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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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农历二十是同官县县城的集市,同官县县城的集市在方圆十几里是规模最大的。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要在这个集市上出售农产品,购回需要的物品。一大早,川道里的大道上,山腰间的小道上,可以看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赶集的身影。他们赶着羊、牵着驴、拽着牛、挑着担、吆着猪向县城汇集。县城里的店铺早早开门,把所经营的物品摆放出来。饭铺子的炊烟顺着烟囱朝外喷着,在半空中散开,像雾一样弥漫在天空上。

赶集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情况,戏楼的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还有一把椅子,几个士兵在戏楼的上下忙碌着。当太阳爬上山顶的时候,一队肩上扛着枪的士兵来到广场,在戏楼两侧排开。这让赶集的人们大为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做生意的人提起自己的东西就要躲开。这时,四十六团的乔参谋长站在戏楼中央,朗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不要惊慌,安心做你们的生意。现在呢,大家先暂时停一下,都朝戏台前聚拢一下,咱们开个会。”看到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聚拢过来,他继续说:“今天,我们开的这个会是个安民心的会,是个除恶压邪扶正的会。前些天,我们四十六团出现了四个严重违反军纪的败类。为了严肃军纪,还百姓一个公道,我们要让这四个祸害百姓的败类受到应有的惩罚。”他目光扫视着人群,提高了声调:“现在,我们请张司令给大家讲话。”他退到一边,带头鼓掌欢迎。

张震山一身齐整的军装,迈着大步走到戏楼的中央。他干咳了两声,瓮声瓮气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俺张震山受胡长官派遣到同官县驻防,就是为了确保一方平安,要让同官县的父老乡亲过上安稳的日子。”他接着愤怒地说:“但是,就是有那几个孬种不听话,不守军纪,祸害百姓。俺就不信治不了他们!”他顿了一下,看到台下的人们安静地引颈张目听他讲话,提高嗓门说:“今天,俺要把那四个祸害百姓的孬种当着父老乡亲的面严肃处置。”

赶集的人们一听开会的内容都兴奋起来,吵吵嚷嚷地议论着。

等人们安静下来,张震山朝乔参谋长一挥手,说:“乔参谋长,把那四个孬种带上来!”

乔参谋长两腿一并,胸脯一挺,大声应道:“是,司令!”而后他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威严地喊道:“把犯人押上来!”

随着乔参谋长的一声喊,每两个士兵押着一个犯人,把四个犯人从戏楼后面押到戏楼前,一字排开。

张震山在台上说:“各位父老乡亲,这四个孬种败坏军纪,伤天害理,祸害百姓,没他娘的人性。这个……这个,前七八天,是这个……”

乔参谋长在旁提醒说:“阴历十二。”

“噢,对,是阴历十二,这四个孬种、畜生,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一个黄花闺女给糟蹋了,是在马棚里糟蹋的。人家这闺女性子烈,咽不下这口气,用剪子戳了脖子自尽了。”他指头点着台下的犯人说:“你们这四个孬种,就这样把人家一个闺女给害死了,你们就是畜生!”他缓了口气,继续说:“俺老张是山东人,梁山好汉就是俺老家那一块的。梁山好汉打富济贫,惩恶扬善,俺就佩服。那好汉李逵听说宋江把人家刘太公家的闺女抢到山上做压寨夫人,他就生气啦,提着两把大板斧冲上梁山,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给砍倒了,还一把揪住宋江就要砍。当然,那是假宋江干的事,诬赖了真宋江。李逵是好样的,梁山的好汉都是好样的,俺就佩服他们,俺就恨那些祸害百姓的孬种。”他提高嗓门继续说:“这几个孬种祸害百姓,糟蹋了人家的闺女。这是我张震山治军不严,我在这里向同官县的各位父老乡亲磕头谢罪。”他说着走到戏楼前沿,就要下跪。乔参谋长紧赶一步扯住他,说:“司令,慢!”

张震山斜眼看着乔参谋长:“干啥?”

乔参谋长不回他的话,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代表张司令在这里向大家叩头谢罪。”他说着,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张震山下意识地用手搔了一下耳朵根,说:“行,行,乔参谋长代表我向父老乡亲谢罪。但是,这事没完。”他说着走到桌子前,用拳头在桌子上愤怒地擂了一下,喊道:“乔参谋长,听令!你去问这四个孬种,服罪不服?”

“是!”乔参谋长从戏台上跳下来,神情冷峻、步伐坚定地从左至右一个挨着一个用手托起那四个人的下巴,厉声地问:“服罪不服?”

四个犯人被关押了八天,已经被消磨得精疲力竭半死不活了,在乔参谋长的厉声质问下,都老老实实地认罪。

乔参谋长问完报告说:“司令,他们都认罪了。”

“好,只要认罪就好办。郭营长,我现在命令你,把这四个孬种拉到河边就地枪决。”

“是,司令。”郭蛮子转身向押解犯人的士兵命令道,“把犯人押到河滩。行刑队,出发。”

黄大山毫无顾忌地咧着嘴哭起来,还嘟嘟囔囔着别人听不清的话。

谢玉柱使尽力气摆脱了押他的士兵,转身朝戏台冲去,想跪下为自己求情,由于使劲太大,冲得太猛,一头撞在台基的砖头上,碰得头破血流。

袁机灵身架瘦小,脖颈仿佛被打断了似的前摇后摆着,那张爱说俏皮话的嘴奇怪地向前嘬着,抽筋似的颤动着,眼睛半睁半闭,很是滑稽。

吕志武强梗着脖子朝台上喊:“张司令,饶了其他弟兄吧,是我领的头,就枪毙我吧。我顶罪,我不喊冤。”他已经从郭蛮子嘴里得知了处置的办法,所以摆出一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架势。

押解的士兵把四个犯人推搡着、拖曳着带到河滩上,让他们在已经挖好的四个土坑前站好。正面七八米处站着一排行刑的士兵,在郭蛮子一声“预备”命令下达后,都拉动枪栓,顶上子弹,枪托抵在肩头上,食指扣在扳机上,眯缝起一只眼,瞄准了射击的对象。

市场上、街道上和周边村子的人们潮水一样迅速涌到河滩上。整个场地静悄悄的,能听到的声音就是犯人少气无力的干号声、哭诉声,还有河水冲撞岩石发出的哗哗声。

郭蛮子把手缓慢抬过头顶,停了片刻,猛然往下一挥,命令道:“开枪!”

刺耳的枪声响起,子弹呼啸着飞到河对面的树林里,打折的树枝发着折断的脆响纷纷坠落到草地上,在树林栖息的鸟惊叫着四散而去。四名犯人中的三个人应着枪声栽进面前的土坑里。只有吕志武叉着腿站在坑沿上,脸色虽然灰白,但身子仍然坚持挺立着,愣愣地站在那里,神情木然。

栽进土坑里的三个人缓慢地蠕动起来,黄大山翘着屁股,头拱着地,两手费力地从土坑爬了出来,没有站起身,跪在坑沿上,探着头,很滑稽地咧着嘴看着前面行刑的人。谢玉柱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站直,摇晃了几下,又一头栽到了地上。袁机灵爬出土坑以后,颤抖着身子,继续在碎石上胡乱爬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郭蛮子一招手,两个士兵过去把四个人察看了一下,回来报告说:“报告,经检查,一个没事,两个尿裤子,一个尿裤子屙裤子。报告完毕。”

人群里有人说:“假枪毙呀,吓死我啦。”

四个人又被拖到戏楼前,张震山瞪眼说:“为了一个娘儿们,把你们四个龟孙子都毙了,量刑过重。”他又把话锋一转斥责道:“你们这几个孬种去糟蹋女人是胆大包天,听到枪响又是尿裤子又是屙裤子,是胆小如鼠。你们还算是军人吗?你们这是丢军人的人,给军人脸上抹黑。军人是什么?军人就是听到命令敢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不怕死、视死如归的人!军人就是要好好看看《水浒传》那本书,看梁山好汉们打方腊的那股子劲,学学人家顶着蝗虫一样的箭还敢往上冲的英雄气概!你们这里只有一个还算是有胆量的,就是吕志武。人家爹妈给人家起的名字多响亮,志武就是有志尚武,人家才是条汉子,这样的人当军人才合格!”他用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你们四个孬种以后还敢不敢去糟蹋女人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啦。”

“再也不敢了……”

张震山恨恨地哼了一声,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看你们这副样!告诉你们,放着老子前些年的性格,老子非亲自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枪毙不可。今天当着这么多的父老乡亲开会处罚你们以肃军纪,死罪可免,活罪不饶,以儆效尤。来人,把吕志武抽一百马鞭,狠狠地抽!”

士兵把吕志武摁在一条长凳子上扯下裤子,露出屁股蛋子,抡起马鞭噼里啪啦抽了起来,白光光的屁股蛋子一会儿就皮开肉绽,黑红的血不断线地向下淌。每下去一鞭,吕志武就咬着牙关哼一声,脸上滚动着明晃晃的汗珠,一直坚持到最后一鞭子打完。

死里逃生的其余三个人,在枪响的同时魂魄已经被吓得出了窍。现在,面对鞭刑他们已经没有太大的畏惧,毕竟还留下了一条命,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和吕志武不一样的、更让他们胆寒的刑罚。

张震山叉着腿,拤着腰,酱紫色的脸膛上两道浓眉蹙着,两只眼睛冒着狠光,一脸的杀气。把吕志武拖走后,他说:“你们三个都是他娘的怕死鬼,是狗熊,是软蛋,不配当军人,老子的部队不要你们这号人。但是如果这样放走你们就是姑息养奸,纵容邪恶,太便宜你们,我就对不起同官县的父老乡亲,对不起被你们糟蹋的女人。现在我要用另一种刑罚处置你们。徐一刀,把这三个龟孙子给老子骟了,让这三个龟孙子一辈子都不能糟蹋人。去!把活给老子干利落点。从这边开始,一个一个来。”

徐一刀听到张震山唤他,赶忙提着工具箱过来。他是昨天晚上接到今天上午处置犯人的通知的。郭蛮子去他家的第二天他就跑到省城,在钟楼邮局的门口找到一个头戴黑缎子瓜皮帽、鼻梁上架着圆镜片、小脸上的皱褶像核桃皮一样多的代写书信的老先生,让老先生把他说的情况写成一封不署名的信,并问明了西北军军法处的地址把信发了出去。信发出去以后,他又不放心地跑到西北军军法处的所在地和信上写的地址对照了一下,觉得万无一失了,第二天返回了同官城,在家和叶香草心绪不宁地等待着消息。一天天过去了,他每天都到军营前打探消息,然而每次都是满怀着希望去却带着失望回来。为了应对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买了四头小猪养在家里。昨天上灯的时候郭蛮子又跨进了他的家门,告诉他明天上午就要处置那四个人,让他做好准备,并问他想出了什么办法可以保住吕志武不受刀刑。

徐一刀和叶香草苦苦哀告:“郭营长,行行好吧!我们真不敢做那事呀……我们的两个孩子还小,我们害怕人家报复呀,我们没法在同官县过日子啦……”

“去去去,”郭蛮子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扯淡话,我他娘的也说了不算,有本事你们找张司令说去。我只关心我那把兄弟吕志武的事,别人的死活我不管。”

徐一刀可怜巴巴地说:“我也不认识你说的……吕志武啊,到时候骟错了不就麻烦了。”

郭蛮子说:“这个你放心,到时候你得一个一个地骟,我一个一个地给你报名字,这样就不会错。记住,叫吕——志——武。”他又出主意说:“你把骟出来的东西放到一个小盆里,最后由我来查数,我虚报个数不就过关了。我安排吕志武最后一个进去,别人咋喊他咋喊,别人咋叫他咋叫,装得要像,这些我都跟他交代过了。”到了门口,他又愣着眼撂下一句话:“记住我说的话,我只看结果,咱们看结果算——账!”

今天一大早,徐一刀和老婆叶香草看着实在没有办法了,把猪拎出来给骟了。

叶香草提醒说:“骟三头就行了吧,郭蛮子不是说他可以虚报一个数嘛。”

徐一刀叹了口气,说:“都骟了吧,要是碰到别人查数也好蒙混过关。”

骟过猪以后,徐一刀用油纸包住带着温热气息血肉模糊的猪蛋去了会场。

两个士兵应声走过去,拖着浑身瘫软的黄大山往戏楼旁边的一间空房子里去。徐一刀拎着工具箱一脸沮丧地跟在后边。

传令官夹着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绕过人群到了戏台上,他在上戏台之前碰到正拖着黄大山走的两个士兵,向他们低声嘀咕了一句,那两个士兵便停下了脚步。他到了张震山跟前,立正,行了个军礼。

“报告司令,军法处来电。”他打开文件夹,把一份电报递给张震山。

张震山斜睨了一眼传令官:“啥东西?”他把电报拿在手里一看:“咦,这群龟孙子消息怪灵通嘞,他们咋知道了?念给大家伙听吧。”

传令官接过电报,冲着台下大声念道:

张震山司令:

悉闻你部有四名不法之徒,于光天化日之下轮奸民女,此乃重大犯罪事件,必须严惩。现令你部将不法之徒及审讯材料一并着专人押运军法处审讯处置。

此令

西北军军法处

×年×月×日

张震山在戏台子上踱着步子,听到台子下面聚集的人们交头接耳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这是西北军军法处的命令,俺老张还真不知道他们是咋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是军法处在电报上说得很清楚,必须严惩。既然军法处插手了,就让他们处理好啦。过后我一定会把军法处的处理结果通报同官县的父老乡亲。郭营长,我命令你带一个班的弟兄连夜把这四个孬种押送到军法处,敢让跑一个,我就让徐一刀把你骟了。听到没有?”

“报告司令,保证完成任务。”郭蛮子答应着,心里却恨恨地骂道,“狗娘养的军法处。”

昨天夜里,郭蛮子从徐一刀家回到军营,张震山就派卫兵把他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问:“你那个把兄弟吕志武咋处理?”

郭蛮子说:“听司令的。”转念一想,张震山的问话好像有宽容的意思,就问:“司令的意思是……”

张震山说:“我这个人也是讲情面的人,但是吕志武这个浑蛋的情面讲不成,他是领头的,不处理他别人就没有办法处理。我想啦,明天咱先来个假枪毙,吓唬吓唬这几个孬种。凡是没有吓趴下的,打一百马鞭惩罚,军队里缺不了有胆量的战士。如果吓趴下了,就把他骟了赶出军营,这样的包不能要,这样的包上到战场也没用。”

在上午押解的时候,郭蛮子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吕志武。郭蛮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军法处半路插手了这件事,让吕志武白白多挨了一百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