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母亲照常来玉晓家小住。
“姥姥,你来了。可有阵子没来我家了。”放学回家的辛勤热情地跟姥姥打招呼。
“可不是嘛,整天被陈燕缠着,啥也干不成。我早就盼着生产队没活呢。这不,你姨昨天不用出工了,我今天就来了。”
“那就多住些日子吧。”
“那是自然。我要好好跟那些老姐妹唠唠嗑、打打牌。”
这时,其他孩子也陆续回家了,纷纷向姥姥问好。
“你们四个啊,我最喜欢的就是辛勤。我手里还剩两个银戒指,给你和陈燕留着呢。”
“二姐,看见了吧?没咱俩什么事。”辛颖心直口快。
辛静笑笑没吱声。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张嘴了。”
“娘,你做事不公平,还不让孩子说呀。”玉晓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一怔。
听母亲的口气,原先那些压箱底的首饰只剩两个银戒指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不好询问,回头再慢慢打探吧。
这天早饭后,母亲又要出门。
“娘,今天中午咱吃饺子,要不你就别出去了,帮我一起包饺子。”
“好吧,我下午再出去。”
“玉容的女儿陈燕也快三岁了,娘,回头你让玉容带上孩子过来走动走动。一段时间没见,还怪想她们呢。”
“好啊,我回去就告诉她。玉晓,我跟你说,我现在的日子别提多舒坦了。立民在大队开拖拉机,既轻松又体面,村里人人羡慕。他隔三差五买只烧鸡回家,每次我都会吃一个大鸡腿。我终于熬到享福的这一天了!”母亲不无得意地说。
“娘,一大家人要知道互相怜惜。玉容出工很辛苦,有些好吃的也要多想着她点。可别光顾着自己享福啊。”玉晓提醒道。
“玉容还年轻,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就你爱说这些不中听的,搞的人都不愿呆在家里。我那些老姐妹一听我过的日子,个个都啧啧称赞,眼红得不得了。”
“过日子不能看一时。日子长着呢,你要多想想以后,尽可能留些压箱底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多少日子?多享一天福多赚一天。你整天想那么多,不还是过苦日子?”母亲反唇相讥。
“不管怎么说,你那些金银首饰现在都不要动,等动弹不了的时候再拿出来。”玉晓好言相劝。
“我早卖掉了。”母亲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卖掉了?什么时候卖掉的?”玉晓大吃一惊。
要知道,当年自己和树旺竭尽全力建房时,都没舍得让母亲动用那些首饰。
“多少钱卖掉的?”
“立民刚搬过来住的时候,他中午和晚上都要吃炒菜,我手里没钱,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就把它们都卖了,卖了十块钱来改善生活。”
“十块钱就全部卖掉了?那些东西怎么也值几百块钱啊!”玉晓气不打一处来。
“不就是点首饰呀,瞧把你急的!”
“娘,不是我说你,咱们有什么条件,就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呢。就立民家那条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会顿顿有炒菜吃?怎么刚搬过来,这张嘴就挑剔起来了,没炒菜还不行了?”
“我愿意给他做,又怎么了?还有,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啊?我的东西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玉晓强压心中的怒火,说道,“娘,这做人不能太任性。我就不明白了,当初分家时,面对空空如也的院落,我磨破嘴皮子,你都不肯卖掉那些首饰建房。现在只因为立民想吃炒菜,你就心甘情愿全部舍弃了?”
“当初和现在怎么能比?现在家里有了立民这个顶梁柱,我不用再发愁没人给我养老送终了,还留那些首饰做什么?”
“我和玉容就那么不受你待见?我知道你重男轻女,但想不到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反正已经卖了,再后悔也没用了。我不和你说这些了。”母亲转移了话题,“你说,咱家玉容是不是傻呀?立民在我门上过日子,相当于上门女婿。陈松青要求立民和其他兄弟一样,给他和他老伴养老,玉容竟然答应了。”
“这事你可不能只怪玉容。玉容和立民结婚前,你本该请队干部和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和陈松青就供养问题达成书面协议。现在木已成舟,陈松青提的要求,立民不反对,玉容怎好拒绝?”
“你还怪上我了。谁能想到会有这些事呢?”
“你总是这样,该用心的事上不多想一想,无关紧要的事上反而花心思。”
“你可别这么说,我操心的可都是大事。对了,我前阵子让人给我算命了,算命的人说我能活到七十五岁呢。”
“娘,你花那冤枉钱干嘛?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自己的命怎么样自己最清楚,怎么还听信那些算命的?认认真真、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多好。”
母亲好像没听到玉晓的话,接着道,“算命的都说了,我比你爹和他那个小老婆都活得长,我总算到最后能争上这口气了!我可告诉你,等我去世后,你一定要把你爹的骨灰弄回来和我合葬。”
“娘,你和我爹这一辈子都没多少时间在一起,死后又何必强求呢?你自己一个人安安生生的多好,何况那边阿姨的六个子女肯定不会答应啊。”
“我不管,我可不想做孤魂野鬼,你就要给我办到。否则,你就是不孝。”母亲强词夺理。
“娘,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家是讲情的地方,从来不是讲理的地方。”
“情理是连在一起的,理都不讲,哪来的情?”
玉晓内心在感叹,跟母亲真的是话不投机。都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就母亲的这种个性,很难保证能和玉容夫妇长期和睦相处。
中午吃过饺子,母亲又出门了,直到傍晚才进门。
“玉晓,我下午去你舅舅家了,跟你妗子聊了半晌。”
“都聊了什么?”
“当然是我的舒坦日子。还有就是聊到了宏光的婚事。”
宏光是舅舅家的小儿子,在城里上班。
“娘,你别掺和舅舅家的事。”
“我是宏光的亲姑姑,还不能发表意见?你说你妗子儍不儍呀?宏光和他对象都在城里上班,多省心呐!可你妗子还想给宏光在家里建房。”
“我妗子有她自己的考量,你就别多嘴了。”
“什么考量?我看她是有福不会享。”
“人家那是有远见。人一生中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变故。这村里就有从城里回来的,结果父母把房子都分给了其他兄弟,弄得无处落脚,导致家宅不宁的。
“我妗子这么做,一是想给宏光留一条退路,二是尽可能地公平对待两个儿子。”
“操不着的心。”
半个月后,母亲要回刘庄了。
临走前,母亲当着孩子们的面,又向玉晓提起了与父亲合葬的要求,这让玉晓心里纠结不已,左右为难。
母亲的这个要求,玉晓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母亲走在父亲之前,那还好办,自己立块墓碑建个衣冠冢就可以解决问题了。难办的是万一父亲先走了,又通知了母亲这边,母亲肯定不肯善罢甘休。
现在就给父亲写信探讨这个问题呢?依阿姨的那种性情,不但得不到任何答复,弄不好还会让父亲的日子更难过。
送走母亲,辛静跟在玉晓身后回到屋中。
她小声对玉晓说,“娘,姥姥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有本事的话,现在就可以把姥爷夺回来呀。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她自己都做不到,干嘛要为难你啊?咱们听听就算了。”
玉晓感叹,还是辛静这孩子心思细腻,洞察入微。母亲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还不如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