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家务 (2)
我马上就开始了。当朵拉很孩子气，我非常想哄她玩时，我却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使得她很不快，也使我很不快。我把盘踞在我心头的心事对她谈，我念莎士比亚给她听——使她极端疲乏。我想法使我经常以偶然的方式，对她零零星星地讲一些有用的知识或合理的见解——当话一出口，她就惊而避之，仿佛那些话是爆竹似的。不管我怎样不经意地、自然而然地想陶冶我这位娇小太太，我总看得出，她对于我的动机有一种本能的感觉，因而变得极端不安，诚惶诚恐。特别明显的是，她认为莎士比亚是很怪的怪人。这陶冶进行得很慢。
我没同特拉德尔约好，硬要他来帮忙。每当他来看我时，我就对他把我的“地雷”全部爆炸，目的是使朵拉受到间接教育。我以这种方式对特拉德尔讲的治家之道，其量甚大，其理甚高。但是除了让朵拉惴惴不安，惟恐下次就要轮到她外，这种教育没有别的成果。我只觉得，我自己陷入了一个高校教师、圈套、陷井的地位，永远像个蜘蛛对待苍蝇一样对朵拉，时时从我的洞里作突然袭击，因而使朵拉大为惊慌。
尽管如此，我盼望经过这个时期，朵拉和我中间会得到完美的和谐，我会把她的思想陶冶得使我完全满意。因此我一连坚持了好几个月。不过，我最终感到，在此期间，虽然我全身都是决心，我却得不到一点儿效果。我自以为大概朵拉的思想已经陶冶完成了。
深入考虑，这情形似乎是那么的不可能，我于是放弃了做起来艰难的计划，决心此后以我的孩子太太为满足，不再改造她。我对自己这种自作聪明的教育，以及看见我那宝贝儿受到的拘束，我已痛心疾首地厌倦起来。于是有一天，我买了副漂亮的耳环给她，买了个项圈给吉普，回家去讨好，献殷勤去了。
朵拉很高兴。不过我们中间却有一片阴云，我下定决心要把它除去。假如不管在什么地方必须有那么个阴影的话，我也只能把它留在我自己心里，将来再说。
我为她戴上耳环。然后说，我们最近不像原来那样亲密了，这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是这样觉得的。
“事实是，朵拉，我的命根，”我说道，“我一直总是自作聪明。”
“让我也聪明，”朵拉怯怯地说道，“是不是，大卫？”
“那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朵拉说道，“你清楚我是怎样一个小东西，你也清楚，一开始我要你怎样称呼我。假如你做不到这些，我可能觉得你永远不会爱我了。你敢说你有时不想，最好当初——”
“最好怎样，我亲爱的?”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她搂住了我。
“我是不是有时想，干脆不要去陶冶我那娇小的太太的想法更好？”我说，“你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吗？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那时真是那么想吗？”朵拉说道。
“不过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我说道，“我最爱她的本来面目。”
“不说谎——真的吗？”朵拉爬近我问道。
“为何我要改变我喜爱了这么久的东西呢！”我说道，“你只要把你本来的面目表现出来就是最好的，亲爱的！我们回到老路上，要快活高兴。”
“要快活呀！”朵拉回答我说道，“是的！要什么时候都快活！事情有时出了点差错，你也不在意啦，对不对？”
“不会了，”我说道，“我们一定要尽我们力所能及的去做。”
“你也不会再对我说，我们把别人惯坏了，是不是？”朵拉哄诱道，“因为，那样说就是又要闹脾气了。”
“不会了。”我说道。
“我认为，愚蠢比不愉快更好，是不是？”
“朵拉的本来面目比世界上任何别的都好。”
“世界上！大卫，那可是个大地方啊！”
她搔了搔头，眼睛转向我，给了我一吻，然后给吉普戴新项圈去了。
我从事改变朵拉的最后一次尝试就如此结束了。我在进行尝试的期间是不愉快的。我对于自己这种自行其事的智慧实在受不了。我想独自尽量不动声色地改善我们的行为，不过我预先看出，我的力量是非常渺小的，否则我一定又要蜕化成潜身埋伏，永远伺机而动的蜘蛛了。
那种阴影不再在我们中间了，却呆在我自己的心中了。它是如何消失呢？
旧日那样不愉快的感觉弥漫在我的生活中。假如说那种感觉有任何改变，那就是它更重。但这种感觉是迷糊的，我太爱我太太，我也是愉快的。但是我过去一度期盼的幸福，并不是我现在所享受的幸福，现在的幸福，总是欠缺点什么。
为了要履行我对自己做过的约束——把我的思想反映在本书中——我又认真地考察它，揭露其中的秘密。我们失去的，我仍旧认为——我一直这样认为——是我幼年梦想的东西，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是我（和一切人一样）怀着一种自然的痛苦发现这是不能实现的东西。不过我明白，假如我太太能给我更多的帮助，能分享我孤独无群的许多思想，那更好一些。并且这也是可能的。
有时我会想，假如朵拉不和我相识，那将要发生什么呢?不过，朵拉和我在生命中已经完全成为一体，因此那种想法是虚无飘渺的。
我始终爱她，我现在所叙述的，在我所说的一切话所做的一切事上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两个所有的一切琐事，我所有的一切希望和期待，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而朵拉只管给我拿笔，这样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恰如所需，各尽其职。她确实爱我，以我为荣。艾妮斯在给朵拉的信中，有时写几句诚恳的话，表明她听到我逐渐增长的声誉并且好像听我学说书中的内容一般读我的作品时感到自豪，这时朵拉对我说，我是个聪明伶俐，四处驰名的大孩子。
“缺乏磨练的内心的第一个错误想法。”这时我常想到斯特朗夫人这几句话，它始终出现在我大脑中。因为我现在明白了，我爱朵拉时，我的内心还未受到磨练，假如我的内心受到了磨练，在我们结婚后，我就绝不会在内心的最深处感到我所感到的了。
“在婚姻中，没有比思想和宗旨不同而有更大的差异了。”我也想起这句话。我曾努力使朵拉适应我自己，后来我才知这是不可能的，我只好去适应朵拉，和她共享一切，而且要快活。把我所必须负起的都负担在我的身上，而且要快活。我开始琢磨的时候，这就是我内心所要受的磨练。这样，我婚后第二年比以前要快活得多，朵拉的生活也快活了许多。
但是在那一年中，朵拉却欠佳。我希望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可以帮助她塑造她的性格，我希望她也许会把我的孩子太太变为大人。但那种希望没有实现。那个小小的天使在它的小监狱门前扑打了一会儿翅膀，然后无拘无束地飞走了。
“我要是能再跟从前一样到处跑，姨婆，”朵拉说道，“那我非叫吉普和我赛跑。它变得非常懒了。”
“亲爱的，我疑心，”我姨婆说道，“它的毛病不正是这些，它上了年纪，朵拉。”
“你觉得它老了吗？”朵拉说道，“吉普会变老，这多叫人不可思议啊！”
“这是我们上了年纪时不可避免的，小东西儿。”我姨婆高高兴兴地说道，“老实说，我自己比起以前，也越来越觉得老了。”
“不过吉普，”朵拉说道，“连小吉普也逃不过去啊！”
“我想它还能支持不少时候呢，小花儿。今年冬天，它的窝里要铺一块法兰绒，我敢保证明年春暖花开时，它还是要出落得光滑润泽。上帝保佑它吧！”我姨婆叫道，“假如它有猫那样的九条命，而且将近全都要失去时，它也要冲我猛叫，我敢肯定。”
朵拉满腹心事地重复道：“连小吉普都逃不掉！”
“它的气力还多呢。”我姨婆愉快地说道，“它叫起来也还满有劲儿。毫无疑问，它还可以活好多年呢。不过你要是想要一条能和你赛跑的狗，小花儿，它已经不合适那样干了，我能够给你弄一条。”
“谢谢你，姨婆，”朵拉说道，“不过我不要。”
“不要？”姨婆说道。
“我只能养吉普，”朵拉说道，“而且，除了吉普，我不能跟别的狗那么亲热，别的狗不曾在我结婚前就认得我，也不曾在大卫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向他叫。我只喜欢吉普。”
“当然，你说的对。”
“你不是生气了吧？”朵拉说道。
姨婆说道：“居然想我会生气呢，太敏感了！”
“不，我并非真那样想，”朵拉回答道，“我不过有点儿疲倦，使我一时糊涂起来——我从来是个小糊涂虫。但是，一提起吉普来，我就更糊涂了。它对于我经过的所有事都知道，是不是，吉普?我不会因为它稍微变了样就看不起它，是不是，吉普？”
吉普点点头表示同意朵拉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