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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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午,高二贵在砖场的窑洞里整理账簿。他已经到四十六团报过名了,再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开始军队生活,需要把这近一年的所有账务核对一遍,整理好以后好向掌柜交代,也为别人接手做好准备。

正在他埋头核对账务时,感到窗前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抬头一看,是许子凌。他忙站起身来迎接,看着许子凌进来。他猜想许子凌一定是来询问他报名当兵的事,从墙角拉了一把椅子,让许子凌坐下。许子凌望着桌面上的一沓沓的账簿,问道:“忙什么呢?”

高二贵搓着手说:“我把今年的账核对一下。这不马上就要走了嘛,总要把账向掌柜交代清楚吧。”

“你跟掌柜说了吗,你当兵的事?”

“我已经报名了,只是还没有跟掌柜说。听我哥说这才是摸底,省里的正式公文还没有到,到跟前说也不迟,来得及。”

许子凌说:“你报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听说陈铁匠的儿子陈金柱也报名了。他和你妹子的亲事定了吧?定了就好。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他又说:“不过,你还是要提早跟掌柜说一下,也好让人家物色人选。你干的这是知识活,不像挖土出窑随便找一个能出力的就行。”

高二贵应承道:“是是,我今天下午,最迟明天就跟掌柜说。”

许子凌摆了一下手,低声说:“这两天你恐怕没有时间,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办。等回来再说吧。”

“啥事?”

这时候,看护砖场的赵老憨进来了。赵老憨是砖场平日里值班守夜的人,敦敦实实的,圆脑袋有点秃顶,脸膛油光发亮,是个四十出头的光棍。他干活踏实,为人厚道,少言寡语,据说小时候他的父母给他起的小名叫“憨憨”,后来年龄大了,人们就改口叫他“老憨”。他手里端着个瓷缸子,粗布衣襟敞开着,袒露着黝黑结实的胸膛。他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边说:“喂,二贵,你这儿有水吧?哟,许先生来啦,你可是难得一见呀。”

高二贵指了指墙角:“有,你倒吧。你这满头大汗的干啥去了?”

赵老憨给瓷缸子倒上水,说:“出窑的人手不够,我闲着没事,搭把手帮着出窑。我这人就是贱命,不干活难受,干活累出一身透汗还舒畅。白天一出力,夜里睡觉也舒坦。”

高二贵开玩笑说:“我说老憨叔,夜间守场子挣一份工钱,白天帮着出窑再挣一份工钱。你一个光棍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许子凌笑着说:“老憨现在干活出力有劲头,多挣点钱准备娶媳妇呗。”

赵老憨听到这话,汗津津的黑脸膛变成紫红色,说:“许先生可真会开玩笑。我这穷光棍一个,谁会瞧上我呀?算了吧!我觉得现在这日子过得挺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想上哪儿去没羁绊,多好。”

许子凌用手指点着他,说:“老憨,这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你做过的事情就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可知道人家朱彩凤在家忙着准备嫁妆,日思夜盼等着你去娶人家呢。你还给我装腔作势斗心眼,嗯?”

赵老憨拍了一下蓬乱着头发的后脑勺,叫道:“哎呀,我忘了,她离你家不远。你都知道啦?”

许子凌说:“你还能瞒过我的法眼?前几天你帮人家干活,扛着一袋子粮食上坡还一路小跑,你都不怕闪了腰?我就在那儿想,知道的说是老憨给人家干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抢了人家的东西,朱彩凤在后面撵贼呢。”

赵老憨既高兴又不好意思地说:“这秘密是藏不住了,你全都知道了。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人就是不得了,啥事都瞒不住,看得那么透彻。”

高二贵说:“老憨叔,你真不够义气,今天不是许老师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你说,啥时候办喜事?我可等着吃喜糖、喝喜酒呢。”

赵老憨的脸上一瞬间愁云密布,方才的喜悦与羞赧像被风突然刮跑了,叹息了一声:“不瞒许老师和二贵侄子,这几天我还正为这事犯愁呢。你们看,这头发都愁白了一层。人家一直不吐口,不给个准信,我真不知道人家嫌弃我啥呢,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高二贵说:“这我知道。人家一定是嫌你太抠门儿。你把挣的钱都穿到肋子缝上,一个子儿也不舍得给人家花,那哪儿行?你没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吗?听我的,你今天就到街上去,给人家扯上几块好布料做衣服,再买上两副好一点的首饰。今天晚上送过去,她要不高兴地把你往炕上拽才怪呢。”

高二贵出的主意并没有吊起赵老憨的情绪,他咧了咧嘴苦笑着说:“二贵侄子,你还真说错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我还真不是小气人。我打光棍这么多年了,和我同龄人的孩子都在学校念中学了。我把钱当啥看?说句不怕你和许先生见笑的话,我现在只想有个家。在外面干一天活,再苦再累都不怕,只要一踏进家门就有碗热汤热饭吃就满足啦。碰上头疼脑热的时候,跟前有个人嘘寒问暖那该多好呀!这光棍汉的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过了。”他咂了咂嘴,眯缝着眼思索什么似的,接着说:“我几次三番叫她跟我上街,我跟人家说,你看上喜欢的布料只管扯,你相中的首饰只管买,可人家死活就是不去。这……这真叫人没办法。我……真不是那种抠屁股眼嗍指头的人。”最后一句话,他是拍着胸脯说的。

许子凌说:“老憨师傅,这样吧,我和这个朱彩凤还算熟。你不是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吗?这不难,我帮你打听打听,然后我给你个消息。对你的人品我也可以向她担保。我想我说的话会消除她的顾虑。你就等着好消息吧。”他又说:“她可是一个勤快、善良、会过日子的好女人。要是事成了,你可要善待人家。”

赵老憨喜出望外地叫道:“哎呀,真的?我今天可是遇到菩萨了。由你许先生出马,一定能成。”他又保证道:“你尽管放宽心,要是这事成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人家,我把她当菩萨供起来。我可咋感谢你呀!”

许子凌说:“不用谢,成亲的时候你们两口子多敬我两杯酒就行了。”

“不行不行,两杯肯定不行。”赵老憨伸出了手指头,“四杯吧,四杯也不行,我看得八杯。咱就说定九杯,三六九,向上走,咱取个吉利数。您可一定要赏脸啊!”他的情绪很是激动,两眼发光,说话的嗓音有些发颤。这个多年的光棍,此时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

许子凌说:“没问题,咱们一言为定。”

看着赵老憨的身影消失在一排排砖坯的后面,高二贵问:“许老师,你去跟朱彩凤说,她会不会愿意?”

许子凌诡秘地一笑,说:“她会愿意的,你嫂子已经知道底细了。她只想看老憨有没有诚意,有没有耐心。”他又解释道:“朱彩凤原来的男人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东西,赌博、酗酒、抽大烟、打老婆是他的看家本事。前几年跟塬上一个女人好上了,一起跑出去做生意,死在外面了。朱彩凤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日子过得挺艰难,早想成个家了。这女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担心再找一个不称心的男人。”

许子凌往门外看了看,外面天朗气清,秋日的阳光映照在砖场上,显得明媚而宁静。砖窑的出口处有几个出砖的工人灰头土脸地坐在窑口前的一块平地上吃着饭,还不时手舞足蹈地戏闹着嚷着什么,不过,声音传来已经微弱得听不清了。

许子凌回过头,说:“二贵,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说你当兵的事。上级给我们下达了一项新的任务,要求我们完成。”他看到近处没人,说话的声音也稍微高了一些。

高二贵听说有新任务,情绪陡然高涨起来,说:“许老师,什么任务?”

许子凌把椅子移到桌子旁,招呼高二贵在桌子边坐下来,说:“上级通知我们,有一位从大别山来的新四军的首长要到延安去,途经咱们这里,要求咱们掩护首长安全通过。咱们负责从耀县县城接人,安全护送到宜君县县城。根据行程安排,明天下午、最迟后天中午这位首长到耀县县城。你和我明天上午去趟耀县,就在耀县县城南街的金华客店等这位首长,然后把他护送到宜君县县城,那里有下一站的同志负责接送。我考虑了一下,在咱们护送的这个区段有两个危险的地方,一个是耀县县城,另一个就是金锁关。耀县县城里最近有胡宗南的部队集结,对过往的外地人员严格盘查,稍有疑点的就会被抓起来。那里的情况既复杂又危险,所以在耀县县城要尽量少停留,离开得越快越好,要确保首长的安全,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再就是金锁关,金锁关由四十六团把守,而且两边山上还有流动哨巡逻,送一个外地人过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咱们一定要考虑一个万全之策,顺利送首长通过。我觉得咱们应当先把第一步走好,把首长从耀县县城安全接到这里,咱们毕竟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回旋的余地比较大。回来以后,先把首长安顿在同官客店,然后再详细了解金锁关关卡的情况,再想过金锁关的办法。”他用指关节在桌面上叩着,总结道:“总之,一句话,咱们一定要在咱们护送的这个区段保证首长的安全!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高二贵看着许子凌严肃的面孔,摇着头说:“没有什么问题。”他又说:“咱们怎么接,是不是需要找辆车?”

许子凌点着头说:“是需要找辆车,我一会儿就去找。”

高二贵说:“把我们家的车赶上吧。”

许子凌说:“不用,你没有合适的理由。这事我来办。”他继续说:“我们护送的这位首长的公开身份是商人,是进北山采购山货的,有完整的证件。接头暗号是……”

许子凌正说着,赵老憨一头闯了进来。他看来是急匆匆赶来的,脸上淌着汗水,左手拎着一个纸包,右手握着一瓶酒。他一进门就高兴地叫起来:“嗨嗨,真好,许老师还没走。我可是一路小跑着去,一路小跑着回来,生怕许老师走了。你看我头上的汗都顾不上擦。”

许子凌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赵老憨擎起手中的东西说,“干这个。许老师应承给我做媒人,我高兴呀。请你们二位喝杯酒,赏我个脸吧。”

高二贵叫起来:“嘻,老憨叔这只铁公鸡终于出血了。”

“去你的,我这个人大方着呢。”赵老憨说着把东西放在椅子上,推开桌面上的账簿,腾出一块地方,依次打开叠在一起的三个纸包: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包卤猪蹄。他用牙咬开酒瓶盖,从床头的木箱旁拿出三个黑瓷碗,用衣角擦去瓷碗里的浮尘,给每个碗里倒进半碗酒。他拉着许子凌在椅子上坐下,说:“许老师坐上席。”又拉着高二贵在桌子的一侧坐下来,说:“二贵也算半个媒人,坐陪席。我自然坐下席。”三人坐定,赵老憨显得很诚恳地说:“我赵老憨没啥本事,可是个厚道实在人。说句不怕你二位见笑的话,这些天哪,我常常夜里睡不着觉,就想着那个……那个事……”

高二贵故意皱起眉,佯装糊涂逗他说:“哎,老憨叔,你的‘那个,那个’是啥事呀?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洪升媳妇骂你的那个事吧。那不是你的错,明明是她的错嘛……”

赵老憨挥舞着手打断高二贵的话:“去去去,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事我早忘啦,我说的不是那事。”

“哈哈……”高二贵高兴得笑出眼泪,“我一想起那事就想笑,太有意思啦,哈哈……”

许子凌看高二贵笑得那么开心,赵老憨又在遮遮掩掩,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问:“什么事?把你笑成这个样子,一定有趣吧?说来听听,助助酒兴。”

高二贵擦着眼泪止住笑说:“老憨叔不让我说,我不敢说。”他又对着赵老憨说:“老憨叔,你让我说不让?你不让我说我绝对不说,许老师想听我也不说。太有意思了,哈哈……”他一只手拍着膝盖又大笑起来。

高二贵说的事偏离了赵老憨的思路,他心里有些不畅快。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故作大度地说:“说吧,说吧,当时她骂我我也怪生气的,后来一想也觉得好笑。”

高二贵说:“好,你让我说,我真说啦。”

赵老憨鼓励着说:“说吧,说吧,当玩笑一听。”他说着用手指头撮起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高二贵对许子凌说:“是这么回事。砖场有个窑工叫洪升,洪升的媳妇叫春花,才娶回家时间不长。春花每天中午到砖场给洪升送饭。大前天的中午,她照常又来送饭。可能是屎尿憋得急了,她把饭递给洪升就往茅房跑。结果是急不择路,一头钻进男茅房里去了,这时候老憨叔就在茅房里蹲着。那女人真是让屎尿憋晕了头,进到茅房也顾不上看,就蹲在老憨叔旁边又拉又尿又放屁。完了事从口袋里掏纸发现没带擦屁股纸,看到老憨叔手里有纸,就问老憨叔要,还客气地说:‘老哥,把你的纸给我点吧,我忘带纸啦。’老憨叔从她进去就没敢抬头,听她说话,就把准备擦屁股的纸递给她。那女人就在接纸的那一瞬间突然灵醒过来,发现身边蹲了个大男人,便像看到鬼一样惊叫起来,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喊:‘不要脸,流氓!不要脸,流氓!’喊叫的声音都变了调。这边洪升正吃着饭,突然听见媳妇鬼掐似的大喊大叫,把碗往地上一丢就赶忙跑过去,我也跟着跑了过去。洪升碰见惊慌失措跑得跌跌撞撞的媳妇就忙问:‘咋咧,咋咧?’媳妇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茅房说:‘流氓,一个男人跑到女茅房里去了,狗日的不要脸。’洪升一听怒气冲冲,不管三七二十一,揎拳捋袖就冲进女茅房去了。谁知他刚一进去,里面一个女人杀猪一样叫起来。”高二贵站起身,弓着腰捏着嗓子,模仿着女人叫的声音:“‘流氓,你狗日的不要脸,跑到女茅房想喝老娘的尿,还是想吃老娘的屎?’洪升吓得抱头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冲到媳妇面前挥手就抡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狗眼瞎咧,茅房里明明是个女人,哪有男人,男人女人你都认不清,头让驴踢了,啊?唉!’这一巴掌把洪升媳妇扇明白了,她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一时急迫钻进了男茅房,却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男人指进了女茅房,羞得捂着脸就跑了,这几天再也没有来送饭。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进到男茅房一看,老憨叔还在里面脸朝土墙蹲着呢。洪升干生气也没办法。”

许子凌听完也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真是天下之大,啥怪事都有。”

高二贵说:“老憨叔出来,大家都问他看见啥了,他说他啥都没有看见。老憨叔,今天就咱三个人,你说句老实话,到底看见啥了?”

赵老憨一脸委屈地说:“天地良心,啥都没看见。知道进来个人,我连头都没抬,谁知道那阵子在想啥呢。听见哼哧的声音不对,眼睛一瞥是个女人,当时都快把我吓傻了。哎呀,我的妈呀,心怦怦乱跳。我这几十年来从没有做过亏心事,让一个跑到男茅房的女人骂咱是流氓,这不是天大的冤枉是啥?不说了,不说了,来来,咱喝酒。”

在旁人看来是难得一遇笑破肚子的笑话,可在赵老憨心里却是难以启齿的窝囊和委屈。说笑了一阵,许子凌有意把话扯开,他还有比笑话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明天我还得去耀县一趟,这一天还忙得不行。我少喝一点酒。”许子凌喝了一口酒,随意地说着。

高二贵佯装什么也不知道,眨着眼睛问道:“去耀县?干啥去?”

许子凌淡淡地说:“去接一个亲戚,从省城来的。他先到耀县看他的亲戚,然后再到咱这儿来看我。”

赵老憨一听高兴起来,说:“真巧,掌柜去了省城看他妹子,临走吩咐我这两天给他耀县县城的姑家送两车子砖。我明天和你一同去,顺车把你拉到耀县,回来时再顺车把你和你亲戚一起拉回来。”

许子凌高兴地说:“好好,正愁没车,这多好。老憨,麻烦你了。”

赵老憨说:“不麻烦,不麻烦,我的事还要让你多操心。”

高二贵笑道:“哈,我说老憨叔是个铁公鸡吧,许老师要是不给你当媒人,今天的酒是喝不上的,明天的车也肯定是坐不上的。你看,我没给老憨叔当媒人他就不让我坐他的车。”

赵老憨嘴里噙着一口酒,挥着指头点着高二贵,口齿不清地说:“你小子没良心,总和我作对。你明天要是不去耀县就是王八,我非让你坐我的车不可,不坐都不行。”

许子凌在一旁撺掇着:“这可好,想将老憨的军,反被老憨将了。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不服不行。明天有事情没有,没有就陪我们一同去,路上有人说话不寂寞。”

高二贵佯装思索,想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