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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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坠入迷雾中

第四十九章 坠入迷雾中

一天早晨我接到一封由坎特布雷寄来的信,我怀着有些惊奇的心情读道:

亲爱的老友阁下:

环境不如吾意,隔离亲官之交,为时已颇久矣。每供职得闲,静观前尘,默思往事,为忆旧之情所渲染,辄增无限快慰之感。此一事也。加之,吾所亲爱之先生,君以高才,致身尊显,吾不敢复以科波菲尔之夙称呼吾少年时之友伴矣!然此夙称必将永与吾家券据(指密考伯太太所保管与吾家旧房客有关三文件)受珍视,受敬爱,此则敢以奉告者也。

现时执笔作书之人,错误与恶运交乘,处境如覆没之舟。以一如斯处境之人,以问候之词,祝贺之语,付之阙如,以待多才洁身之士可也。

苟君于撰述伟业之余暇读吾拙书至此,必欲知吾作书之意何居?此因君所当问,吾请预先声明,吾意不在金钱也。

指挥雷霆,发纵怒火,吾或有此潜能,今姑置之而不论,吾但便中语君,吾最光明之幻想,已成石火电光——吾平静的心情,已起惊涛骇浪——吾追欢取乐之能力,已如习絮浮沤——吾正常之精神,已入不正常之域——吾在人前,已不复能昂首阔步矣。花有毒虫,杯满苦酒。虫力正勤,花亡无日。愈早愈佳,俱吾不欲多言矣。

吾心至苦,虽密考伯太太一身兼为女性、妻、母,也无力加以宽慰。吾意欲做短期逃避,尽四十八小时光阴,重游首都旧日行乐之地。谈及避难养心之所,最高法院监院乃吾足所必至。后日晚七时正,苟无遂人愿,吾将身临民事拘留所南墙之外。陈述至此,则作此书之目的达矣。

吾旧日之友科波菲尔先生,或吾旧日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倘能折节惠临,重温吾人旧日之交期,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在吾前交通及之时地,吾等当可发现此墙塔之残迹也。

威尔金?密考伯

附白:密考伯太太并未与闻吾之计划,合当奉告。

那封信我读了好几遍。尽管清楚密考伯先生的文体是浮夸的,又特别嗜好尽一切可能的机会写长信,不过我依然相信,在这封拐弯抹角传情达意的信里,含有重大的使命。当我正在琢磨,并且困惑到了极点的时候,特拉德尔出现了。

我说道:“我从来没有比现在看见你更高兴的了。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需要你那冷静头脑的帮助。我收到了一封从密考伯先生那儿来的很奇怪的信,特拉德尔。”

“真的,”特拉德尔叫道,“我收到了密考伯太太的一封信呢!”

原信如下:

余谨向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致敬。倘君仍忆前此有幸,一度与之熟悉深知之人者,余请其拨冗赐此函以一顾,可乎?余向特拉德尔先生保证,倘余非陷身困惑之中,余必不至冒昧相扰也。

言之痛心,密考伯先生(过去本极留心家事)与其妻及家人生分疏远,乃余向特拉德尔先生诉告并求其援助之原因。密考伯先生行为之反常,其性情之狂暴野蛮,远非特拉德尔先生所能想象者。此种改变日渐加剧,已现精神错乱之象。余向特拉德尔先生确言,即无一日,此种病态不突然发作。余已惯闻密考伯先生言,彼已委身于恶魔。诡秘久已代替无限之信任,而成为彼之主要性格。余言至此,余情可知。稍有触犯,虽至微细,如问彼晚餐嗜食何物,亦足使彼倡离婚之议。昨夜孪生子童心未泯,索取二便士,将以购“柠檬宝”——一种本地糖果——彼竟以剖蛎刀相向。

特拉德尔先生幸恕余谈此琐事,盖不如此,先生将无从了解余之伤心状况也。

余今冒昧,将作此书之意,掬诚陈于先生之前,可乎?先生能许余信赖先生之友好关切以自托乎?余谓之能,以余知先生之为人也。

女性用情专,故眼光敏,而不易受欺瞒。是以余知密考伯先生将有伦敦之行矣。今晨早餐前,彼潜写地址片系褐色小提包上,虽竭力掩饰,但余以夫妻情切,瞥见数字之痕迹。驿车之西区目的地为金十字街。余取祈先生往见余夫而加以理解否?余敢请先生涉足密考伯先生及其苦闷家属之间否?呜呼,不可也,若是则所求太过矣!

设科波菲尔先生尚未忘此默默无闻之老友者,先生可代致拳拳之意并伸同一祈求否?更有恳者,此书须绝对秘守,断断不可在密考伯先生前提及。如蒙惠复(至不敢望),请寄至坎特布雷邮局交恩?密收,较之迳寄下方署名之人,当可减少痛苦后果也。

爱玛?密考伯

“你认为这封信是怎么回事?”特拉德尔问我。

“你认为另外那一封是怎么回事?”我说道。

“我感觉把这两封信一块儿来看,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回答道,“比起密考伯先生和太太平常写的信来,意义更大。不过我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两封信,都是诚心诚意写的,并非事先串通。”于是我们比较那两封信。后来,特拉德尔说:“不管怎样,回她一封信,告诉她,我们一定去见密考伯先生一面,这对她就是大慈大悲了。”

我格外赞成这个提议,由于我这时责备自己对她前一封信没有引起重视。因为我烦心于自己的家事,又因为我深知那家人的情况,又没再听到他们的音讯,所以我慢慢把这件事全忘了。我倒时常想起密考伯一家,不过都主要是推测他们在坎特布雷又闹什么“金钱债务”,再不就回忆密考伯先生做了尤利亚?希普的书记时怎样羞于见我。

无论怎样,我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封信,来劝密考伯太太。那天下午我们让姨婆一起讨论,但我们惟一肯定的推断是:我们得准时赴密考伯先生的约会。

虽然我们比约定的时间早了15分钟,但是密考伯先生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两位绅士,”密考伯先生在寒暄了一阵儿后说道,“你们是逆境中真正的朋友,祝你们二位的家人身体健康。”

我们对他的问候表示感谢,也做了应有的回答。

“科波菲尔,”他说道,“这样的接待,是以表明你那颗心是人类共有的天性中的一种光荣。”

我说道:“我希望您太太她还好吧。”

“多谢你,”密考伯先生回答道,“她不过平平常常,这儿就是那个监狱了!”他忧伤地点着头说道,“在那里多年来第一次没有纠缠不清的索债声音,那里不需要诉讼材料,新案重构的构票不过投在门口上就行了!二位,”密考伯先生说道,“我对那里每一块石头都非常熟悉,假如我不禁露出对以上地方的爱惜,你们应原谅我。”

“从那时起,密考伯先生,我们在世路上都有了进展。”我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密考伯先生回答道,“我住在那里避难时,我可以昂首视人。假如他侵犯了我,我能够报以老拳。但现在不同了。”

密考伯先生垂头丧气地从那建筑物转过身来,我们三个人一同离开了。

“在一个往坟墓去的路上,”密考伯先生说道,“有许多里程碑,若非因为有渎神明,一个人永远不会跨过去。那个监狱在我一生中就是如此。”

“你这是心情沮丧呢,密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我希望,”特拉德尔说道,“那并非因为你对法律怀有一种厌恶──我也是个律师。”

密考伯先生一声未吭。

“希普好吗,密考伯先生?”我在一番静默后说道。

“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假如你把我的东家视为己友来问候,我因此感到抱歉并加以嘲笑。不管你以什么身份来问候我的东家,请准许我以个人的身份拒绝谈论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使我在职业方面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对此表示道歉。“那么我可以,”我说道,“为了避免重复先前的错误,能否问一问我的老友威克菲尔先生和小姐呢?”

“威克菲尔小姐,”密考伯先生红着脸说,“她仍像从前一样是个模范人物,是个光辉的榜样,她是这悲惨苦恼的生活中惟一有明星照耀的地方。我对那位年轻小姐的敬仰,对她品格及孝心,非常崇拜!”密考伯先生说道,“呆一下吧,坦白地说,我不能克制。”

“我命中注定,”密考伯先生呜咽着说道,“我命中注定,二位,别人身上优美的感情到了我身上就成为我的责罚。我对威克菲尔小姐的崇拜是我心目中的箭。请你们不要理我,由我去做个流浪汉在世上流浪好了。”

我们依然陪伴着他。这时我提议——他同我去海给特。

“你一定得为我们做一杯你所擅长的加料酒,密考伯先生,”我说道,“那样你可以在快乐的回忆中忘掉那些心事了。”

“或者,如果对朋友们谈谈能使你舒畅,你可以和我们谈谈,密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二位,”密考伯先生回答道,“任凭你们安排我吧!”

于是我们到了海给特。

因为朵拉身体不适,我们就去了我姨婆家。我姨婆热情地接待了密考伯先生。

狄克先生正在家里。他与生俱来十分同情任何不愉快的人。因此他多次同密考伯先生握手,使身处苦海中的密考伯先生非常激动。

“狄克先生,”我姨婆得意地说道,“不是普通人。”

“这我深信不疑,”密考伯先生说道,“亲爱的先生,我深切感到了你的好意。”

“你的心里感觉如何了?”狄克先生极为关切地问道。

“也就这样。”密考伯先生回答道。

“你得振作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道,“尽量使自己舒服。”

“在世态众相中,”他说道,“我曾遇见过沙漠中的绿洲,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草木葱葱的呢。”

密考伯先生显然摇摆不定,他一方面心里显然有话要说,另一方面又尽力克制住不说,我那么焦躁地守候他,完全发起烧来。特拉德尔注视着地面和密考伯先生,没有想插嘴的意思。我姨婆,显然比我们两个更清静,非让他开口不可。

“你是我外孙的老朋友了,密考伯先生,”我姨婆说道,“我但愿有机会早见到你。”

“小姐,”密考伯先生回答道,“我也恨不得有缘早和你见面。我从前并非是你目前所见的丧失体面的人哪。”

“我希望密考伯太太和府上都好呢,先生。”

“他们的情况,小姐,”他说道,“不过就和孤苦伶仃的人们所希望的一样。”

“哎哟哟,先生!”我姨婆叫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一家人的经济拮据,”密考伯先生答道,“我的东家——”

“你的东家,怎么了?”狄克先生问道。

“我的东家,有一次对我说过,假如他不雇我,我十有八九要去做一个吞刀、吃火、走江湖、卖把戏的人。倘不至此,我的孩子还可以用扭腰,拿大顶来混饭吃,我太太能奏起手风琴来伴奏呢。”

我姨婆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他突然大哭起来了。

“科波菲尔,”他说道,“这是所有工作中最需要精神安静和自尊心的一种工作。我不能做了,我不可能干了。”

“密考伯先生,”我说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这里没有外人说出你的心里话吧。”

“正由于没有外人,我的心情才是现在的样子呀。这是什么缘故,先生们?有什么不是这缘故?恶棍是那缘故;卑劣是那缘故;欺骗、虚伪、阴谋、是那缘故;这所有坏事的名字是——希普!”

“斗争已经过去了!”密考伯先生说道,“我再也不会那样生活了。我是一个令人怜悯,失去了一切使生活过得去的东西。我过去受了那个恶鬼无赖的禁制。给回我的太太,给回我的家人,给回我的自我,叫我去吞刀,我也会情愿去吞!”

我生平不曾见过一个那么激昂的人。他愈来愈激昂。

“在我把那——可憎的——蛇蝎——希普——炸成粉碎以前,”密考伯先生大喊,“我不同所有人握手!在我把——维苏威山——移在——希普——头上——爆发以前,我不受任何人的招待!在我把——说谎话的——希普——闷瞎以前,府上的——啊——食品——特别是加料酒——我咽不下去!在我把——那个——空前绝后的伪君子和起假誓的人——希普——轧成——目不能见的死尸以前——我——我不想认识一个人——也——不想说一句话!”

他用力说出那些含糊不清的话的态度是恐怖的。但到后来,他仿佛露出了将死的样子。我本来要过去救助他,但是他对我摇手。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菲尔小姐——从绝顶恶棍——希普——所受的损失没有赔偿之前——没有话说!绝对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下星期今天——啊——在早餐的时候——啊——这里所有的人——连同姨婆——啊——还有极端友好的先生——都要到坎特布雷旅馆去——呃——密考伯太太和我——都在那里——同唱‘忆旧欢’——我还要——呃——揭穿那使人忍无可忍的恶棍——希普!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呃——也不要听人劝——马上就走——追踪那该死的恶棍——希普!”

说完,密考伯先生冲了出去,把我们留在紧张、希望、惊讶的状态中,使我们的心情像他一样。不久,我们又收到了爱好写信的他的信:

极端秘密,我亲爱的先生:

敬启者:鄙人适才失态,乞代向令姨婆道歉。火山蒸腾,久抑未发,今兹爆炸,盖由于内心交战,此乃易于意会,难于言传者也。

吾顷约在下星期此日之晨,会于坎特布雷社会交际之场。愚夫妇与君一度同唱特威德不朽收税人著名之歌,即在此地也。恐适间所言未尽明了,特此补及。

行看吾责已尽,吾过得补(盖惟补过方能使吾以面目向人),吾将不复闻于人世矣。吾但求置骸骨于人人归宿之地,其地盖所谓

“村中故老何胜数,

人各长眠一小穴。”

——然后铭以贱名,

威尔金?密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