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数年少见的恶战。
在与巫人鱼的这场海战中,大汗的将士们的尊严受到了罕见的挑战。
本来,与巫人鱼的打斗,是不在海都元帅的计划之中的。
巫人鱼,是一些介乎人与鱼之间的,既能生活在陆地,又能嬉戏在海里的怪物。他们长着人形却有着鱼一样的鳃,手脚上有蹼,时而在岸上行走,时而在海中觅食。正常的人类不屑与他们为伍。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屑把自己归于人类,干脆骄傲地称自己是“巫人鱼”。
所谓“巫人鱼”,是因为他们都擅长一些鬼鬼祟祟的巫术。他们身材矮小猥琐,习性像鼹鼠,日伏夜出,更喜欢选择在海边挖掘洞穴做宅屋。他们很在意隐藏自己的形迹。偶尔在涨潮时和退潮时,可以见到一些肮脏的小手在忙碌地用沙子掩埋自己出入洞穴留下的脚印。
大汗的将士们若将这些巫人鱼作为对手,简直是对汗国的羞辱。
所以这场战争开始得漫不经心。
先是海都元帅命令部下在海边安营扎寨。他打算在这里建造一批大船。造船的同时,让水性好的水鬼们去训练自己那些只擅长骑射、不懂得驶船用帆的下属。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大汗的刀锋已经指到了大海的那一边。忠诚的臣子们向大汗禀报,大海的那一边有十三个极其富庶的岛国。这些岛国目中无人,竟然多年来从未向大汗表示尊惮和进贡礼品。
是可忍孰不可忍。海都是秉承大汗之命出征的。但要征服那十三岛国,没有船只和好水手是纸上谈兵。
海都带着人马来到海边,造船的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负责监管造船的官吏是海都元帅最信任的将军之一玉勒,他前来禀报说,造船的木头数目短缺得厉害。负责提供材料的官吏是海都元帅的另一个手下,他竭力分辩说,木材本来实打实按需筹办,一分不敢少,但被贼人在夜间偷得精光。
海都元帅勃然大怒,在他看来,从他眼皮底下偷木头的,比从他腰包里偷金子还十恶不赦。这里没有森林,不产木头,木头都是将士们千辛万苦从极远的地方运来的。
海都元帅下令查清行盗之人。
很快,他的长子海东青带来了情报,偷木头的是那些住在海边的巫人鱼。
海都元帅恼怒:他们要木头干什么?
为了生孩子。
什么?海都元帅蒙了。
他们偷木头,是为了生更多的巫人鱼小崽子。
难道那些木头有催情的效用?
海东青翻着白眼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
原来,这巫人鱼不仅模样古怪,习性也很古怪。他们既不是人又不是鱼,既不是男子又不是女子。据说,他们都是自己产出龟蛋一般的蛋,经过九九八十一天孵化出小巫人鱼,所以他们都是蛋里生出来的。但没人知道他们产蛋的具体过程。因为他们的繁殖都是在梦中进行的。
巫人鱼睡眠本来很少。他们日伏夜出,使得他们白天精神,夜晚更加精神。他们偶尔打个盹,还来不及做梦,就醒了。这样,他们生育下一代的几率变得十分稀少。特别是这些年,巫人鱼们发现要寻求一个梦,几乎是不可能了。
那些活着的巫人鱼在一日日衰老。而他们的人口在逐渐减少。
他们中间的智者忧心忡忡,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巫人鱼要绝种了!
难道是因为饮食的原因?巫人鱼开始节食,舍弃最爱吃的鱼类、贝类、虾类,尽量去吃糟烂的海藻,喝腥臭的墨鱼汁。
难道是因为环境过于干燥?或者潮湿?他们尝试着把自己整日泡在海水里,泡得手足肿胀;或者把自己放在沙滩上暴晒,晒得皮都爆裂了。
他们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可睡眠还是与他们越来越远,梦已经完全抛弃他们。
有一日,海边出现了许多木头。巫人鱼们看不出这又长又圆的东西对他们有什么用处,没有特别关注。不久,有那穷极无聊的,在夜间不当心闯到了造船的备料场里,没什么好拿的,便顺手将一块木料拖走。他们在海滩上拖来拖去,有的竟然将木头拖到自己的洞穴里去。
这个意外却引发了更加意外的结果,那个将木头拖到宅屋里的家伙竟然在巫人鱼最清醒的黑夜里睡着了。他不但睡着了,而且醒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而光滑的蛋。他望着那个蛋目瞪口呆。接着,他砰地跳了起来,冲出了洞穴。他跑得像一股旋风,嘴里大喊:我做梦了!
这个喊声让巫人鱼们炸了!有人做梦了!
他们跑到做梦的那个巫人鱼的洞穴里去围观。那个蛋就在那儿静静地躺着,两头尖,中间圆,真真切切是个巫人鱼蛋,巫人鱼有救了!
于是那个黑夜,巫人鱼像疯了一般冲向海边的备料场。他们争先恐后地将木头拖走,拖到自己的家里去。
他们尝试着和木头亲热,抱着木头,枕着木头,趴在木头上,躺在木头上,他们祈求着睡眠的到来。可那些木头无动于衷,那个巫人鱼的美好经历在大多数巫人鱼那里却无法重复。
巫人鱼们不相信木头的魔法失效了。他们每个晚上都去备料场偷木头。他们深信就算这根木头不灵验,谁又知道下一根木头怎样呢?
海都元帅点头:这么说,这些妖孽真的拿大汗的木头当春药了?
海东青无言。有时候,父亲大人有铁一般的神经,但也不乏幽默。
海都元帅挥了挥手:把你弟弟叫来。
海东青迟疑一下:对付那些巫人鱼,末将有个想法……
可惜海都元帅根本没打算听海东青的话:去吧,让伯颜即刻到我这儿来。
海东青的嘴闭成一条线,只得乖乖地走了。
不多时,伯颜出现在海都元帅面前。
这是个体形匀称、长相英俊的青年。他的敏捷,他的优雅,他的不动声色,使得他一举一动透着优越感。作为兄弟,人们难免要将他和海东青相比,这一比,好像处处都衬出了哥哥的平庸。
伯颜是豹军首领。有这样一个杰出的豹军首领,将士们觉得很有面子;有这样一个出挑的儿子,海都元帅觉得很光彩。
伯颜,去把那些木头找回来。
海都元帅对伯颜说。他语气平和,就像是让儿子从邻居家里讨回一把稻草。
伯颜转身出去了。
伯颜站在营帐前,他对自己的豹军说:去把那些妖孽的窝都给我掏了,少一根木头,我抽你们全身的骨头来顶。
豹军听了这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首领做事,从来都是一言九鼎。
豹军的出现让巫人鱼猝不及防。这场屠杀是在白天进行的。
凭着豹子敏锐的嗅觉,巫人鱼的洞穴几乎是一目了然。
白日是巫人鱼警觉性和战斗力最差的时候。当他们的洞穴在瞬间被挑开的时候,面对突然涌进的强烈日光,他们是一群盲人,一群白痴。他们神情呆傻,完全放弃抵抗,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牛羊。
豹军挥动长矛利刀,巫人鱼的宅屋瞬间土崩瓦解。巫人鱼们倒毙在豹军们的脚下。
巫人鱼的血从他们的肢体里流出。他们的血是淡蓝色的,所以那淡蓝色汇成了汩汩的小溪。
就在巫人鱼逐个倒下的时候,豹军的将士们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些奄奄一息的巫人鱼临断气时,都奋力用手掌弹拨起了自己奓起的两鳃,发出了一种古怪而犀利的音调。
若是歌唱,这音调也太凄苦了。若不是歌唱,那便是哭泣。
这些丑陋的东西,连哭泣都这么丑陋。
伯颜冷冷想着。
但局势就是在伯颜思索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随着这音调向四处扩散,海岸边出现了一种震动,这震动来自脚底。准确地说,是一种敲击声正从人们的脚底迅速地向大海延伸。
豹军们感觉到了脚下的敲击声,他们望着自己的脚下,显出茫然。
随后,豹军们有了更惊愕的发现,残存着的巫人鱼们转眼间全从他们的洞穴中消失了。他们走得毅然决然。他们全部离开了自己的家,撤向了大海。
巫人鱼们在死亡面前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仿佛早有预感,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天。巫人鱼的半鱼半人的特性,使得他们在筑建宅屋时,每一个洞穴都留有一条通往公共通道的出口,而这公共通道是一条直接进入大海的地下走廊,他们可以随时沿着这条通道进入大海。
此刻,只是瞬间的事情,这些巫人鱼都离开了陆地,拥向了大海。他们到大海中去集结,不是避险,从撤退开始,他们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他们要让自己的敌人明白,巫人鱼并不是那么懦弱好欺。
但这些都是后来人们才明白的事情。当时在现场的每个人只以为胜局已定,海都元帅用豹军收拾那些小偷小摸的家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敌手落荒而逃,剩下的就是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了。
伯颜决定爬上高大的岩石峭壁观看这个愉悦的过程。海风习习吹过伯颜的面颊,他觉得很亢爽。他的豹军正兴高采烈地从巫人鱼的洞穴向外搬木头,那些雪豹都懒洋洋地趴在沙滩上晒太阳。
突然,伯颜身边的副将,说了一声:那是什么?
伯颜抬起视线向大海望去,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他看到大海里涌起了一道白色的水线,那水线被巨浪推送着,越涌越高,渐渐形成了一道巨大水墙向岸边推来。水墙渐近,铺天盖地,只见在那水墙之上,站立着巫人鱼们,他们眼睛凸鼓着,用带着蹼的手掌弹拨着自己奓起的两鳃,用那犀利的音调驱赶着凶恶的海狮、海豹、海蛇、鲨鱼、虎鲸。
伯颜的脸色变得苍白:海啸。
副将茫然,他似乎没有听懂伯颜的话。
伯颜仓皇喊道:快,鸣金收兵!
伯颜的副将听到伯颜的指令,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即刻将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他慌忙向山崖下跑去。
伯颜望着迅速涌上岸来的滔天巨浪,脸色已经煞白。他自言自语道:晚了,来不及了。
海水铺天盖地地冲上岸来,转眼间将伯颜的豹军吞噬得一干二净。那些尊贵的雪豹,尽管反应敏捷善于游泳,但大都没能逃脱被鲨鱼、虎鲸当作午餐的命运。
伯颜已经顾不上为自己的将士和那些雪豹难过了,他开始拼命往石崖峭壁的后面跑。他知道巫人鱼若想追杀他,那是分分秒秒的事。关键是当下他们是否发现了他的位置。
海水张牙舞爪地继续向陆地深处涌来,杀向海都元帅的营地。
此刻的海都元帅正在大帐中听玉勒将军向他汇报伯颜的豹军大获全胜的战况。突然外面传来阵阵喧嚣,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玉勒满面笑容地说:只怕是弟兄们在为豹军庆功吧?
海都摇头:我听着不像。
海都说着,站起身向营帐外走去。
海都元帅跨出营帐。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一刻,他几乎不知所措,敌人来势凶猛,猝不及防。面对滔天大水,面对波涛之上的杀气腾腾的巫人鱼,他的将士正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巫人鱼们把两鳃弹拨出金石断裂之声,大批的剑鱼跳出水面,密不透风地向营地飞射而来。
玉勒慌神,大喊:巫人鱼来袭营了!快保护元帅退后!
海都元帅一把推开身边的玉勒,伸手去拔自己随身的佩刀。但一条剑鱼赶在将军的手掌摸到刀柄之前,用它的利吻穿透了海都元帅的前胸。
海都元帅受了致命的重伤。
若不是海东青的鹰隼天军及时赶到,大汗的人马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鹰隼们黑压压地俯冲下来,它们用尖喙和利爪与海兽们拼搏,奋力把海兽们撕成碎片。它们从水面上掠过,用自己铁扇般的羽翅将巫人鱼砍翻。巫人鱼的攻势被阻挡了。鹰隼天军自杀式的打法,使得它们的损失同样惨重。
亲眼看见这场恶战的人都说,此生他们再不想有这样的噩梦。
最后,巫人鱼撤兵了。
大水退去。海都元帅躺在他的营帐里奄奄一息。
你们出去吧。海都元帅对围在他身边的人说。
他的下属们都将手放在胸前,向自己敬爱的首领致意,然后,沉默地走了出去。
海都元帅的视线投向了营帐里他的随军医师赤贵和他的心腹玉勒将军。
他们读懂了将军的眼神,鞠了一躬,也退出去了。
营帐里只剩下海都元帅的两个儿子。
海都元帅的目光在两个骨肉之间游移着。
一个笨拙的儿子,一个灵秀的儿子。十指连心,各有长短。
海都元帅眼眶有些湿润了。
海都元帅说:长生天要召我去了。
您的伤不要紧。海东青说,您的伤真的不要紧……
伯颜截断了兄长的话,说:父亲只管好好养伤,若有事放心不下,交代给儿子便是。
海都元帅恍惚没有听见,沉思着望了望自己的前胸。
海东青和伯颜都随着望向父亲前胸的伤口,那里黑紫色的血还在缓缓渗出。
你们是我的骨肉,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海都元帅的右手放进衣襟里,显然,那里揣着一个东西。
按照咱们的祖制,是长子随军打仗,幼子看守家业的。可你们从小就没有照着规矩办。我不是一个喜欢规矩的人,你们也不是……
海都元帅说着,喘了起来,随即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海东青忙给父亲端上水碗。
伯颜弯腰给父亲搓揉胸口,他的手有意无意地碰到了父亲藏在衣襟里的东西。
伯颜的身子顿了一顿,海都元帅的身子也顿了一顿。
海都元帅看向自己的小儿子。伯颜避开了他的眼睛。
海都元帅的右手从衣襟里撤出来,他的手里攥着一块青铜色的令牌。
这是大汗授予我的令牌。我军中从来没有副帅,我走了,这令牌要有人接——你们中间的一个人。
营帐里的空气一时变得稀薄,两个年轻人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
沉默了片刻,海都元帅终于开口:我想过了,以前的事那是以前的事,有规矩还是比没有规矩好。
海都元帅说着,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海东青。
这一刻的海东青完全懵懂了,他不能肯定地打量着海都元帅的手,以及那手与自己的距离。当他终于战战兢兢地将令牌托住时,泪水夺眶而出。
伯颜跪在一旁,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块铁饼。
海都元帅是在当晚过世的。他将令牌交给长子之后,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做了一个抉择,那是他一直难以抉择的事情。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迅速地做出判断。他发现这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
海都元帅静静地躺在营帐里。海东青嘱咐侍卫不要打扰将军。
随后,海东青和伯颜肩并肩地走出了营地。
亲人的离去,让他们感到悲哀,并因哀伤而倍感无助。当伯颜提出和哥哥出去走走,海东青一口答应。
在撒满星光的旷野上走了一阵,海东青首先开口。他说他想跟伯颜商量,应该如何处置父亲过世的消息。
密不发丧。伯颜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海东青有些迟疑。
大敌当前,阵前失帅,群龙无首,这会动摇众人斗志。伯颜看了看海东青,又说:无须多虑,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能力。但这支队伍是父亲的队伍,让将士们口服心服地接受任何一个人来取代父亲的位置,一定需要个特别的机会。
你说得对。海东青低声说:必须尽快收拾掉巫人鱼这个对手。这次我们虽然吃了大亏,但并非山穷水尽。我们要做的事,不仅仅是给父亲报仇,更重要的是稳定军心。
伯颜瞥海东青一眼:说来容易。我们是跟海怪交手,虽然你的鹰隼立了大功,但也死伤十之五六了,你还有多少本钱?
海东青思索着说:假如刀不血刃就能取胜,岂不更好?其实,一开始,我以为这主意可以试试的,若成功了,父亲也不会遭受那些巫人鱼的暗算。
刀不血刃?哪有这等好事?
或许你不信。这是我从爪哇国得来的主意。不试怎能知道其功效。
海东青的话并没有说服伯颜。
海东青不得不向伯颜做更详尽的解释。
当年海东青曾奉命带兵征讨爪哇岛国,正遇上当地闹妖。兴风作浪的是一种海蛙。它们样子虽是蛙,但身量巨大如猪。那畜生凶恶,张嘴便吞得下整鹅、整鸭,更喜食嫩嫩的刚会走路的小娃儿。因为海蛙两栖,几乎没有天敌。摄食时跳跃丈高,无论是大屋围墙栅栏,都挡不住它的去路。岛上天天丢孩子,有孩子的人们吓得纷纷外逃。
海东青率部上岛后,为了安定民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妖孽海蛙。但想尽办法,收效甚微。于是海东青开出重金悬赏,终于岛上来了个能人,他献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水,海蛙触到,不疼不痒,但在无声无息之中,悄悄化掉了它四肢上的蹼。脚蹼是海蛙的命根,没有了蹼,海蛙顿时变成跛脚蛙,既不能游水,也不能跳跃,很快被岛上军民赶尽杀绝。
伯颜听到这儿,像黑夜中行走的豹子双眸发出幽幽的绿光。
那药水不会只能对付海蛙吧?
我也曾有这个顾虑。后来想到,在扑杀海蛙的同时,当地的海龟、海蜥蜴也几乎绝迹了。
伯颜思索:因为它们也是靠蹼生存的。
海东青答:正是。
伯颜抬头看向海东青:秘方你搞到手了?
海东青回应:不仅仅是秘方。因为觉得奇妙,所以想尽办法将那个能人留在了军中。他本就知晓飞鸟走兽习性,又是名好剑客。他在军中除了调教鹰隼,还可为我培训新人。
太好了。伯颜微笑,过去我真的小瞧哥哥了。
海东青被伯颜说得窘迫:其实……我不明白为何父亲选择了我,你一直比我出色。
伯颜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海东青固执地说:可我觉得亏欠了你。
伯颜说:没有的事情,从小你都对我很好。凡事都让我。
海东青说:我是兄长,应当的。
伯颜说:既然这样,我正好有一事要向你求教。
海东青点头:你说。
有一件事情,我若做了,对家人肯定是错的,对社稷或许是对的,我该如何选择?
江山社稷为重。
江山社稷为重?
海东青点头,肯定道:社稷江山为重。听从你本心,你该知道怎么办。
你是兄长,我听你的。伯颜仿佛松了口气,伸出手,亲热地抱住海东青的肩膀,谢谢你。
海东青道:你我同根连气,何必言谢。
海东青的话音未落,伯颜的宝剑已经利落地刺进了海东青的腹部。
海东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兄弟,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是指父亲……
伯颜凄凉地说:世上不会有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了。
海东青的嘴张着,嗓子里发出一种尖厉的呜咽,他慢慢倒在地上。
那个青铜色的令牌滑到了伯颜的手心里。
当夜,伯颜在海东青的下属中找到了那个能人。按照他的秘方,配制出大量的药水。接下来整整一天,伯颜让手下忙着将药水均匀地喷洒在造船的木头上——虽然经过海啸,木头已经损失大半,但数量还是可观的。然后,将这些木头堆在营地的中央。
太阳下山前,伯颜下令大军开拔到几十里远的高地上,偃旗息鼓。
天又暗下来了,警醒的巫人鱼们先是探头探脑地游上岸来打听风声,然后蹑手蹑脚地四处究寻那些可恶的对手都到哪里去了。最后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敌人的旧营地前,发现除了成堆的木头,没有一个人。他们认定结果就在这儿了:敌人已经被彻底打败,并逃得干干净净。
他们因为敌人逃得太迅速,有些不甘心。所以他们打算做些什么。尽管没有任何人提议,他们纷纷开始搬木头。
他们一边搬木头,一边讨论下一步。他们决定要给死去的巫人鱼进行体面的海葬,他们还决定要重新选址建造洞穴,宅屋已经被敌人毁于一旦,重建家园是非常重要的。
随后,他们的讨论集中到了木头。这些木头,这些用性命抢回来的木头该怎么办,他们的想法却有分歧。是多拿多得,还是按人头分配,这可大不一样。他们争执起来,争执得面蓝耳绿。把木头都扔到了脚下。
这些木头是属于每一个巫人鱼的,这些木头也是属于整个巫人鱼族的。怎么办不该听从任何一个巫人鱼的意见,而应当听从整个巫人鱼族的。
这话很有说服力。让反对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口了。于是大家的语气和缓起来,又开始继续搬木头。但就是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事情有点古怪。这些木头变得不听摆布,不好搬抬了。他们换姿势,换左右手,换肩膀,但很快发觉不是木头变了,而是他们自己与木头相接触的那部分肢体变了。他们的手掌变得麻木僵硬,他们的脚丫子也不听使唤,他们的身子渐渐站不稳了。
木头砰砰掉在了地上,砸到了巫人鱼们的脚面。他们哎呀呀地叫着,跳着,跌倒在地上。他们龇牙咧嘴地摸索自己的脚,异样陌生的脚,就像摸索光秃秃的树杈子,上面光滑柔韧的蹼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们慌得用手抱住脚掌,在月光下打量,这下,他们更加惊恐,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不仅仅脚,他们手上的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巫人鱼们都吓坏了,吓得不由自主地用手去弹拨自己的两鳃,可那变了模样的手再也弹拨不出原来的犀利的音调,鼓胀自如的两鳃已经变得干瘪。
就在这时,四面燃起了火把,响起了震天的锣声。伯颜的大军铺天盖地出现了。巫人鱼仓皇地逃避,却都软手软脚,他们打着滚,四肢爬行,他们逃着逃着,就滚进了一张张大网里。这些网是对手们早已为巫人鱼们布置妥当的。
巫人鱼们在网子里向外望去,突然明白到什么叫作无助。
有些漏网的巫人鱼逃到了大海边,他们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径直扑向大海。那里有他们祖祖辈辈享用的庇护和安全。
谁料大海却拒绝了他们。大海不知这些不长蹼的东西有什么企图。大海有大海的警觉和辨识力。它用冰冷的浪头把巫人鱼们狠狠地扔回了岸边,并用涛声警告他们,不要想耍花招,无论他们是谁,都肯定不是巫人鱼族。
巫人鱼们走投无路了。他们仿佛从一张网逃到了另外一张网里。他们望着大海,欲哭无泪,同样明白了什么叫作无助。
伯颜用囚车将一批巫人鱼运进大城。他与这些巫人鱼有杀父杀兄之仇。他不打算轻饶他们。他知道大城的百姓不会轻饶他们;汗国也不会轻饶他们。
这是大城的百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巫人鱼。
在皇城外的市场入口处,这些巫人鱼被关在笼子里示众。百姓们很乐于用烂瓜果投掷这些长着鱼鳃的怪物。
妖孽,施法啊!
妖孽,来用剑鱼射我啊!
他们情绪激烈地咒骂这些妖孽。他们强烈要求在死难的将士墓地前对这些巫人鱼实施鞭刑,然后将他们点天灯。
他们真的是最后的巫人鱼?
大汗站在大殿中,俯瞰着云雾远处的市场。
伯颜跪在大汗的脚下,做出保证:军中按头论功行赏,将士们一共交上来七千四百三十三个长了鱼鳃的头颅。能活下来的这些妖孽是我亲手捉住的,除此之外,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不可能再有那种叫巫人鱼的东西了。
大汗点点头。凡是与自己和自己的汗国为敌的,都不配活。他深信巫人鱼被灭族是罪有应得。
论罪,那巫人鱼不仅仅应当灭族,还应当被灭九族。
九族中父族四: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子、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
母族三: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娘家、姨母及其儿子。
妻族二:岳父一家、岳母的娘家。
可巫人鱼的父母同身,都是从蛋里出来的怪物,哪里有九族可灭?
大汗发令:大城内,凡是长蹼的,拿不出与巫人鱼脱离干系的凭证的,都给朕砍了手脚。
于是,大城内手脚畸形的人们一下都灭迹了。大汗的旨意绝不能打折扣,这连带着鸭子、鹅、蛙类和蜥蜴族们在劫难逃。
大汗收拾了这些长蹼的家伙后,心情仍然有些悲凉。他损失了他最好的元帅,世间再也没有海都这个人了。
海都元帅死了,海都元帅的长子海东青也死了。他们都死于巫人鱼的妖术之下。关于海都元帅的死,说法十分一致,他是汗国第一位被剑鱼射杀的将领。这话听起来有点滑稽,但那剑鱼是海都元帅亲自从胸口拔下的,证据确确凿凿。对于海东青的死,说法却有些含糊。人们在旷野上发现海东青大鸟样的尸体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余温。由于海东青的耳目在大汗军中是一等一的敏捷,大家都猜不透巫人鱼们是怎样偷袭成功的。
幸亏海都有伯颜这个出色的小儿子。看起来,他很可能从此前途无量呢。
大汗虽然为海都父子难过,但大汗是个实际的人。此刻,伯颜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手中紧攥着的令牌已经说明了一切:剪灭巫人鱼是伯颜的一大功劳,伯颜已经赢得了将士们的拥戴和百姓的欢呼。
大汗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伯颜头顶,说:你是海都元帅留下的唯一的骨血。你有资格享用你父兄的一切权利,继承他们的一切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