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骏回家打了妻子一顿,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起来,看到妻子和衣蜷缩在炕的一角熟睡着。他没和她说话,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回陈炉镇窑场去了。
马家骏回到窑场,那件事情像鬼魅一样白天黑夜纠缠着他,折磨得他心烦意乱,整天蜷伏在窑洞的床上唉声叹气,拼命地吸自家地里种的叶子烟。在陈炉镇的每一天,他心里都安宁不下来,总是疑神疑鬼地感觉到妻子每天都会和高二贵私会。麦场的麦秸垛子后面闪动着他们幽灵般的身影,河对面的树林里他们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家里他们搂搂抱抱头抵着头嬉笑耍闹。这些幻想出来的情景把马家骏折磨得头晕目眩,即便夜里也会梦见黄河燕和高二贵在他说不上的一个什么地方嬉笑着,那眼神和那笑颜充满着让他揪心难受的暧昧。他不再去舅舅家吃饭,每天只在窑工的灶上吃一顿饭。
舅舅和舅妈来看过他几次,舅妈看到他那散乱得像秋草一样的头发和明显消瘦的脸颊,心疼地拍着手叫道:“娃哟,娃哟,咋把你煎熬成这个样子了!这女人不守规矩简直让男人没法活咧。算了,要是过不成咱就不和她过了,舅妈再给你找一个守规矩的媳妇。”
李德龙拉了老婆子一把,不满地说:“说的啥话,说的啥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劝和不劝离,你咋能说这话呢?真是个糊涂的女人。”他又对外甥说:“家骏,不要听你舅妈胡说八道。舅还是要说你,媳妇不能动不动就抡拳头打,我觉得河燕不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她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你的耳朵根子太软,听风就是雨,这不行。一个男人不能光轻信别人的话,不信自己媳妇的话。听了闲话先要掂量掂量,看这种事情自己的媳妇能做出来不能。退一百步讲,即便认为她能做出那种丑事,也要有个真凭实据。你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家摁到炕上打一顿,那还能行?”
舅妈在一旁不顺气地说:“就你能!你咋知道家骏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媳妇摁到炕上打一顿?你见啦?你的真凭实据是啥?我看你这才是胡说八道。”
李德龙说:“没问题,我猜得不会错。头天夜里回去,第二天一早就来,没有打架才出了怪事情。”
舅妈拔掉外甥指缝里夹的烟:“不要抽了,你看这窑洞里烟雾腾腾的,老鼠苍蝇都能让你给熏死。你跟舅妈说,你回去是不是打媳妇了?打了没有?”
马家骏两手揉搓着疲惫的脸颊和蓬乱的头发,坦率承认说:“打了。”接着又为自己辩解:“我问她,她不跟我说实话,我一生气就打她。唉,过后我也后悔了。”
舅妈埋怨道:“你就是不听你舅妈的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动不动就打媳妇,打得多了媳妇对你就没有感情了。你舅说得对,男人家耳朵根子不能太软,不能听风就是雨。走,回家吃饭去。”
这一天,听说福贵要到县城送瓷器,他才主动走出了窑洞。他眯缝着泪汪汪的由于失眠而红肿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摇曳着的树上乱蓬蓬的、鲜艳夺目的叶子,看了看被风吹得快速流动的云彩,听了听树林子窸窸窣窣的风声,就走进坡下的一个院落去找福贵。当着众人的面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把福贵叫到一边,央告道:“到县城后去我家一趟吧,把我的话告诉我老婆,叫她来看我。就说我浑身长满了虱子,衣服都没有洗,顺便告诉她……”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宇间隐藏着难为情的笑意,说道:“就说我……非常想她,盼她快点来。”
福贵到县城办完要办的事情,就去了马家骏家。他把马家骏的话转达了,但是为了加重话的分量,他自己又加上了几句,说马家骏讲啦,倘若黄河燕不到陈炉镇去,他就要辞工回家来啦。
黄河燕听完男人捎来的口信,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似的,眼泪涌出了眼眶,隐约感觉到自己还是割舍不了,就收拾准备起来,跟着福贵坐着马车到陈炉镇看望丈夫来了。
马家骏暗自高兴地迎接了妻子。他用探索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她那瘦削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她一些话,但是一句也没有问及她是否仍和高二贵来往,仿佛那件引起他们之间不愉快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等秋收的时候我回去,今年再不让你一个人收了。”马家骏低着头说着,他知道妻子的目光正在看着他。他绞着手指头小心斟酌着话语:“我再把灶房收拾一下,再用石灰把屋子刷一遍。我……听了闲话,不该回去打……你……”他抬起头,看到妻子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又问:“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黄河燕长吁了一口气,感到胸中一股热气往上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终于抑制住了这种冲动,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后,她憧憬的是相亲相爱、平和温馨的家庭生活,然而事与愿违,男人那蒜臼子一样的拳头不知道多少次砸在她的身上,也记不清过后有多少次向她表示歉疚悔过,她已经对这种暴打过后跟着的道歉情景没有心劲感动了。
“好了吧,别说啦,我都知道了。”黄河燕强颜欢笑起来。既然来了,她不想使这种尴尬的场面持续下去,便拿起笤帚为丈夫打扫起床铺来:“单子该洗了,枕巾也该洗了。下次回去把被子背回去吧,给你拆洗一下,换床新的拿来吧。”
马家骏答应着,把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去,开始询问她在离家以前,把家里的东西都放好了没有,鸡是怎样安置的,门锁好了没有。
黄河燕解开包袱,拿出从家里带的麻花和酥叶给丈夫吃。
“这是我急急忙忙炸的,没有炸好,不是很脆,你吃吧。”她笑着不好意思地说。
马家骏对这意外的收获已经感到非常心满意足了,他捏起一片酥叶,满脸欣喜地看着妻子,欢快地吃起来。
“好吃,好吃。”他咀嚼着口齿不清地说。
他们坐在窑洞里说话,总是有工友来打扰,忽而这个进来出去了,忽而那个又进来出去了。同窑洞住着的工友走进来,躺在自己的铺上休息。马家骏看出要想单独跟妻子说说话是不行的,就很不情愿地停止了谈话。
躺着的工友坐起身来,喋喋不休地和马家骏说着话,而马家骏躺在床板上,默默地抽着烟,根本不想搭理工友。
“哎,你说,这一窑能烧成啥样子?会不会像咱们想得那么好?你不说话?哼,你就不说话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做的那几件一定能烧好,我可是下了大功夫的。哎,我有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过,我觉得北沟的坩子土比南沟的好。他们都说北沟的坩子土不如南沟的,这只能说他们是笨蛋。镇上有个老窑工,他跟我说了一个方法,北沟的坩子土经过过滤、沉淀以后,再和上……哎,你不听我说话吗?这个秘密除了老窑工一个人知道外,就是我知道啦。我告诉你是看在咱们两个人处得好的分上,你可一定得守住这个秘密。要知道,这可是绝活。他说,再和上……你想不想知道呀?像个傻瓜一样躺在那里。”
马家骏一下子跳起来,激动地回答道:“你没完没了地瞎扯啥呀?啥秘密我现在也不想知道。让你的秘密在你的肚子里沤成粪吧。真是个怪物!好不容易老婆来看我来啦,可咋也甩不开你们……死缠着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话,不让人家和媳妇说句话!”
“倒了大霉了,找了你这样的人说话……”工友扫兴地站起身,一甩手朝外走,脑袋撞在门框上,疼得够呛。
“没法在这儿说话了,走,咱们到树林子里去转一转。”马家骏提议说。
他不等妻子同意,就朝门口走去。黄河燕温顺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马家骏回头望了望,住地的窑洞已被茂盛的树林遮挡得看不见了。他急切而又有些鲁莽地张开双臂一下子把妻子揽到怀里,妻子的脸离他很近,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他可以感到她急促的气息,可以感到她心胸的搏动,妻子还是那样美丽、漂亮、迷人,有一种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黄河燕平静、顺从地接受着丈夫的拥抱,接受着丈夫的亲吻和爱抚,却显不出过热的激情。
“马家骏,出窑了。”树林外有人扯着嗓门喊道。
马家骏悻悻地松开了妻子,骂道:“真他娘的会凑热闹,和自己的老婆亲热一下都不行。”
树林外,马家骏碰到了来找他的工友,那人急匆匆地说:“家骏,等你过去出窑呢。”
马家骏冷冷地应了一声,顺着路往回走去。几个工友在窑洞前做着出窑的准备,一看到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一声不响,会意地互相挤眉弄眼,窃笑,故意唉声叹气。
黄河燕很不高兴地撇着嘴,从他们面前走过,一面走一面整理着身上被揉皱的衣服。工友们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从身边走过,但是等跟在后面的马家骏走到跟前,一个工友羡慕地咧着嘴对马家骏大声嚷道:“恭喜你……开荤啦!”
马家骏高兴地笑了。工友们看见他和妻子一同从树林里出来,这使他很高兴,因为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那些说他们夫妻不合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他甚至还很潇洒地抖抖肩膀,得意地显摆着背上被汗浸湿的衬衣。
直到这个时候,受到鼓舞的工友们才哈哈大笑着,热闹地大声谈论起来:
“呵呵,这个娘儿们可真够有劲啊!你们看,家骏的衬衣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全部都贴在脊背上啦!”
“她已经把他弄得筋疲力尽、浑身冒汗……”
一个年轻小伙子用模糊、赞赏的眼神一直把黄河燕目送进窑洞,失魂落魄地嘟哝道:“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福气,像仙女一样,真的!”
黄河燕听到这些下流话,脸色微微发白,想起刚才和丈夫亲热的事,再听到丈夫工友的说笑,生气地皱起眉头,走进窑洞。马家骏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宽慰道:“河燕,你别生这些人的气,他们没什么恶意,都是因为太寂寞啦。”
“我生谁的气啊。”黄河燕在自己带的包袱里翻腾着,闷声回答说。她急急忙忙地把带给丈夫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声音更低地说:“我应该生我自个儿的气,可是,没有心气啦……”他们话不投机,马家骏跟着喊他的人出窑去了。
黄河燕从马家骏床铺下的一个破纸箱里拿出脏衣服,走出窑洞,到坡下的山溪里去洗。
午后的寂静笼罩在树林上空。青蛙在溪水的草丛里哇哇乱叫。浓密的槐树林后面,有只野鸡在短促沙哑地鸣叫。
黄河燕穿过树丛。从树顶到深藏在茂密的野草里的树干上,都结满了蜘蛛网。野鸡一时不叫了,可是过了短暂的时刻又叫了起来,对面山腰的峭壁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在愉快地回答着它的鸣叫。
黄河燕挽起衣袖和裤腿,走进清凉的溪水里,洗起衣服来。蠓虫在她头上飞舞,蚊子嗡嗡叫着。她不住地弯起白净的手臂在脸上抹抹,驱赶着蚊虫。洗完衣服,她没有回去的意思,把衣服搭在一蓬蓬的荆棘上晾晒,然后盘腿坐在草坪上,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山峦,叹了口气,又想起她的身世。
黄河燕是同官县北塬李家村人,这是黄土高原上不显眼的一个村落。虽然名叫李家村,实际上姓李的人家只有几户,村里人多是杂姓,谁也说不清他们村子形成的历史渊源。她一家四口人,父亲、母亲、哥哥和她。父亲黄泽玉是个木匠,农闲时背着木匠家具四处打些零工挣钱补贴家里,日子倒也过得温馨。那一年村上另一个会木匠手艺的人有亲戚在黄河边捎信请他去做活,他便约上黄泽玉一同前往。在回来的时候走得困乏了,他们就在一棵大槐树下歇息,不一会儿两个人都睡着了。睡梦中一阵嘈杂的燕子啁啾声把他们吵醒,就在他们睡眼惺忪恼恨燕子搅扰了他们好梦的时候,黄泽玉心惊肉跳地发现了另外一种动物——蛇。一条青灰色的头把粗的蛇,高高地昂着三角形的头,阴鸷的眼里射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凶光,深红色的芯子光电般地闪动着,向他们跟前爬来。黄泽玉惊叫了一声跳起来,本能地抓起锛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那条蛇和他对峙了一会儿,思忖着操持家伙的对手会对它的进攻造成极大的威胁,最终知趣地爬走了。
回到家,黄泽玉心有余悸地向正在坐月子的妻子讲述了那可怕的一幕,并且做了相当大的夸张。
“有碗口那么粗,有小树那么长,离我顶多有三尺远,我一锛就把它抡出了两丈远。”他比画着说。
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为感激黄河畔那几只燕子的救命之恩,他给女儿起名叫黄河燕。黄河燕长到八岁那年,黄泽玉在夏天染上了伤寒,挨到秋天,药石无灵,抛下妻儿,死了。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天塌地陷的苦难,单靠几亩靠天吃饭的薄地是难以生存的。哥哥黄天槐便跟着一个外地的窑工当徒弟,学烧砖烧瓦,挣钱补贴家用。这个外地窑工为人厚道,不但砖瓦烧得好,还有一身拳脚本领,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威。他看黄天槐是个吃苦耐劳的孩子,就在闲暇时把自己的拳脚本领悉数教给了黄天槐。黄河燕十六岁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三里的沟里收苞谷,顺着无人的崎岖小路往家里背苞谷秆的时候,被村里一个五十多岁的无赖汉拖到一个废弃的土窑洞里,摁到苞谷秆上强奸了。
“你要是敢说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去,我改天到集上卖两只羊,给你买一身好衣服。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我就宰了你……”他边系着裤子边威吓她说。
黄河燕强忍着身子的疼痛回到家里,扑到卧病在炕的母亲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诉说。母亲和哥哥听完了事情的经过怒不可遏。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哥哥劝母亲和妹妹,这事不要声张,由他来处理。过了几天那个无赖汉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又过了些日子,村子里的两条狗围着村外的一眼枯井转着,狺狺地叫着。狗的叫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从枯井里发现了那个无赖汉的尸体。县上的警察到现场勘查,发现无赖汉的后脑勺被钝器砸得深深地陷了下去,下手之狠,力度之重,判断一定是个年轻人所为。黄天槐看到两个警察和三个保安队员住在村上进行排查,看样子非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的时候,他向母亲和妹妹说出了用头砸死无赖汉抛尸枯井的经过。当天的后半夜,母亲拖着有病的身体和黄河燕给黄天槐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裹,让他离开了家。第二年,黄河燕出嫁了。婚后的第二天,因病魔缠身瘦得皮包骨头的寡妇婆婆一大早就叫醒了黄河燕,把她领到灶房里,毫无目的地把火钳东放放、西摆摆,说道:“我要告诉你,河燕,我们娶你来,可不是为了叫你享清福和睡懒觉的,眼里要有活,要学会操持家务。去吧,先把猪、鸡喂一喂,然后就到灶房做饭。我是个老太婆了,从进了马家的门就干这些活,干了几十年了,现在没有力气做了,你就当起家来吧,这副担子从今以后就由你来担了。”
婆婆交代过家务蹒跚着一摇一晃地走了,走时把放在灶房的几个鸡蛋也端到她住的房子去了。
黄河燕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抚摸着肚子上、屁股上和大腿上仍疼痛的伤痕,心里难过委屈得直想掉眼泪。新婚夜里,当客人离去后,喝得醉醺醺的丈夫跌跌撞撞地进到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新房,张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在她脸上凝视了好一阵,突然笑着说:“县城的人都说我娶了一个像仙女一样的漂亮媳妇,还就是漂亮!”而后喷着浓重的酒气把她抱上了炕。她也不做任何反抗,面对她决心与其厮守一辈子的丈夫,她顺其自然。马家骏粗鲁地扒去了她的衣服,自己也脱得赤裸裸的爬上了炕。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褥子底下抽出了一块白布单子,在半空挥着,说:“我妈让我验证你是不是黄花闺女。”说着就把白布单子垫到了她的身子下面。见这情景她惊吓得浑身颤抖起来,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惊恐得没有一丝勇气拒绝。马家骏做完了事,喘着粗气从黄河燕身上下来,仍没有忘记那块白布单子。他张大眼睛在白布单子上找寻着,没有见到任何红色的东西。
“你……你不是黄花闺女,你……”他气急败坏地把那块白布单子在新婚妻子眼前抖动着。黄河燕张着惊恐的眼睛,蜷缩着身子,在炕角不住地哆嗦着,辩白道:“我……没有和别人做过。”
“放……屁,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
任何辩白都无济于事,马家骏把她拎小鸡似的在炕上拎来拎去,挥起他那强而有力的拳头在她身上砸了起来,发出扑扑的响声。黄河燕无力反抗,也不敢放声哭喊,只能默默地忍受。最后实在挨不住了,便坦白出被无赖汉强奸的事。从那时候起,马家骏就开始冷落她,住在陈炉镇窑场经常不回家,把黄河燕一个人留在家里独守空房。
没有生孩子以前,马家骏始终不能原谅她使自己蒙受的耻辱。怀了孩子以后,他和她亲近了一些,但是爱抚还是很少。
养猪喂鸡,操持家务,侍候越来越羸弱而神经质的婆婆,杂七杂八繁重的家务把黄河燕累坏了。
婆婆的病越来越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整天躺在炕上,把枯黄的嘴唇抿成一条缝,张着被疼痛折磨而变得凶狠的眼睛瞅着屋顶,哼哼着,缩成一团。在这时候,她那长满了难看的大块黑斑的脸上,就会大汗淋漓,眼睛里满含着混浊的眼泪,而且一滴一滴地流下来。黄河燕不敢正视婆婆的惨相,设法躲到婆婆的嘟囔声达不到的地方。一年半以后,婆婆死了。就在婆婆死去的那天下午,忙着处理婆婆后事的她感到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马家骏跑去叫来了接生婆。掌灯时分,孩子伴着院子里如泣如诉的哀乐声呱呱坠地了。生了孩子以后,黄河燕和丈夫亲近了些,但是对他并没有感情,只不过是怀着一种女人的怜悯心过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夫妻生活而已。孩子没活到一周岁就害病死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更是微妙得让人无法琢磨和掌控它。就在那天夜里崴了脚高二贵为她烫脚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感到怦然心动,脸红耳热。在过后的很长时间里,那个情景和那个感觉总是像斩不断的流水一样萦绕在她的心间,无法释怀。她说不清什么叫幸福,但在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幸福的,而这种幸福又让她铭心刻骨。她本想把这种幸福埋藏心底,在需要的时候细心品味。然而,不胫而走的谣言却把一切都搅乱了,搅得高二贵和妻子产生了误解,搅得她和丈夫在感情上出现了更深的裂隙。这也使她感到亏欠了高二贵。在这之前,黄河燕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感情能和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虽然她对丈夫的感情已经很是淡漠。真是命运捉弄人。她开始觉得高二贵在她心中所占的空间越来越大,大得将要把丈夫挤出她的胸怀。高二贵的音容笑貌总是在她脑际浮现,总是在她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挥之不去。这种充满她整个心胸的新奇情感使她惊骇,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阳春三月河道里开始融化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但她仍然固执地感觉到现在更想见的人是高二贵,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回县城去。
在收衣服的时候,她痴痴地笑着想,也许,他现在正在思念我呢。又低声自言自语道:“该死的东西,你附到我身上了,恐怕一辈子也甩不开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