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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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耀县和同官县是坐落在关中平原向黄土高原过渡带的两个毗邻县,两座县城相距三十多里。在同官县县城刚被薄雾迷蒙的晨曦笼罩的时候,赵老憨吆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车上装着大半车青砖就出发了。赵老憨坐在驾车的位子上,许子凌坐在另一侧,高二贵坐在他俩中间的砖块上。两匹马经过一夜的歇息,精神饱满,劲头十足,一声长嘶,拉着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东摇西摆地奔跑着,车尾卷起一团团的黄尘,黄尘中飞扬着干枯的树叶和细碎的草芥。三个人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在太阳接近中天的时候到了耀县县城。当马车一进县城的街道,许子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两个同伴说:“今天是集市。”

赵老憨用手在眼前掐算着,肯定地说:“许老师说得对,今天就是集市,而且是大集。这个地方分大集和小集,小集一天,大集两天。”

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有不少军人列队过往。穿黑制服的保安提着警棍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溜达。

街道上一街两旁都是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还有既不买东西也不卖东西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穿梭往来。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羊咩声、牛哞声、鸡叫声、马嘶声、狗吠声、骡子的喷鼻声和叮当作响的铁器撞击声此起彼伏。

一个中年汉子头上顶着一只大白鹅,白鹅紧抿着长长的扁嘴,勾着细长的脖颈,睁着两只圆圆的红眼睛,轻蔑地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卖了,卖了,大肥鹅,便宜卖了。”

“咦,这个鹅这么大!”

“将心比心,我这价已经要得很低了,市场上不会有更低的啦。”

“听说又要和共产党打仗了,你看那边的军队一队一队的。你这烟不错,香料放得刚好。”

“都是些好小伙,不打仗让他们回家种地比牲口好使。再吸一锅吧,这可是我精心炮制的。”

“看得出来,色泽鲜亮,烟丝柔绵,味道醇厚不燥。今年的烟叶长势不错……”

“咳,咳,老头,你们家的鸡飞了。哟,上房顶啦。”

赵老憨的马车被前面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只好停下来。缰马把长脸伸进前面马车尾部一个没有盖的旧箱子里,从里面扯出一件衣服摆弄着。吆车的汉子看见回手甩了一鞭子,鞭梢头正好打在马脸上,发出一声脆响,马被打得狂跳起来。

赵老憨从驾座上跳下来,冲到前面那辆马车前,跳起来一把揪住吆车人的衣领把他拽下来,瞪着眼睛叫道:“你这个浑蛋,为啥打我的马?”

那汉子虽说瘦小也不示弱,反手也抓住了赵老憨的衣领,嚷道:“你眼瞎咧,没看见它把我箱子里的衣服扯出来?”

赵老憨回嘴道:“它是个畜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你骂谁?”

“我就骂你。”

两个人扭打起来,周围很快围了一圈子人看热闹。许子凌和高二贵从车上跳下来,赶紧把两个人扯开。

许子凌劝说道:“算啦,算啦,都是乡里乡亲的,犯不上为这点小事打架。”

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手提警棍,拨开人群进来,喊道:“让开让开,谁让你们在这里闹事,嗯?”

赵老憨抱着马的脸,心疼地抚摸着,叫道:“他拿鞭子抽我的马。”

“他的马咬我的衣服。”那汉子抹着受伤的嘴喊道。

保安挥舞着手里的警棍训斥说:“你这两个赶车的,不知道多干点活多挣点钱,竟敢在这里打架滋事。饭吃多撑得啦?”他走到箱子前用两个手指头拈起那件破衣服,厌恶地看了看扔回箱子:“就你这件破衣裳,马啃一下能咋样?我跟你说,让我啃我都不啃。快走,再敢在这里打架滋事我把你们拉到局子里,每人五十大棍伺候,哼!”

马车到了十字街口,许子凌和高二贵从马车上跳下来。许子凌跟赵老憨说:“我和二贵去接人,你送过砖以后在前面马车店里等我们。一来喂喂马,二来在街上转一转,给你媳妇捎带点啥东西。太阳挨山时如果我们还不到,你就回去,咱们明天再见。”

赵老憨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赶着马车顺着北街的方向去送砖了。

许子凌和高二贵混在赶集的人群中,穿过十字街口向南街的金华客店方向走去。在南街,他俩很容易找到了金华客店。许子凌上了台阶进到门里,被两个士兵拦住。

“喂,干什么的?”一个士兵问。

许子凌愣了一下,忙说:“我们是住店的。”

另一个士兵说:“去去去,到别的店里住。这个店我们包了,外人一概不许入内。”

柜台内一个上了年纪戴着黑缎子瓜皮帽、看起来像是掌柜的人冲着许子凌拱手说:“先生,抱歉,客店让军队包了五天,这五天不对外营业。你要住店请到别家看看。”

许子凌只好从客店里退出来,用眼神招呼一下高二贵,高二贵跟在他身后来到一个没人的墙脚处。

“啥情况?”高二贵问。

许子凌说:“麻烦了,客店让军队给包了,不让外人住,咱们没办法和他们接头了。”

高二贵揣测道:“会不会咱们的行动被他们发现了?”

许子凌肯定地说:“不会,要是被发现你我就走不脱了。再说,这是正规军,一般不管这事,他们可能是有另外的军事行动。”

高二贵问:“来人你不认识?”

许子凌回答道:“不认识。”

高二贵又问:“不认识怎么接他们?”

许子凌介绍道:“他们来就住在这个客店里。他们到了以后会在客房门的左上角用粉笔画一个十字,我们就可以进去和他们对暗号。”

“对暗号?”

“是。”许子凌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四周,继续说,“暗号是咱们说‘九月石榴红’,他们回答‘我家太太只要甜的,不要酸的’,这样暗号就对上了,来护送的人就会把咱们要接的首长交给咱们。现在情况发生了意外……咋办呢?”

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客店。台阶下是摆摊卖东西的商贩,有青菜、红枣、核桃、石榴,还有鸡、鸡蛋,过往的人不时停下来买东西,买家和卖家讨还着价钱。

高二贵灵机一动,说:“许老师,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高二贵诡秘地一笑,说:“你等着。”说完就向街中间商贩集聚的地方走去。过了一阵,许子凌看到高二贵挎着一篮子石榴过来,篮子沿上还搭着一杆秤。他走到金华客店台阶下的商贩群里,放下篮子吆喝起来:

“哎,石榴,甜石榴,这可是九月的红石榴,是同官县的好石榴。红石榴,石榴红,石榴不红不要钱,石榴不甜不要钱。先尝后买嘞。”

许子凌看着高二贵的举动,会心地笑了。他心里夸赞道:“这小子真行,利用这种办法传递暗号。”

他在客店斜对面的一个小饭店里挨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碟子花生米和一小碗白酒,装模作样地品着酒,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客店附近的行人,细细地判断着谁可能是他们要接的人。

高二贵不停地吆喝着。有人蹲在他的篮子前挑拣着石榴放到秤上让他称,不大一会儿还真卖出去了两秤石榴。高二贵心里暗暗发急,直埋怨这些买他石榴的人。但是人家要买,他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仍然喊着:“哎——石榴,甜石榴,九月的石榴红,九月的红石榴。同官县的甜石榴,不甜不要钱,先尝后买嘞。”

从金华客店里出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军人,腰间的武装带上别着一把精巧的小手枪,身后跟着两个士兵。他们走下台阶,军官在卖石榴的货摊前边走边看,最后停在高二贵跟前。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士兵说:“参谋长,这篮子石榴不孬,个儿大,颜色鲜亮,夫人瞅见一定高兴。”他又弯腰用手在篮子里翻了翻,最后说:“上下个儿一样大,不孬。”

军官看着,紧紧地抿着像用镰刀割开似的薄嘴唇,思索了片刻,一摆手说:“就它啦,提上去吧。”说完就跨上台阶,头也不回,进到客店里。

另一个士兵兴奋地喊道:“哈,老乡,你走好运啦!你这篮子石榴我们参谋长全包了。走,提进去,过秤,给你付钱。”

高二贵蹲在地上不起身,两手紧紧抓着篮子的提梁,好像怕被抢走似的,说:“这,我这……”

操外地口音的士兵叫道:“咦——你咋?怕俺长官不给你钱是不是?老子可不是土匪,不会抢你的。快走!”

跟前几个卖石榴的赶忙提着自己的石榴凑过来,嚷嚷道:“长官,买我的吧。”

士兵说:“去去去,谁喊得欢,俺们就买谁的。快走!”

高二贵不情愿地站起身,提起篮子随着士兵进了客店。过了一会儿,他拎着空篮子出来了。他站在台阶上,向许子凌这边看了一眼。许子凌看到高二贵投来的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高二贵明白他们要接的人还没有出现。

高二贵下了台阶向街北走去。过了一阵,他又挎了一篮子石榴过来放在刚才的位置上,开始叫卖起来。

“哎——九月的红石榴,九月的石榴红,同官县的红石榴。甜石榴,红石榴,不甜不要钱嘞。”

一个摊贩对另一个摊贩说:“这家伙神经不正常吧,喊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另一个摊贩回道:“咱们在这儿摆摊时间长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喂,”一个摊贩嚷道,“我说这伙计,你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九月的红石榴,九月的石榴红’,这是狗都知道的事,还用你喊呀,啊?”他的话引得周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高二贵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卖东西就是要吆喝,一吆喝就能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你看,我刚一吆喝,人家就把我一篮子石榴买完了。”

摊贩撺掇他说:“你再吆喝,你再吆喝。我就不信,你再吆喝当兵的还能出来把你这一筐子也买走,你吆喝吧。”

听摊贩一说,高二贵兴奋起来。他想,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给你破着嗓门喊,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多疑。于是他把袖子向上一捋,说:“兄弟,你还不信?我再喊上几嗓子,这一篮子石榴就又卖出去了。”他扯起嗓门吆喝起来:“哎——九月的红石榴,九月的石榴红,甜石榴,便宜卖咧。”

“神经病……”

“可能是疯子吧。”

“哈哈,有意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卖东西的。”

高二贵边喊边不断用眼睛向周边巡视着。太阳已经西斜了,再过不了多长时间集市就要散了,可要接的人还没有踪影,他不免有些着急。现在除了用这种方式引起接头人的注意外,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憋足了劲,准备再吆喝一嗓子,说不准能出现什么奇迹。

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确实是被他的吆喝声召来的。她蹲下身拿起一个石榴,用手掌把石榴表皮擦拭干净,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看着,而后,朝站在别的摊贩前看石榴的一个中年妇女喊道:“秦妈,过来。”

秦妈应声走过来。年轻女子说:“秦妈,我看这一篮子石榴就挺好,个儿大色鲜,就要它吧。”

高二贵赶忙探询着说:“就是好,是九月的红石榴,同官县的。”

年轻女子说:“什么九月十月的,我们就看上这石榴了。”

高二贵意识到眼前这两个女人和接头的人根本联系不上,就犹豫着说:“我这石榴好是好,价钱也贵……”

秦妈撩起手帕在嘴角边摁了两下,乜斜了高二贵一眼,不屑地说:“哟,怎么说话呢?有多贵呀,总不能石榴卖出金子价吧?这是钱家大小姐,在省城念书。这是特地回来给父亲过寿诞的。大小姐孝顺,专门和我一块儿出来给老爷明天的寿诞宴上挑石榴,能看上你这一份是你的福气,还能少了你这几个小钱?提上,跟我走吧。”

高二贵无计可施,瞅了一眼许子凌,许子凌也眨着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分明蕴含着让他去的意思。高二贵只好提起篮子,跟在秦妈和钱小姐身后朝前走去。

“嘻——”一个小贩盯着高二贵的背影十分不解地叫道,“他奶奶的!这事邪怪呀,这小子一吆喝就有人来买。”

“是啊,一卖就是一篮子,咱们咋碰不上这么好的运气?”

“他喊的啥?是‘九月红石榴’,还有‘九月石榴红’?”

“嗯,这句话有魔力吧?可以勾人的魂。”

高二贵再回到金华客店的时候,街面上已是人迹寥落。夕阳斜照,风扫着破烂的纸片和散乱的草芥悄无声息地在半空旋转着,时起时落。金华客店门里那两个士兵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着烟,叽叽咕咕说着话。许子凌仍然坐在饭店的桌子前守着一盘花生米和一小碗酒。高二贵进到饭店,在许子凌一侧坐下来。许子凌招呼他说:“饿了吧,吃点东西。”

高二贵要了一碗面条,悄声问:“没有发现他们吧?”

许子凌说:“没有。说不定还没有来,也说不定已经来了,或许是这个地方住不成住在别的什么地方了。”他顿了一下,又说:“无论怎样,他们一定会到这个地方来找咱们。吃饭吧,今天住下,明天咱俩还守在这里。你小子真能想出办法,你吆喝了那么一通,他们一定能意识到你是在传递暗号。你的石榴是从哪儿来的?”

高二贵说:“在北街买的,一个老头的。我把篮子、石榴和秤一起买了,把老头弄糊涂了,看着我直眨眼睛,我把钱塞给他时他还直发呆。气人的是两篮子石榴都卖完了,这要是在平时我也会高兴得直发晕,今天却觉得很晦气。”

许子凌说:“我看着都想笑,也许是你吆喝得太热闹了,才引起人家注意了。明天上午继续过来卖石榴。”

吃完饭,许子凌和高二贵离开了饭店,他俩商量晚上就在赵老憨停放马车的店里过夜。

在路上,他们碰上了正四处寻找他们的赵老憨。赵老憨一看到他俩就急切地问:“亲戚接到了吗?”

许子凌说:“没有,恐怕要等明天才能到。”他指着赵老憨胳肢窝里夹着的纸包问:“老憨,你买的啥东西,包得那么严实?”

赵老憨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啥,没啥,给她买了块衣料,还不知人家喜欢不喜欢。”

许子凌接过纸包打开一看,这是一块蓝底碎花的布料,纹路细密,质感柔软,颜色纯正,花色亮丽,便夸赞道:“老憨,看着你这人老实巴交的,想不到你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很有讨女人喜欢的招数嘛。眼力不错,我敢肯定,彩凤一定会喜欢。”

赵老憨搓着粗黑的巴掌:“她……她在街上看过,可一问价钱嫌太贵,舍不得买。我……今天碰上就给她买啦。”

高二贵在一旁问:“买了几尺呀,够做衣服不够?”

赵老憨说:“够,一定够,我听她说过尺寸。”

他们三人说着到了马车店,安顿着住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街面上人多起来的时候,高二贵又去买了一篮子石榴和许子凌一前一后来到金华客店前。许子凌缓步踱进昨天的饭店又要了一盘花生米,打了一小黑瓷碗白酒,坐在昨天坐过的那张桌子前,若无其事地呷着酒。店小二见老顾主进店,在端上花生米时不失时机殷勤地推销着。

“先生,谢谢您照顾生意,咱店里的红油耳片很地道,是自家的秘制老汤卤的,很有特色。不妨尝尝?”

许子凌爽快地应道:“来一盘。”

高二贵挎着石榴到了客店的台阶前,突然发现这里卖石榴的摊贩比昨天多了好几个,他们不似昨天那样低声推销石榴,而是比赛似的吆喝着。

“红石榴,石榴红,九月的红石榴,吃一口甜掉牙。哎,好石榴。”他们一看到高二贵到来,吆喝的声浪更加高涨。这让高二贵目瞪口呆,他左瞧瞧右看看,茫然不知所措。这把他精心设计的对暗号的办法打乱了。许子凌也看到对面发生的情况,他表面冷静地以旁观者看热闹的神情注视着,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在这时,许子凌看到客店的门里突然跳出三个士兵,排开站在台阶上,手里端着盒子枪,大声呵斥道:“别喊,别喊,喊什么喊!”

台阶下正吆喝得起劲的小贩们闻声戛然而止。跟着从客店门里走出昨天买石榴的那个军官。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冷峻地朝台阶下的人们扫视了一下,缓慢说道:“各位乡亲,本——客——店,这几天用于军务,事关重大,所以要求各位乡亲从即时起,不得大声喧哗。如有不从者……”他用命令的眼神看了看两旁的士兵:“依军法从事,决不宽饶!”说完,他转身跨进客店的门槛。

“红石榴,石榴红。”一个卖石榴的小贩双臂挽在胸前,满脸不在乎地看着军官的背影,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

刚跨进客店门槛的军官像被弹簧弹了一下似的从门里跳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喝道:“谁喊的?谁喊的?抓起来!”

三个士兵敏捷地跳下台阶,向那个小贩扑了过去。小贩见势不好,赶忙挤出人群向街对面跑去。三个士兵在街当心把他摁倒,反剪着胳膊押到军官站着的台阶下面。小贩上仰着脖颈,看着军官,脸上凝滞着怪模怪样的笑。军官眯缝着眼,直直地盯着小贩,步伐沉稳地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迈下来,打开腰间的手枪套,从里面拔出小手枪,缓慢地由上而下把枪口抵在小贩的额头上,眼睛里透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杀气。

“为什么喊?你是共——匪?”军官一字一顿地说。

当冰冷的枪口触及小贩的额头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纸一样煞白,汗毛眼里变戏法似的冒出黄豆粒一样的汗珠,并顺着脸膛滚下来。

“长……长官,我不……是共匪,饶了我吧。”小贩的牙齿磕得咯咯直响,“昨天那个人……一喊,你就买他的石榴,我也想让你买我的石榴,挣……几个钱。”

“挣钱?你还想挣钱?”军官冷笑了一声,咬着牙说,“我送你去阎王殿挣钱。”

“长……官……我……”小贩眼睛大睁,嘴巴张圆,模样恐怖得好像看到了死神。

一股浓重的臭气蹿进提小贩衣领的那个士兵的鼻腔,钻进肺腑,呛得他差一点呕吐。他皱着眉头朝地上看了一下,厌恶地说:“妈的,这狗日的包,屙裤子里啦。”

军官也闻到了臭味,冷笑了一下,把枪收回到枪套里,鄙夷地说:“软蛋,说你是共匪真他娘的高抬你。滚!”

小贩好像死囚听到了特赦,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顾不上拾滚落一地的石榴,提起篮子顺街跑了,屁股后面是一坨沉甸甸的湿印,顺着裤筒滑了下来,在地上拖出斑斑污迹。

那个军官的目光追逐着小贩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一条巷子口。他微微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鸦雀无声的小贩和看热闹的人群,顿了一下,然后挥手对士兵命令道:“这边从这儿,那边从那儿,让所有的人向后退十米,如再有敢乱喊乱叫惹是生非者,给我狠狠地打,抓起来吊到后院的马棚里。”

士兵听从军官的命令,把人群驱散开去,军官转身进到客店里。高二贵提着一个也没有卖出去的石榴来到饭馆里,在许子凌一侧坐下,说:“许老师,咋办?”

许子凌端起酒碗呷了一口酒,沉思了一下说:“看起来在这里接头是不行了,我们得想其他办法。先吃饭吧。”

“想啥办法?”高二贵愁容满面地问。在他看来真是无计可施了。

许子凌正要说什么,一个陌生人跨进店里,在许子凌对面大咧咧地坐下来。店小二忙跑过来,满脸堆着笑问:“客官,想要点什么?”

那人看了一眼店小二,粗大的手指头在桌面上叩着,慢悠悠地说:“打一碗酒,看着来两盘小菜。饭嘛,待会儿再说。”

店小二探询着说:“两盘小菜,一荤一素怎么样?”

“可以。”

店小二转身吆喝道:“好咧。一碗烧酒,两盘小菜一荤一素,量要足,手要快。”

不大一会儿,酒菜都端上来了。那人看了看许子凌和高二贵,眯缝着眼睛偏着头盯住了石榴:“这石榴不错嘛,多少钱一斤?”

高二贵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鼓囊囊地说:“自家的,不卖。”

那人用筷子头剔着牙缝:“我刚才看到你在卖石榴的嘛,怎么又不卖了?”

许子凌一直在注意着这个人。他的衣着虽然朴素,但和当地的人相比还是有区别,说话的口音也不是当地人的口音。他对高二贵说:“这伙计一看就不是咱当地人,一定是到咱这儿办事的,看石榴好,就卖些给他吧。”

那人说:“这位先生好眼力,我是省城来的,到这里看个亲戚,和我一同来的还有几个人。这是同官县的石榴吧?”

许子凌试探着说:“是同官县的石榴,九月的红石榴。”

那人眼里透出亮光来,喝了一口酒说:“我的亲戚只吃甜石榴,不吃酸石榴。”

许子凌心中一喜,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说:“九月石榴红。”

那人向四周看了看,微微一笑:“我家太太只要甜的,不要酸的。”

三个人心领神会,暗号对上了。

三个人出了饭店,往前没走几步,许子凌就急切地问:“首长到了吗?”

那人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边走边说:“到了,我们昨天就到了,发现情况有变化心里也很着急,但是我们确信你们一定就在附近。这位老弟卖石榴的吆喝声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哎,这位老弟怎么称呼?叫高二贵?那您就是许子凌许老师喽。我叫张大全,就叫我大全吧。听到二贵卖石榴的吆喝声,我们就特别注意。但是我们不敢肯定,就在一旁细心观察。二贵第二次去买石榴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同志就跟踪他。他从前面那条街上买来了一篮子石榴回来叫卖,吆喝声中又含着接头的暗号,我们就越发相信你们就是我们接头的人。我们一直跟踪你们到马车店,就住在马车店,注意着你们的行动。今天早上看到二贵又去买了一篮子石榴过来叫卖,就断定你俩一定是我们要找的接头人,所以才敢与你们联系。”

高二贵叫道:“哟,你们已经注意我们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可一点没有察觉到。”

许子凌说:“确实是这样。你们来了几个人?”

张大全说:“我们一共三个人,我和另外一个同志护送,再就是首长。另外的同志叫方和民,首长叫谷木林。”

他们说着来到北街的马车店,见到了谷木林和方和民。张大全给彼此做了介绍。谷木林中等偏高的个子,四十多岁,方脸膛,浓眉,大鼻子,厚嘴唇,眼神沉稳,身板硬朗,头戴黑色礼帽,一身青灰色的衣服,上衣襟挂着银色的怀表链子,一副商人打扮。方和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神情欢快,穿一身黑土布衣裤,一副小伙计装束。

许子凌握住谷木林的手歉意地说:“首长,让你们受累了,住在马车店……”

谷木林笑着说:“没什么,荒郊野地里都经常住,这儿比那些地方好多了。关键是要和你们接上头,否则下一步我们真不知道怎么走。在这地方我们可真是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哟。”接着他就安排道:“大全、和民同志,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感谢你们二位。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大全握住许子凌的手说:“子凌同志,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首长就交给你们二位了,多操心,多保重,一路平安。”

送走张大全和方和民,许子凌他们收拾好东西,赵老憨赶着马车就离开了耀县县城。一路上挺顺利,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同官县县城,谷木林住进了同官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