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色镯(《图兰朵:魔咒缘起》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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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域之西

游僧来自西域之西。多少年来,有关这“西域之西”的传说一直牵挂着伯颜的心。

那是一个一代又一代人传下来的故事。不同的人讲述,总有新意。无人知晓“它”的由来,无人能证实“它”的真实性。它究竟是何等模样?它能神通广大到如何程度?所以,它给予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伯颜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得知的那个传说了,都知道它们是与女娲补天有关系的。女娲将它们三个分别抛在东南、正北和偏西的极远的地方,为的是不让它们聚齐。它们若真的聚在一起,将出现白昼颠倒、星辰错位的大事。

于是,它们长久地沉寂了,人们仿佛遗忘了它们。但过了许多年,有一日,大家又都听说了它们,或是天意,或是机缘巧合,因为有人终于聚齐了它们。

于是,有关它的消息被人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大城来。于是,有关它的传言像幽灵一般四处飘走。那些传言变幻多端,让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有说它出没在天涯之北,后又有说它隐逝在西域之西。有时,它被描绘成一个嗜血的“奇禽怪兽”;有时,它又被叙述成一个“灵果仙草”,总之谁若是能幸运地得到它,就得到了与天抗衡的力量。凡是有人从西域来,伯颜就忍不住向人打听它的故事,但随着说法的变化,那个东西也变得摸不着头脑,越来越虚无缥缈。

年幼时,伯颜也曾向父亲海都询问过此说法的可靠性。走南闯北征战多年的海都摇头:别听信那些异端邪说。汗国大军所向披靡,若真有什么“神力齐天”的怪物,也早就该冒出来了。

虽然只是一个传说,它却伴随着伯颜一直成长。每每提起它,伯颜都恍惚听到一种天籁之声在耳边萦绕,令人如痴如醉。伯颜对它的想望日甚一日地热切起来。这让他渐渐开始相信,它一定是有的。有一日若将它纳入怀中,余老白提及的什么九层境界又算个啥东西。

伯颜离开“混沌斋”已经多年。他离开时,曾深信自己的剑术有一天定能超越自己的师父余老白。时光一日日过去,他已经进入高手境界,但离那“无为”二字仍然遥远。他开始感觉自己的能力极限受到挑战,自己的自信受到挫败。他恨恨地想起那个传说。当他野心的根须伸展得越发强壮的时候,他愈加意识到自己的实力与之不相称。

在巫人鱼事件上,伯颜吃了国师的哑巴苦头。国师以出面收拾残局为借口,将众人玩于股掌之上,让他伯颜在大汗面前大丢颜面。从此伯颜将国师放入了自己宿敌之列。那次失利怪不得谁,技不如人,但至少让伯颜知道了对手在哪里。

玉勒劝他:即使是太阳,也分朝阳和夕阳。将军青春年少,大把的好日子在后面。国师如日中天,风头健得很。但再往后,夕阳该落山啦。

玉勒的话让他受用。他不由联想了很多,是啊,他们,包括自己的父亲海都,都曾如日中天,都曾有过辉煌的时刻,但往后呢……夕阳落山之后,谁该站在汗国之巅呢?

伯颜想得浑身发热,舌根干燥。他向云端望去,仿佛有一只手在向他召唤。不过能够走上那云端,是需要奇迹的。

他自然又想到了“它”。若是有了它,定能一步登天,并且永远不会成为落日。

他出重金让大巫祝做了一次很隆重的法事。大巫祝连续三日傍晚时分跳神占卜,指着落日后西天的长庚星说,此星明亮赛月,西域那边有乱子了,那乱子将给伯颜大将军带来想要的机会。

几日后,传来了白骆驼国国君举报黑骆驼国国君谋反的事情,伯颜即刻向大汗请命出征。他的豹军和鹰隼大军会合了白骆驼国的人马,摧毁黑骆驼国如同大手揉面饼一般容易,而黑骆驼国国君就像刚出壳的小鸡,只扑腾了几下翅膀,便被他们捉住,装进了笼子里。

白骆驼国国君莽夫模样,虎背熊腰,在伯颜面前恭顺有礼。他小心翼翼地陪伴伯颜巡视他们的战利品,指出每一条街道的名称和方位。白骆驼国国君熟悉这里的一切如同熟悉自己家的后院。

当年,白骆驼国和黑骆驼国本为一国,叫“骆驼国”。骆驼国的两个王子一个儒雅仁慈,一个骁勇善战。骆驼国的老国君疼爱小儿子,但又不能剥夺大儿子的继承权,于是临终前将国土一分为二,交给了两个儿子管理,为的是表示自己的不偏不倚。谁料最后结果竟是这样。

白骆驼国国君说:从此刻起,将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军的土地,将军看中的每样东西,都归将军所有。

白骆驼国国君的语气谦卑,但伯颜能见到这个莽夫的肠子曲里拐弯路数很多。伯颜说:此言差矣,普天之下皆为大汗之土;四海之内皆为大汗的臣子。我奉大汗之命前来铲除逆贼,怎敢以职谋私?

白骆驼国国君立刻改口:将军襟怀磊落,奉命唯谨,佩服,佩服!

他不再与白骆驼国国君啰唆,也不打算猜测白骆驼国国君小算盘噼噼啪啪图谋着什么。他做人有原则,只要各取所需,互不挡道,他不计较那些小事。

白骆驼国国君退下,伯颜站在大殿里环顾四下,黑骆驼国虽为小国,但土地肥沃,民康物阜,大殿中的陈设都很有排场。

伯颜的眼睛扫视着天花板、墙壁和地面,到处都有精美的骆驼图案,他不禁莞尔,难道传说中的宝物会藏匿在这个骆驼成灾的地方吗?

然而,黑骆驼国的王宫虽堆金叠玉,将士们觅缝钻头,找遍王宫的各个角落,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伯颜命玉勒带着手下撬开了所有的大理石墙壁和地面,转眼间雕梁画栋变成一片废墟。

伯颜失望,但又不甘,他深信自己不会是白来一趟。绝世珍宝,即便有人知道那个东西的秘密,也一定守口如瓶。

他很快发现白骆驼国的国君正在向他那个倒霉的哥哥偷偷索要什么东西,但无论是抽脚筋,还是将哥哥的两手在火炉上烙成炭饼,都没有奏效。黑骆驼国国君武艺虽弱,但骨头很硬,直至咽气没有吐一个字。

看来,真是有人想挡他的道了,路窄,容人太难。正当他盘算着要不要搬开白骆驼国的国君这块石头,玉勒给他带来了消息,有一个黑骆驼国国君的贴身侍从熬不住酷刑终于吐口。那人说王城陷落当日,曾见一西域僧侣走出国君的密室。神情绝望的国君跟其身后念叨:……这是我的至宝,托付给你了。

伯颜立刻命属下将黑骆驼国的所有僧侣都抓起来,扒光衣服一根毛一根毛地细细搜查,但能够查出来的不过是些虱子和跳蚤。那个西域僧侣如同一缕清风,与伯颜擦肩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伯颜相信,那东西不会在黑骆驼国现身了,那个西域僧侣已经将伯颜寻求的那个至宝带走了。

此事没有让伯颜过分沮丧,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说起来虽是遗憾,但同时证明了人们一代代悄悄讲述的那个故事并不只是一个传说。伯颜感觉与那神物是有缘分的。

伯颜率部浩浩荡荡离开黑骆驼国。白骆驼国国君亲自将伯颜的人马送到大路口。望着对方的粗蛮大脸,伯颜招招手,说:后会有期。

白骆驼国国君笑得诚恳:期待将军下次光临。

这家伙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伯颜心想,要不是那个西域僧侣抢先冒出来一步,这家伙的狗命就不一定能保住了。

光阴眨眼已经过去两三年,拂菻国游僧到来的消息勾起了他的旧心思。

这个游僧或许是有来历的,这个游僧让他联想起许多许多。

胡姬来自西域。胡姬自然也听说过那个“西域之西”的故事。

胡姬有时会信口开河,但这件事上,伯颜相信胡姬的直觉。

他要会会这个游僧。

来自拂菻国的游僧已经吃得很饱了。满桌大块的牛羊肉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油腻,吃多了会拉肚子。他有这样的经历。但下一顿饭不知道在哪里,又让他习惯性地停不下来咀嚼。其实,这饭食尽管丰盛,还真不如在周大家里吃的葱油饼和炝锅面香。那顿饭他记忆犹新。他决意有一日启程回乡,要将这做饼和做面的手艺带到拂菻国去。

那天,他走进周大的家。周大正在用晚餐。游僧说,自己带来了马尔维亚国王的问候,周大立刻给了他亲热的拥抱。周大的妻子在桌上添了一双筷子,邀请他像家里人一般地坐下喝一杯。他和周大如旧相识。因为都是行走天下的人,两人聊的话题无不投机。

这里是他这次旅途的终点,他见到了他要见的人。他履行了对别人的承诺,转达了要转达的口信。他只等着对方点头。

游僧用他那老辣的目光打量四下。这是一个让人从头到脚都感到舒服的家,家里的主人毫不对人掩饰他们的心满意足。

周大的妻子柔媚娇俏。她话不多,一直忙着给他们添菜热酒。

周大的目光烫烫地徘徊在妻子身上,满是骄傲和赞许。

游僧看着眼前的周大夫妻,暗暗感慨,其实,国王和剑客的幸福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游僧告诉周大,马尔维亚国王已经娶妻生子。国王的小王子已经三岁了。作为未来的国王,他需要聘请高人做师父。那时,周大是首选。

周大哈哈大笑:怎么会是我?一个粗人。

游僧说:国王想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给最信任的人。

听到这话,周大感慨道:真快啊,当年我们是兄弟,他跟我一样,也是个拼命的汉子,如今我们都是父亲了。

周大转身对妻子说:到时候我们一家都去?

周大的妻子微笑着看了看摇篮里的婴儿:那就热闹了。女孩子说话早,过些日子柳儿就会叫爹娘了。

周大说:再过一年半载,咱们的柳儿能满地跑的时候,正好能跟小王子做伴儿。

周大的妻子笑道:柳儿能有个哥哥,也挺好。

临别时,周大请游僧转告国王,等小王子五岁的时候,他一定赴约。

周大家的温馨还没从游僧心头全部散去,他就突然被人强行请到这如花似锦的地方喝酒吃肉。他本来可以拒绝。如果他真的拒绝了,对方也拿他无可奈何。他若想跑路,只怕脚在哪里对方都看不见。如果他像胖子那样被人穿在扁担上抬着,那也是他情愿被抬着,而不情愿用脚走。可他偏觉得对方固执得有趣,又偏巧囊中羞涩,下几顿饭还没有着落,所以只好顺水推舟了。

饱了。游僧打了个嗝,对伯颜说:实在是吃不动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谢谢将军盛情款待,告辞了!

伯颜冷笑一声:师父以为我这儿是茶馆,喝完了茶,抹嘴就能走?

游僧说:将军想要我付钱?

伯颜说:天下哪有白吃的饭食。

游僧说:我们这些游僧可都是靠吃白食混日子的。

伯颜说:那你今日就只好留下了。

游僧说:我只听说伯颜将军请我来坐坐。原来是我听错了,不是坐坐,是住住?

伯颜板着脸对玉勒说:既然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就请师父住下吧。

玉勒向花厅里的侍卫一扬下巴,

游僧看着扑上来的侍卫,脸上一副好玩儿的神态。

几个侍从已经扑到跟前,想抓游僧的双臂。游僧却脚跟一挪,顿时闪出好远,侍从竟然连游僧的衣裳都没有沾到,却撞到一起,差点跌倒。

伯颜道:师父功夫不浅。

话音刚落,玉勒向游僧扑去。玉勒是军中著名的擒拿好手,只要被他挨上,定是分筋错骨。

玉勒快似一阵风,却仍扑了个空。刚才明明是游僧站立的地方,眨眼就变成了玉勒一个人自己与自己相搏。再看那游僧正立在花厅的另一头抓痒。

伯颜倏地站了起来,即刻要亲自出手,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若真想走,只怕你们是留不住他的。

伯颜暴怒:谁说的!

我说的。

伯颜扭头看去,只见一人正背着手,稳稳地站在花厅的门口。

由于意外,伯颜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玉勒说:国师来了!快请国师进来!

伯颜破口大骂:瞎了你们的狗眼。国师来了,怎不通报?

花厅里的人大眼瞪小眼,因为的确没有人看到国师是何时进来的。

国师不慌不忙走了进来。

玉勒说:国师请上坐,敬茶!

国师没有理睬玉勒,却快步向游僧走去。

国师说:师兄到了大城,怎不与我打个招呼?

游僧对国师拱拱手:国师权重位高,不敢打搅。

国师说:这是骂我慢待师兄。

游僧说:岂敢。

国师亲热地拉住游僧的手,说:那好,到我府上去坐坐,我给师兄设宴赔罪。

游僧不动:这位将军说我吃了他的白食,不肯放我走呢。

国师说:当真如此?

玉勒说:哪里的话啊,伯颜将军是敬仰师父品格和学问,想留师父在府上多盘桓几日,也好切磋讨教。

国师说:伯颜将军是好客之人。但同出师门,情如手足。切磋之事还是改日吧。

玉勒只好答应:好说,好说。

玉勒向伯颜递了个眼色。

伯颜恨恨地说:既然国师开口讨人,这个面子我怎敢不给。

国师说:谢过将军。

游僧笑嘻嘻地转身就走。

玉勒忙跟上去:送客。师父慢走。

游僧摆摆手:不用,不用,择日再来叨扰。哦,提一句,那焗羊肉过于肥腻了些。下次最好是用三个月内的羊羔崽子,记着,多放点儿香葱……

游僧摇摇晃晃走出伯颜的府邸。国师不急不慢地跟在后头。

游僧说:天色不早了,国师请回吧!

国师不肯,说:我陪你走走。

游僧说:你是等我谢你?

国师马上否认,说:怎么会?没有我,那些人也留不住你。

游僧说:那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国师说:是我要与你赔罪。

游僧不由叹气:你若不寻我,那些人也不会找我的麻烦。

国师说:你从拂菻国来。我想知道师父的近况。

游僧说:这你不该问我。我也无缘与国师称兄论弟。

国师说:一时情急,罪过罪过。

游僧说:可惜你师父这辈子只收了你这一个徒弟。

国师说:本来无人知晓此事,可见你与师父的交情。

游僧沉默了。片刻,游僧说:回去吧,你师父很好。

国师仍不放弃,说:师父还在生我的气?

游僧不答。

国师再追问:可否告知师父为何这样生气?

游僧说:你若心里无数,也不会这样问我。

国师不由得尴尬,片刻转开话题:既然你来到大城也有些日子了,要办的事可办妥了?

游僧说:云游四海,做事全凭缘分。

国师说:你找了周大,你要做的事情必与周大有关。

游僧突然站住脚。

国师解释:我并无恶意,周大在大城多少也算是个名人。

游僧说:既然你们都在猜测,我究竟是来大城做什么,索性就告诉你。我欠一个人的人情。我来这里,只是传个口信。

国师不甘地说:人情是我师父?口信却是他人的?

游僧没有否认。

国师点点头: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师父的话。

游僧说:你怎知你师父有话。

国师说:毕竟他只有我这一个徒弟。

游僧叹息一声:凡事适可而止,切记过犹不及。

国师愣了愣:弟子记住了。

游僧大步向前走去。

国师望着游僧远去的背影。他不知这是师父的话,还是游僧的话,当然已经无所谓了。他本想再说几句,但最后忍住了。师父有能力感应到千里之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