忙着做作业。黄鹂鸣走到自己的座位时,下课铃响了,丁雅媛大声问:“是入团被批准了吧?”黄鹂鸣点头。丁雅媛白色皮肤,黄色头发,眼睛也是黄瞳孔,走路八字步,走不快,显得不够精神,爱起外号的陈渊博叫她苏联妇女。黄鹂鸣入团的消息很快传遍全班,同学们反应各不相同。

下午课外活动时,殷如男叫黄鹂鸣和她出去走走。她身高一米六三,比黄鹂鸣稍低一点,肤色稍黑一些,脸盘略显方形,嘴角两边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她们并肩走到学校大门外。轻纺城第二中学位于轻纺城的东北角,西边是轻纺建筑公司,东边是一大片田地,校门向南开,门前有条从西向东的土路,路的南边也是一片田地。金秋十月,正是收获的季节。沉甸甸的谷穗弯了腰,玉米穗偏离玉米秆有三十度角,社员们在忙着掐谷穗,掰玉米。她们俩沿着土路向东走着,如男忽然用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黄鹂鸣的肩膀哭了。黄鹂鸣明白她为什么很伤心,没有劝阻她,让她用眼泪释放一下内心的委屈吧。她家是贫农成分。她姐妹三个,在她还不记事的年龄父亲就离开了家,进了国民党的军队,新中国成立时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她母亲在她正读初中一年级时因病去世。大她三岁的姐姐留在山东老家读高中,陪年迈的爷爷奶奶。姥姥带着她和读小学三年级的妹妹到古城纺织医院姨家来生活。她姨是小儿科大夫,姨父在城里的一所中学当校医。因为海外关系无法查清,所以殷如男的入团问题一直不能解决。尽管她各方面表现都很出色,尤其是学习认真刻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作文写得棒极了,语文老师经常作为范文读给大家。她患阑尾炎时,请假一个月,自己在家把各门功课都补上了,参加期末考试时,成绩全优。殷如男的这种意志和毅力,很让同学们敬佩。

殷如男抹掉眼泪,手从黄鹂鸣肩上拿下来。此时已经远离秋庄稼地,是一片准备种冬小麦的空地,路边有好多黄色的野菊花。她俩一人采了一束边走边聊。黄鹂鸣说:“如男,你学习比我好,考上大学的把握比我大,以后的路还很宽,愁什么?”殷如男说:“团都入不了,考大学时政审还能过得了?本来我就想早点去工作,养活自己和妹妹,减轻我姨的负担,姨坚持要我上学。就要毕业了,我现在抓紧机会学习,考不成大学我就去当一名小学教师或者去当工人。”殷如男心情渐渐好转,她俩走进校门时刚刚放学。

高三一班团支部组织委员贾思远戴着红底黄字的值周袖筒,站在门口,习惯性地用右手扶了扶近视眼镜。他穿着一件月白色衬衫,深灰色裤子,一双运动鞋,黄而偏黑的肤色,留着小分头,在男生中算是干净整洁的。黄鹂鸣和殷如男两位女同学进门时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是从白鹿原中学初中毕业考入轻纺城第二中学高中部的,和他一起考进来的有十七名同学,分别编在一班和二班。他不善言辞,上课不爱主动发言,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时,准确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总是脸红,显得很腼腆。班主任郝老师对这个学生很赏识,先让他担任小组长。他收作业说话时声音不高,个别同学告诉他还没做完,让他等会儿再收,他嘴角就会掠过一丝微笑,说:“那就等会儿。”高二时,老师开始让他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

走进轻纺城第二中学的校门,有一个直径约九米的小花园。花园的北边是会议室和校长办公室。花园的东、西两侧是各行政办公室。学校西边是学生宿舍楼,东边是教学楼,这栋教学楼再往后是五排平房,有阅览室,还有老师们的休息室兼住房。大操场在最北边。

刚进校门东侧还有一栋三个教室长的两层楼,和花园东侧的那幢教学楼相距二十米。高三一班就在刚进校门东侧那幢教学楼一楼西头的第一个教室。黄鹂鸣和殷如男走进教室,赵小燕一个人正在擦课桌。她看见两位女同学进来,诡秘地向她们招招手说:“我在这张桌子底下捡到一封没写完的信。”她把信铺展在桌子上,三个人一起看,开头是用俄语写的:“亲爱的兰……”殷如男说:“快别看了,偷看别人的信是不礼貌的。”黄鹂鸣说:“这不是陈渊博的座位吗?”赵小燕说:“对啊,肖若兰是陈渊博的初中同学,她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我认识她,初中和我在一个学校。”赵小燕说完把信塞进桌斗,大家说一定要保守秘密。

陈渊博身高一米七八,背微微有点驼,可能是个子太高的原因。他的脸偏长方形,肤色偏白,头发黑而且硬,夏天总爱穿白色的针织短袖、浅灰色的制服短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他学习挺好,仿宋体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数理化成绩也特别好。他喜欢刻图章,材料是橡皮或软木。刚上高一时,班主任郝万英老师领着全班同学去军大二院检查身体。周维义同学经常咳嗽,总怀疑自己患了肺结核,这次检查完身体,他急切地盼望结果早点出来。第二天早晨上完早操回到教室,周维义看到他的桌面上放着一份通知单:“周维义同学:透视结果显示,你患有肺结核。”通知单的右下方还加盖了军大二院放射科的圆图章。这下周维义真紧张了,他拿着通知单去找班主任郝老师。老师看了也着急,说:“检查结果应该是教导处负责这项工作的老师从医院拿回来,分发给各班主任。你怎么能拿到这个通知单?”周维义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桌子上的。”师生俩边走边说,到了教导处。负责这项工作的赵研老师说,医院通知她,下午才去拿各班的检查结果。她接过郝老师手中的通知单,仔细看了看说:“这哪里是医院的通知单?这就不是打字机打印的,这图章也不对,医院放射科的图章是长方形的。”郝老师也明白了,消除了周维义同学的紧张情绪。

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正好是郝老师的立体几何课,他占用了几分钟讲述周维义接到医院通知单的事情。同学们都感到奇怪,通知单会是谁制作的呢?老师说,是谁干的,下课后主动找老师说清楚。后来,大家知道是陈渊博同学干的。他说只是想开个玩笑,吓唬周维义,结果让老师批评了一顿。郝老师问陈渊博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写完通知,又用红铅笔和圆规画了个圆图章,再用蜡把字面打了一遍,看起来很像是油印机印的,差点把老师给蒙蔽了。他的一个玩笑可让周维义紧张了一番。第二天,每位同学都领到了体检报告。周维义健康状况良好。陈渊博这次的恶作剧给同学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杨腊梅从操场回教室,在阅览室门口碰到正往出走的陈渊博,问他:“你看到黄鹂鸣没有?”他说:“我没看到她,那只黄鹂鸟不知飞哪儿叫去了。”这时,跑过来的黄鹂鸣立即回了一句:“你才是一只啄木鸟!”杨腊梅拉着黄鹂鸣说:“我们快走吧!”黄鹂鸣说:“我就是不爱听他说话。”

黄鹂鸣和杨腊梅约好周三下午回家取馍和玉米糁儿。从轻纺城北端的学校步行,经过轻纺城大约一个小时,才能到轻纺城以南的农村。黄鹂鸣的家在黄庄村,杨腊梅的家在杨家湾村,偏南。两村相距半公里。

她俩走在轻纺城街道东边的人行道上,边走边聊,有说不完的话。黄鹂鸣问陈渊博怎么不是团员,杨腊梅说他没有写过入团申请书。杨腊梅说:“班委会要调整班干部,你现在的学习委员职务让王素萍担任,你担任班长。郝老师让我先给你吹个风,他还要找你谈,然后再向全班同学宣布。”黄鹂鸣听着,但没吭声。她心里很矛盾:怕当不好班长,也怕搞了班委会的工作耽误了学习,又怕老师说刚入团就不想干工作。她对杨腊梅说:“让我再想想。”俩人走到黄庄村南头了,停下来又继续说班里的事情,不想分手。说完后,杨腊梅才急匆匆往家走去。

黄鹂鸣站在黄庄村口,望着杨腊梅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乱,是兴奋,是沉重,还是茫然,理不清楚。她转过身往家走,腿没劲了。向东望去,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窑头上的那棵大柏树。树根扎在土崖里,树干分三股,和地面呈四十度角,扑向房院的上空,树冠直径约五米,浓荫蔽日,遮盖了三分之一院落。她家的门向西开,较高的砖砌门楼上刻着“耕读传家”四个字。街门外靠北边有三间土墙瓦房,街门的门框和两扇门,黑油漆已经剥落,成为灰白色。街门里南北各有三间厢房,东边是面窑洞。从窑门口到最里边长约十米,最高的地方有三米多,窑帮之间宽四米,越到里边越窄,最深处不到两米宽。窑门在北侧,窗户在南侧。窗户下是盘土炕,对着土炕,靠北边窑帮,放着一张核桃木的方桌,桌抽屉已经合不拢了,但整张桌子基本没有变形,用铁丝绕在四条腿底下固定住。桌子没有油漆过,是核桃木的本色,用的时间很久了,所以桌面很光。桌子两侧有两把椅子,桌子前边有一条长板凳,都是核桃木做的。这套桌椅是黄鹂鸣曾祖母置办的,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紧挨东边椅子还有个一米多宽的小拐窑,里面是盘小土炕,有两米长。从窑门往里七米处垒了一道隔墙,有小窗和门,对着小窗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后垒了半边隔墙,在小窗和床之间放置了一张小桌,这就是黄鹂鸣的卧室。窗户下的土炕是爸妈休息的地方。

黄鹂鸣和杨腊梅分手后,拖着两条腿无力地往家走着。虽然已经成为一名共青团员,但是依然承担着家庭成分的压力。五岁的堂妹小敏从街门里跑出来高兴地喊着:“姐姐,你可回来了,你能和我玩吗?”黄鹂鸣心情好多了。她蹲下来,两手捧着妹妹白里透红的小脸,吻了一下。她问小妹:“想姐姐吗?”小妹两只胳膊搂住姐姐的脖子亲昵地说:“我好想你呀,两个哥哥只顾自己玩,不管我,还说我是个小麻烦。”黄鹂鸣站起来两手攥着小妹的两只小手笑着说:“姐姐等会儿和你玩跳皮筋。”小敏蹦蹦跳跳地去叫二哥回家。黄鹂鸣走进街门,看到奶奶坐在婶婶房门外的小凳上,怀里搂着不到半岁的小孙女,自己睡着了。黄鹂鸣把书包放到奶奶身旁的地上,小心翼翼地从奶奶手里接过小妹妹,把她抱进婶婶屋里,放到炕上,拿个小枕头给她枕上,又把婶婶的布衫给她盖在身上,用手轻轻在小孩身上拍了几下,看小妹妹睡着了,这才直起身蹑手蹑脚走出房门。黄鹂鸣慢慢扶起奶奶,奶奶说:“唉,老了,不中用了,从凳子上都起不来。”她说:“奶奶,你都七十多岁了,为儿女操劳够辛苦的。我来扶着你,慢慢起来。”她扶着奶奶,路过厨房时,给婶婶说小妹妹睡着了。

黄鹂鸣的爸爸黄嘉骅坐在窑门口的小凳上修马鞍。看见女儿搀扶着母亲回来,就停下手里的活,腾开路,让她们过去。黄鹂鸣的妈妈姚文贞把手中准备去盛饭的碗放到桌上,铺好小炕上的被子,帮女儿把婆婆扶到炕上。奶奶没有躺下,拿身边的小笤帚把她的尖尖小脚上的鞋底扫干净,把腿很自然地盘起来。

黄鹂鸣和妈妈把饭菜端到桌上,给奶奶盛了一碗玉米糁儿稀饭,往奶奶手上递。奶奶说:“你婶过会儿就会把饭端来的,你们快吃饭吧,不用管我。”奶奶不接饭碗。黄鹂鸣说:“我叔在城里工作,我婶忙着管几个孩子,还没做好饭,你就先吃吧,我爸也是你的儿子,你吃我们家的饭也是应该的。”奶奶说:“你爸和你叔两兄弟当年分家时,我的户口在你婶家的户口本子上,我的那份粮食也在你婶家,我和你们一家住在一起,那是他们的地方实在住不开。我经常在你们家吃饭,你们的粮就不够了,你爸妈还要在地里干活,吃不饱咋行。”说话间,孙女儿把饭碗放到奶奶手上,把菜碟放好,递给奶奶一双筷子,让奶奶快吃饭。黄嘉骅已经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听到母亲的话,他说:“妈,你就别分得那么清了,不管谁家饭先做好,给你端来你就吃,都是你的儿孙,在谁家吃饭都应该,快吃,别想那么多。”姚文贞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她和婆婆有着几十年建立的深厚感情,每次吃饭,先要把婆婆操心好。

吃饭时,黄鹂鸣高兴地对父母说:“爸,妈,给你们说件高兴的事。”妈妈急不可耐地问:“又考了几个一百分?”“不是,你们猜吧。”爸爸说:“你能有啥好事?”“告诉你们,我入团了。是不是好事?”爸爸没什么反应。妈妈高兴地说:“是不是入了团,下一步就可以入党?你爸有个朋友,是礼泉县人,过去和你爸都在咱村警训所受过训,可人家那时就是共产党地下党员,而你爸根本不知道。”“知道了,还叫地下党吗?”“别插嘴,听我说。就是今年过春节时来咱家的你那个张伯伯,他和张妈妈两口子都很喜欢你。他现在是公安机关的一名干部。”黄鹂鸣说:“我爸没有一点政治头脑。”“你爸脾气直,又不爱动脑子。你张伯伯觉得你爸心眼不坏,在警训所受训那会儿,他经常到咱们家来和你爷你爸聊天,特别喜欢和你叔谈论中学生在学校搞的政治活动。他还最爱吃你奶奶烙的锅盔馍。但他就是没透露过自己的政治身份。”姚文贞把炒的萝卜菜往女儿碗里夹,这时黄嘉骅瞪了妻子一眼说:“你话里的意思是说我没脑子?”他把菜盘子拉到饭碗旁说:“我赶大车,回来就等着吃你做的这顿饭,全都是杂粮!”女儿知道父亲的脾气又来了,对妈妈说:“妈,我吃饱了。到厨房我给你说句悄悄话。”她拉起妈妈的一只胳膊,把妈妈还没吃完的饭碗端着,和妈妈一起走出窑门。她小声对妈妈说:“爸干的活确实重,他累啦,也饿了。就让他发发火吧。”姚文贞一肚子的委屈还没说,就让女儿拉出来了。她流着眼泪和女儿走进厨房,对女儿说:“你爸很不讲理。今年夏季没收上麦子,秋季收成也不好。就因为你上学要背粮,你爸赶大车活重,我和他商量,把过去给他置的几件好衣裳拿去卖了,才买回一百多斤玉米。有馍吃已经很不错了,你爸还嫌是杂粮。”黄鹂鸣听完母亲的一番话,一股酸楚的滋味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出来。

吃完饭,黄鹂鸣要母亲去歇会儿,自己刷锅洗碗。她深知母亲身体不好。自从弟弟五岁得了急性脑膜炎,医治无效夭折以后,母亲一直很消瘦,经常得病。姚文贞一心一意盼望女儿能把书读好,女儿是母亲的全部希望和精神支柱。她对女儿说:“妈不让你刷碗,你快去写作业。”黄鹂鸣说:“妈,那我就去写作业了。”黄鹂鸣走进属于自己的小卧室,把隔墙上的白布帘子放下,拉开小桌上空吊着的电灯。从马蹄钟上看到的时间已经是8点10分了。她把还没做完的物理作业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写完作业,又给姑姑和叔父分别写了一封信,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和入团的消息。一直到深夜11点钟才上床睡觉。

弟弟晓鸣夭折那年,黄鹂鸣七岁。五岁的弟弟感冒发烧还没好,外婆病危,舅舅来接妈妈,奶奶让妈妈把有病的晓鸣留在家里,让妈妈跟随舅舅回娘家,可是妈妈不肯,她想让娘家妈再看一眼小外孙。姚文贞回到娘家,整天围着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母亲转,把有病的儿子丢到了脑后。因为母亲要离去了,姚文贞心里很痛苦,很焦躁,她不但没有按时叮咛儿子吃喝,孩子不舒服闹着要她抱,她还对孩子发火:“抱什么抱,你外婆都成这样了。”姚文贞流着泪勉强把孩子抱起来放到椅子上。等安葬完母亲,姚文贞才发现儿子晓鸣烧得厉害,腿也站不起来了。幸亏丈夫黄嘉骅和女儿黄鹂鸣也在,丧事完毕,一家四口准备一起回去。儿子晓鸣病成这样,最着急的是姚文贞。她很清楚是自己只顾母亲而疏忽了儿子。黄嘉骅抱着儿子,姚文贞领着女儿,黄鹂鸣的舅妈已经准备好了中午饭,也没留住小姑姚文贞一家人。他们急着去给儿子看病。

走出姚家村,秋收繁忙的景象呈现在眼前,路两边的田野里,有人在掐谷穗,也有人在掰玉米棒,还有人在摘棉花。那是1951年,经过“土地改革”得到田地的农民劳动热情空前高涨,迎来了又一个丰收的季节。黄晓鸣被父亲抱着,头枕在父亲的右肩上,脸朝着父亲的脖子,双目紧闭。母亲姚文贞用手摸摸儿子的头,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她对丈夫说:“你走快些!孩子烧得厉害。”“你现在着急了,回你娘家那会儿,我妈说她管晓鸣,你自己一个人回娘家,你偏要带着晓鸣一起去,你只照顾了老人,哪有时间管有病的孩子?”夫妻俩边走边吵,都加快了脚步。从姚家村回黄庄村有五里路,黄鹂鸣在路边采了些黄色的野菊花、蒲公英,还有紫色的小花,用小手攥着。她举起攥着花的右手边跑边喊:“妈妈,等等我!”“鸣,快跑!要下坡了,妈领着你。”姚文贞在离下坡路不远的地方,转过身喊着女儿。

黄嘉骅把儿子从右边换到左边,两只胳膊又麻又困。他有些生气,对妻子发脾气:“你就不知道换换我,抱抱晓鸣?”妻子说:“出了这杨家湾,就快到咱黄庄了,再让我抱儿子。你走得快,把女儿送回去交给咱妈,我在咱村口等你。如果没看见我们娘俩,你就过来接我们,我抱着孩子走得慢。”黄嘉骅把儿子让姚文贞抱着,他领女儿回家交给母亲,迅速赶到村口,没见到妻儿。他折回去才接上他们,同时给妻子说:“明天有雨,地里的棉花还没摘完。”妻子急了:“给晓鸣看病要紧!”

他们夫妻俩抱着昏迷的儿子赶到浐河边,搭上一辆胶皮轱辘车到小东门,换乘两轮人拉车,求车夫拉快些。姚文贞不停地叫着儿子:“晓鸣,我娃醒醒!”儿子仍然闭着双眼。做父亲的黄嘉骅心里也慌乱起来,他哭了,大声喊:“儿子,你快醒醒,马上就到医院了!”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急速驶向广仁医院。到了医院,黄嘉骅夫妇抱着孩子直奔急救室。大夫确诊晓鸣是急性脑膜炎。护士立即给晓鸣打针进行抢救,一针打进去,还没拔出针头,孩子就闭气了。大夫给晓鸣做了检查,判断孩子心脏停止了跳动。姚文贞一下子从丈夫怀里抢过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紧紧抱住儿子跪在大夫面前,不停地给大夫磕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求求你大夫!救救我的儿子!”黄嘉骅满脸煞白,瘫坐在长椅上,两眼发痴,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来,好似一把尖刀扎烂了他的心,他觉得天塌地陷了。大夫和护士们把姚文贞扶起来坐在长椅上,端着水劝她喝,她接过水杯直往儿子嘴上倒,旁边站着的护士也流下了眼泪。那位男大夫劝黄嘉骅:“你要想开些,我们已经尽力了。孩子有病你要早些抱来,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得顾及你们夫妻俩的身体。你是做丈夫的,一定要振作起来。”黄嘉骅“哇”的一声哭出来:“天杀我不眨眼,我活着还有啥劲头?”大夫问他:“你几个孩子?”他说:“还有个女儿。”大夫说:“女孩好好读书能和男孩一样,长大成人能成就事业。你看,我们医院就有女大夫,护士都是女的。你们夫妻俩也就三十多岁,以后还能生。”

黄嘉骅的情绪缓和了些,看那边几个护士还在安慰姚文贞,也过去和护士一块儿劝解妻子。姚文贞的脸紧贴着孩子的脸,眼泪不停地流着。她的心碎了,她后悔不该带孩子去娘家,她觉得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丈夫,公婆也会怪罪自己。母以子为贵,没了儿子,姚文贞觉得自己今后很难活人,她想一头撞死在墙上,永远和儿子待在一起。想到这里,她猛然把头往墙上撞去,被一直注视着她的护士拉住了。大夫给站在一旁的黄嘉骅示意,让他去劝妻子。黄嘉骅用两只有力的手按住妻子的肩,把她扶坐在长椅上。他说:“别胡思乱想,只要你身体好,我们以后还会有儿子。咱们回家,女儿还在家等着咱们,爸妈还不知是这种情况。”妻子的情绪渐渐安稳。在护士的帮助下,黄嘉骅和紧紧抱着儿子不放的妻子回家了。

黄鹂鸣的爷爷因为长孙的夭折哭得死去活来,本来就有病的爷爷不久就去世了。奶奶和妈妈经常在家里大声哭喊着晓鸣。小鹂鸣独自坐在门外的石礅上,望着街道,她想弟弟会回来的,她就坐在这儿等。她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也不出去和小朋友玩。小鹂鸣半夜醒来,总是给奶奶说,她好像看见弟弟站在旁边的地上。奶奶很迷信,她说没过十二岁的孩子能看见晓鸣的灵魂,但小鹂鸣不害怕,她希望天天晚上都能看见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