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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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审势(1)

【题解】

此文是苏洵一篇很有现实意义的政论文。文中旨在说明,治理天下,必须要审时度势,要依据具体的形势而制定相应的大政方针,而不有拘泥于陈说与陈见,根据当时的弱政,文中指出了任刑尚威的观点,于中见出作者关心国事的一片拳拳之情。

文章以气势胜。文中首起提出治天下,须先制定社会所遵循的法则,以此笼罩、引发下文,然后接写这一法则的制定必须要审时度势及在当今时势下该使用何种方法。如此层层推进,逼出主题,使文章具有极强的逻辑力量,文中的古今对举并论,议论风生,既加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又使文思显得迭次起伏,纵横捭阖;那些恰当的比喻,则又增添了文章的形象性、生动性,真可视为苏洵政论文的代表作。

四库全书本《嘉祐集》在题目前,冠以“几策”二字,别本则无。

【原文】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盖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1],商之尚质[2],周之尚文[3],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盖有周公为之制礼[4],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5]。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常先定所尚,使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6]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盛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7],故威与惠者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强而益之以威,弱而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一人之身将欲饮药饵石[8]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9]。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阴与己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大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10],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11]。然方其成康[12]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德[13],而诸侯禽奔兽遁[14],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15]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以骎骎[16]焉,日趋于强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17],以大系小,丝牵绳联,总合于上[18]。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19]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势强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著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20],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21],不问有罪,而典刑[22]禁不能行也;冗兵[23]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24]人强盛,凌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太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25]之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一舆薪[26]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27]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28]。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29],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30],而发兵击赵、魏、卫。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31]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之势[32],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资之,固以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欲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用威,一赏一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33]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34],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35],不敢辄犯法,此之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36],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夫汤武,皆王也[37];桓文,皆霸也[38]。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39],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40]之德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地,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41]。”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42],于是诛锄其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而后赏[43]。”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44],仲之书好言刑[45]。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说以刑法[46],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