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返乡 (2)
“她的悲痛啊!”特拉德尔回答,“她所有的感情。就像我上次说到的,她是一位很出色的女人,但瘫痪了。不管什么使她烦恼的事发生,那种苦痛多半落在她的腿上。但这一次却升入她的头部。总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全身。但不管怎样,他们始终以不懈的温存守护着她。到昨天,我们已经结婚满六周了。当我看见那全家的人放声大哭得几乎晕过去时,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吃人的妖怪。科波菲尔,你简直想象不出来我内心的歉疚!克鲁勒太太,由于我夺去了她的孩子,直到我们离开,都不愿见我和宽恕我。不过她很善良,不久已经宽恕我了。今天早晨,我还收到她一封洋溢着喜悦之情的信。”
“亲爱的朋友,”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是非常幸福的。”
“你偏向我,才这么说!”特拉德尔笑了,“诚然,我处在令人羡慕的阶段。我勤奋工作,废寝忘食地学法律。每天早晨五点我就起床,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说实话,知道她们要在星期二,那就是麦克尔节的前一天回家,我还挺伤心的呢。你瞧,姑娘们来了!”特拉德尔提高了嗓门,“科波菲尔先生,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马格雷和露西!”
她们真是一簇新鲜的玫瑰,那么健康,那么活泼,她们都很美,最漂亮的是克鲁勒小姐,但苏菲的欢颜中有一种温柔愉快的、适合主内的气质,这比美貌更重要。这也更使我相信我朋友的眼光。我们围坐在火炉边,方才那个机灵的小伙子,原先匆忙地把这些文件摆出来,现在又收拾起文件,然后把茶具端了上来。随后,他就告退了,特拉德尔太太那张主妇的眼里闪出快活镇定的光。她默默地替我们沏好茶,就坐在火炉旁烤起面包来。
这时,她说见过艾妮斯。“汤姆”和她到肯特度蜜月,她在那儿见到了我姨婆。我姨婆和艾妮斯人很好,她们话题的主要焦点还是我。她相信,我外出期间,“汤姆”一直想着我。“汤姆”在各方面都是权威,也是她生活中的偶像,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都不会动摇。
她和特拉德尔两人对于艾妮斯所表示的敬慕,让我非常愉快。我并非认为这是适宜的,但却认为这是令人愉快的,这本来也是他们的性格体现。假如他那脾气温和的太太偶有发作时,也只是因为她是那美人儿的妹妹。
然而,他们那种无私的境界让我感动。他们为这些姑娘感到自豪,他们听从她们所有的怪想,而从这些琐细的事件中体现出的优良品质则是我极想见到的。他的大姨小姨们把特拉德尔唤作“宝贝儿”,一个钟头起码有十二次将他呼来唤去,他则一概俯首听命。离开了苏菲,她们什么事也不能做。哪个女孩子的头发散了,只有苏菲才能弄好。哪个女孩子忘了某个调子了,只有苏菲才能哼得对。哪个女孩子记不起德文郡的某个地名来,也只有苏菲知道。不论什么人要给家中写信,只能靠苏菲写。而若是哪个女孩子一时忘了编织的方法,只有苏菲才能说得出。她们才是那房子的主人,苏菲和特拉德尔侍候她们。我无法想象,苏菲在二十年来的岁月中,照看过多少孩子,但她仿佛熟悉各种英语儿歌,给孩子们唱。她用世上最清脆的嗓音,按人家点的歌,一个个地唱,这种情景让我心醉神迷。最好的是:她们在对苏菲和特拉德尔呼来唤去的时候,倾注了很大的关爱和尊敬。
无论如何,当我告别了特拉德尔返回咖啡馆时,已不再为他难过了。我开始觉得,他是能一帆风顺的。
我在火炉旁,默默地想他的情形,自从三年前我离开英国以来,不曾见过煤火;不过我却见过许多柴火,当柴烧剩的灰,与炉底上羽毛状的灰堆融为一体时,也让我在沮丧心情中看到死去的希望。
我这时回想过去,虽然仍是抱着一种严肃的态度,却已不再沉痛,而且能以坦然的态度思考将来了。家,对我已是不存在了。我本能够倾注更深爱情的那个女孩如今却只能与我兄妹相称了。她会结婚,会重新有人拥有她的爱情,而她做到那样时,已经不知道我对她新生的爱情了。这是公平的,我理应为自己的过失做出补偿。
我正考虑着,这能否使我没经磨练的心成熟一些,我能否坚决地忍耐下来,在她家平静地过着如她在我家一般的生活。此时,我的眼光落在一张面孔上。它从火苗中腾起,仿佛与我早年的记忆很有关联。
祁利浦先生——就是我在第一章提到的我母亲的助产大夫,坐在我对面读报纸。这时他已有些年长。
我走到他面前,说道:“祁利浦先生,你好吗?”
他被这陌生人的问候弄得举足无措,于是用他那慢腾腾的语气说:“谢谢你,先生,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想你也很好吧。”
“你想不起我来了?”我说道。
“呃,先生,”祁利浦先生回答,“我有点印象,感到你很面善,先生,但我没有把握,说不出你的姓名来。”
“但事实上,我还不知道自己名字以前好久,你就已经了解了。”
“是吗,先生?”祁利浦先生说道,“莫非说是我有幸,接——?”
“正是。”我说。
“哎呀呀!”祁利浦先生叫道,“但无疑,此后,你的样子变了很多,对吧,先生?”
“我想是的。”我说道。
“呃,先生,”祁利浦先生说道,“冒昧地问一下尊姓大名?”
得知我的姓名后,他确实大受感动。他认真地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哎呀,先生!”祁利浦先生打量着我说道,“那么你就是科波菲尔先生,我想要是刚才斗胆再认真看看你的话,应当是认得出来的,你与你的父亲特别相似呢,先生。”
“我没有见到先父的福份。”我说道。
“当然,先生,”祁利浦先生道,“不管怎样,这是很痛苦的!在我们那一块地方,先生,对你也略有所闻。你一定非常忙碌,先生。”
“你说你那一带在哪儿?”我坐在他近旁,问道。
“我住在柏里?圣爱德蒙附近,先生,”祁利浦先生说,“我太太继承了她父亲在那儿的一点儿产业。我在那儿行医,你会愉快地得知,我过得不错。我的女儿已长大成人了,先生。”
他慢条斯理的说:“我曾在你生疹子时照看过你,这想起来仿佛是昨天刚发生。你那次痊愈得真快,先生!”
“你还没儿女吧,先生?”
我摇摇头。
“我听说你若干年前遭受丧偶之痛,先生,”祁利浦先生说,“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儿得知的。她是那一带一个坚强角色吧,先生?”
“哈,是的,”我说,“够厉害的。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祁利浦先生?”
“你难道不知道吗,先生?”祁利浦先生带着安详的笑容说,“我和你的继父又是邻居。”
“不知道。”我说道。
祁利浦先生说道:“他娶了我们那儿的一个特别有钱的年轻小姐,可怜的人。——那么你这种辛苦的脑力工作,不让你觉得疲乏吗,先生?”
我避开那个问题,又把话题转到摩德斯通姐弟身上。“他又结婚了。你到他们家去看过病吗?”我问。
“不常去。他们请过我,”他答道,“摩德斯通和他姐姐坚定性格的器官很发达,先生。哎呀!旧事难忘啊,科波菲尔先生!”
“那姐弟俩还在走他们的旧路,是不是?”我问。
“先生,”祁利浦先生说道,“一般行医的人,对他职业以外的人,一概不闻不问,不过,我应该说,他们是很厉害的,先生,不论是今生,还是来世,都是很厉害的。”
“来世如何,自有定论,我确信,”我接下去说道,“他们今世在做什么呢?”
“她是一个挺惹人喜爱的女人,先生!”祁利浦先生带着伤感的情绪说。
“你是说如今的摩德斯通太太吗?”
“确实是位讨人喜欢的女人,先生,”祁利浦先生说,“可以说,特别地和气!祁利浦太太认为,自从结了婚以来,她的精神就彻底垮了,差点儿得了抑郁症。女人们,”祁利浦先生怯怯地说,“颇有观察能力啊。”
“我确信她会被他们驯成那个令人讨厌的模式的。老天解救她吧!”我说道,“她已经快不行了。”
“先生,起初,他们也曾大吵过一阵子,”祁利浦先生说道,“不过她如今彻底是一个游魂了。要是我告诉你,那姐弟俩自从她过门以后,就将她迫害得如同傻子一般,我这样说不算是太过分吧?”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我毫不隐瞒地说,先生,”祁利浦先生说,“你母亲就死在这上头,残暴、阴郁和苦闷差不多将摩德斯通太太折磨成傻瓜了。在婚前,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年轻女人,但现在却叫他们的阴险和苛刻毁了。他们在她外出时也一刻不离,与其说是她的丈夫和大姑,更不如说是她的监守人。这是祁利浦太太亲口跟我说的。女人的眼睛是锐利的,祁利浦太太自己看人就入木三分!”
“他仍旧自称是虔诚的教徒吗(我羞于将他和这个名词连在一块)?”我问。
“你说中了,先生,”祁利浦先生说,“这正是祁利浦太太最深刻的一句话。祁利浦太太说:‘摩德斯通先生给自己立了一尊偶像,命名为“圣洁的天性”’。这让我十分震惊。女人看问题确实敏锐,先生。”
“生来就如此吧。”我说。他听了特别高兴。
“我的意见和你取得一致,这让我很开心,先生。”他接着说,“向你坦言,我极少说一些与医学无关的话。摩德斯通先生有时进行公开的演说。人们都说他近来愈凶悍,他的主张就愈残忍。”
“我深信祁利浦太太的话是没错的。”我说。
“同时,先生,”祁利浦先生接着说,“没人喜欢他们,由于他们随便诅咒讨厌他们的人入地狱,但是,据祁利浦太太说,他们受着没完没了的惩罚,因为他们得不到别人的帮助,只能靠自己的心过活。而他们的心是极坏的东西啊。先生,是不是使你的大脑过度紧张呢,先生?”
在以后的时间内,他就讲他自己的事了。
我对他说,明天早晨我要去见姨婆,就是那一晚他所见到的人。我也告诉他,她是女人中最出色和热心的一个,若是他多认识她一些,就明白了。但是仅仅提到他与她可能再见面的机会,就已令他特别恐慌了。他说道:“确实如此吗,先生?”
由于万分疲惫,我也在夜半时分沉沉睡去。第二天,我在斗佛脚车上过了一夜。在姨婆还喝茶时,我冲进了她那小客厅,她,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坡勾提,欢呼着流着泪迎接我。当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聊天,我告诉她祁利浦先生仍对她怀有相当的畏惧时,她感觉非常有意思,她和坡勾提两个将我母亲的后夫和他姐姐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