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欧阳修于熙宁五年(1072年)九月逝世,苏轼写了这篇祭文。那时他任杭州通判。
欧阳修从见到苏轼考进士时的文章起,就一直很赏识苏轼,对他知遇很深。苏轼在这篇祭文里没有像通常写祭文那样,直接述写赞颂欧阳公的道德功勋,而是强调欧的存亡关系到国家朝廷的兴衰安危,表明一旦没有欧公,就会变怪杂出,斯文失传,所以天下岂能不为他的逝世而恸哭!同时,也叙述了他们苏家父子两代受到欧公的知遇之恩。这篇祭文上为天下,下哭私恩,写得情韵幽咽,凄恻感人。
【原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1],国有蓍龟[2],斯文有传[3],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4]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5],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鳟[6]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7];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8];及其释位而去也[9],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10],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11]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溷浊,絮身而逝乎?将[12]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13]?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14],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15]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16]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17],缄词[18]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尚享!
【注释】
[1]民有父母:《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哉)君子,民之父母。”此是赞美欧阳修做官爱民如子。[2]国有蓍龟:指蓍草和龟甲,古时用来占卜。此是赞美欧阳修的政治见解卓越,为国判断问题和制定策略。[3]斯文:原来是指礼乐制度。此处是指儒道和文章。斯文有传:苏轼《六一居士集序》讲宋开国以来,“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4]乔岳:高山。[5]芘:同“庇”。夷:指外来的佛教。欧阳修曾作《本论》三篇,申斥佛教。《六一居士集序》:“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实,识者忧之。”[6]鳟:同“鳅”,俗称泥鳅。:同“鳝”,即黄鳝。[7]天下以为病:是说欧阳修过去没有得到重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是不正常的。[8]则又为迟:嘉祐五年十一月,欧阳修始任枢密副使。六年闰八月,转参知政事,当时欧阳修已经五十五岁了。[9]及其释位而去也:治平四年三月,欧阳修被罢免参知政事,被贬为亳州(今安徽亳县)知州。[10]至其请老而归也:熙宁四年六月,欧阳修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辞职,退居颍州,当时年已六十五岁。[11]奄:忽。[12]将:还是。[13]天莫之遗:《左传·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公(鲁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怜),不賙(愿)遗一老。’”是说老天不可怜我们,不愿留下欧阳公。[14]昔我先君怀宝遁世:苏洵于嘉祐元年带苏轼兄弟入京,曾以所作文二十篇献给欧阳修,欧阳公很爱他的文辞,认为贾谊、刘向的文章亦不过如此。推荐苏洵为秘书省校书郎。怀宝遁世:是说苏洵满腹经纶,不愿出来做官。[15]因缘:机缘,机会。[16]十有六年:苏轼于嘉祐二年(1057年)中进士,主考官即欧阳修,至此时正十六年。[17]忸怩:惭愧。《尚书·五子之歌》:“颜厚有忸怩。”古人有弃官奔老师之丧的先例。[18]缄词:封寄祭文。
【译文】
啊,这是多么令人悲哀呵!欧公只在人世上活了六十六年。他做官爱民如子,为国判断问题、制定政策,使儒学文章有了继承发展,莘莘学子有了老师,于是正人君子有了可靠的后盾不会懦弱胆怯,猥琐小人则有了惧怕而不敢胡作非为。你就像那高山大江,并没有看见它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它们对万物产生的功能和有益的作用,是无法用具体数字来计算的。
现在欧公逝世了,人民失去了他们最尊敬的保护人,朝廷没有了排疑解难的大臣,儒学文章受到排斥,学者们也转向了佛学,正人君子崇尚道家的“无为”学说,而猥琐小人则充分地认为他们得到了最好的时机。好比在高山险谷中没有了猛虎,大湖深潭里没有了巨龙,于是乎各种变化怪异的事都出来了,泥鳅黄鳝在狂舞,狡猾的狐狸也公然嘶号起来。
过去欧阳公没有得重用时,人们都认为是不正常的;直到嘉祐五年,欧公才任枢密副使,但当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在治平四年欧公被免参知政事,贬为亳州知州后,人们莫不希望他能再次得到重用;到熙宁四年欧公告老归隐,退居颍州时,人们莫不感到遗憾和失望,但还寄希望于万一的是,幸得欧公并没有衰老,怎能说他就没有再度出山的意思呢,而现在却忽然就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不是他厌烦了人世间的肮脏污浊,为了保持自己的干净身心而去的呢?还是人民没有这个福份,而天老爷也不愿给我们留下欧公老人家?
过去,我已去世的父亲怀才不遇,还是欧公赏识先君的文章,推荐他为校书郎。而不肖的我,有了更好的机缘作为欧公的学生已有十六年。听到欧公逝世的消息,从道义上说是应当扑爬礼拜地以最快速度去奔丧的,我却因为公务在身没有能够赶去,不能做到像古人弃官奔丧,真是十分惭愧,现在只能从千里以外封寄这篇祭文罢了!从大处说是为天下而哀悼,小处说是对欧公予我的恩情而痛哭。呜呼哀哉!尚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