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色镯(《图兰朵:魔咒缘起》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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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汗和大汗的女人

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城。有多大?据说有个波斯商人来大城做生意。他沿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走啊走,鲜花、羊群,赏心悦目。他一直在打听自己的目的地。大城?别人都说,你走吧,往前走,一定不会错过。但有一日他突然抬头,望到天际出现了一座高入云端的大山。他往那大山走了几个时辰,天已渐黑,山的模样不甚清晰,这山看似万仞,白云在山间飘着,如一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感到一阵头晕,冷冷的汗流了下来:看来,那大城是去不成了。这时,旁人告诉他:大城到了。

这就是大城。

走到近处端详,那万仞下宽大的护城河如同深不见底的天堑,往上望,那山仅仅是这座大城最基础的一部分,大城刺入黑压压的云雾之中。这不是城,也不是山,这东西阻止你呼吸,碾碎你视觉,让你觉得它阻断了一切可能性,因为你触摸到了世界的尽头。

那波斯商人不仅仅头晕,而且目眩。他的腿一软,竟跪下,手放在了嘣嘣乱跳的胸口上:宽恕我,安拉,这难道是您住的地方……

话音刚落,那云雾之中天光大亮,夜空中突然出现了奇幻无比的火树银花,花团锦簇,绚烂一片。

真主显灵了!

波斯人两眼一翻,幸福地昏厥过去。

见到波斯人这般模样,旁边人倒也见怪不怪。一个过客,见到大城的第一眼,能够伴随着大城最美的焰火,也算是他的福分了。

对汗国都城的顶礼膜拜,就是对掌管这座大城的那个人的顶礼膜拜。“大汗”,他们这样称呼他,这字眼儿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意思。他虽不是安拉,不是佛祖,也不是上帝,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的权力比神的权力还大,因为他的刀刃把神的庇护逼退到局促的角落里。

大城,一座巍峨雄壮的伟大的城。它倚山而建,层层叠叠,有的说这大城杂沓混乱,有的说这大城矩阵分明。多少人在这里懵懂厮混了一生,仍然无法探明它的究竟。他们谈论的大城,在其他人听来,仿佛谈论的是一个与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大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

大城里住着的都是大汗的子民。他们或卑微如蝼蚁,或富贵如琼枝,但在大汗的眼中是一样的。大汗海纳百川,对自己的子民当然也是一视同仁的。

这座城是大汗的大城。若将大城比作一座高耸入云的神殿,大汗是这座神殿中供奉的天尊。

天尊的境界,是常人无法企及,也无法明了的。

天尊的心境最好的时刻,是大城烟花盛开的时刻。

大汗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主宰,他是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大汗已经人过中年。他亲自率部冲锋的日子已经过去,并一一被铁笔记载在汗国的光荣史册里,每一个字闪亮耀眼;但厮杀并没有结束,忠诚他的将士们正驰骋在画卷上,用自己的血肉替他赢得更多的光荣。大汗喜欢想象他的金刀上仍然缓缓流淌着鲜血,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他的心依旧年轻。

大汗目光如炬地站在那儿,凝视着烟花在他的眼前盛开。烟花中一幅幅斑斓的幻影扑面而来。那些幻影中有华丽的宫殿,金字塔,神庙,还有望不尽的沙漠,茫茫的雪山。大汗的目光抚过幻影,那些宫殿、金字塔、山川江河像一束束干草,遇到他的目光如沐浴野火,一触即燃。

大汗太爱这种感觉了。

世间还有什么力量能够与朕匹敌?

大汗踌躇满志地询问他身旁无所不知的国师。

国师摇头。

大汗再问:你能确定?

国师说:即使过去曾经有过……但如今这是长生天的意愿。

大汗满意地笑了:这么说,朕是独一无二了。

作为万王之王,大汗并不孤独。他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他喜欢拥抱江山,拥抱世间最交心的好兄弟,更喜欢拥抱温存的好女人。

今日大汗拥抱着自己的女人,望着窗外的焰火,提起了国师的话。

大汗感慨道:即使朕是独一无二,人生如烟花,美,但太短促了。

蚌女无语。烟花映着蚌女的脸,美得无与伦比。

大汗又说:你知道朕是如何打算的?

蚌女看向他。

朕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朕独一无二的女人。我们若有骨肉……

大汗若有所思地停顿住,仿佛为这个想法惊喜:我们若有骨肉,会是何等模样?一件多奇妙的事情。

蚌女莞尔。

大汗抱住蚌女:你得给我个骨血。免得有一日我将江山交给别人。

大汗对蚌女说这话时,不是愿望,而是命令。大汗子嗣不昌,曾有过两个儿子,一个跟随大汗打天下战死,另一个体弱多病,出生不久便夭折。此后,宫中再无女子有孕。

大汗的江山是大汗的。按照大汗给汗国立下的规矩,这江山既可以传给大汗的子嗣,也可以传给跟他打天下的兄弟。有功者显贵。大汗待人公平,才使得手下对他死心塌地。

大汗向来一诺千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此刻的大汗对蚌女的态度里有一种古怪的执拗,仿佛他已经做出一个决定。

蚌女匍匐在大汗的胸口上。大汗手掌在蚌女的臀部游走。这是个温香如玉、柔弱无骨的尤物,微微透明的肌肤沁着香汗,透着樱花似的粉红,使他几乎想把这个女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朕的话你听到了?大汗对女人说。

蚌女慢慢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清澈,像两眼汪汪的泉水。然后,她微微点点头。

这女人是一朵花。她用的也是花的语言,花的语言就是在风中摇曳,或摇头或点头。大汗很满意。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回答,就好像听惯了花语。

这蚌女是不说话的。她的容貌使得人们深信,世间没有一种声音配得上她。哪怕美妙如天籁,也不如沉默不语。

蚌女是上天赐给大汗最好的礼物,但这个礼物是大汗的好兄弟海都大元帅给他带回来的。

在大汗的汗国里,海都是对大汗最忠诚的人。

海都曾与大汗一同打天下,鞍前马后,他是大汗的盔甲,大汗的利剑。如今,他仍在替大汗打天下,他是大汗意志的延伸,论忠诚,论随心所欲,海都的作用几乎胜过大汗自己的手臂。

大汗曾说过,你有权与朕一同享受这个汗国。

这种承诺,是一种极高的荣誉。有人甚至猜测,说不定有一日海都会成为大汗的继承人。但他们不懂,在大汗的意识里,有权享用这个汗国,与有权继承这个汗国,应当并非一回事。

海都给他带回来的女人,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让他兴奋不已的可能性。

那日海都元帅带领部下征讨流沙王国,大胜而归。路过冰川领主的地界的时候,领主恭恭敬敬地站在冰雪大道边迎接海都的队伍。

这次是冰川领主主动邀请大汗的人马穿越他的领地的。

据说冰川领主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动不动就跟人起口角,一干架就是冰风暴级别的。遮天蔽日的白毛风一刮大半年,冰凌子如利箭横飞,弄得领地里的冰鸦、雪蛇和冻凌蜥蜴,纷纷躲在冰窟中簌簌发抖,不敢冒头。

这两年,领主老了,脾气也收敛了很多。他开始懂得脾气是可以有的,但要看对谁。所以,他权衡利弊后决定,即使跟整个世界结仇,也不要跟大汗结仇。所以他这次对大汗的人马门户大开。

这一友善的举动,使得海都元帅归乡的路途缩短了将近八分之一。

海都元帅很领情。他答应冰川领主,自己的手下绝不会骚扰领主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当然,前提是领主的百姓们主动献出一些肥硕的猪羊牛。

好说,好说!

白须白发的领主频频点头,雪花从他那镶满耀眼冰钻的大氅上缓缓飘落。

海都元帅知道冰川领主的心思: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老东西既怕得罪大汗,又怕大汗的将士们看中了这个地方,留下不走了。只要能哄得大汗的将士们开开心心地离去,损失些许猪羊牛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海都元帅和他的部下们比领主还急着离开这里。这儿哈气成冰,若不时时活动四肢,血在腔子里都凝固了。这儿可不是大汗的人马愿意驻足的地方。就连最彪悍的豹军们——那些海都的先头部队,都有了牢骚。他们的坐骑是雪豹,速度闪电似的快捷,但快有快的弊病。穿越这个冰雪世界,疾风把他们和他们坐骑的骨头都剔薄了。将士们看不上这儿,更因为他们的心早飞回自己水草丰美的家乡。家,那是金窝银窝都比不上的地方。

显然,两方心思是不同的,但能够互惠,还是桩美事。

海都元帅带着自己的部下在这个白色的地界里行进。海都元帅自以为见识颇广,但那些绵延不断呈现在他视野中的斧削四壁的万仞冰川,还是让他感叹不已。这地方气候恶劣,地势险峻,冰崖重重,易守难攻。若有一日兵戎相见,是个麻烦的对手。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部下发现了大汗的女人。

准确地说,是海东青向他报告这个发现的。海东青是海都的长子。他个子奇高,额头后倾,大而尖的鼻子,斜溜的肩膀,走路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脖子总是向前探着。

海东青长得有点像只大鸟。要不是他微微有些驼背,目光有些阴郁,他甚至可以算大鸟中比较好看的。

海东青统领海都的鹰隼天军,那是整个大军的耳朵和眼睛。

海东青前来报告,说鹰隼们在冰川之间发现了一个蚌屋。

海都疑惑:蚌屋?那是什么?

海东青嘬起嘴,向天空发出了一声尖厉的鹰语,很快天边有了回应。

海东青说:那是个巨大蚌壳,或是个蚌壳样的屋子。

海都点头:过去看看。

海都元帅来到蚌屋前,只见那屋子椭圆形状,墙面上有着蚌样的光泽和弯曲的纹路,蚌扇般的门微敞着。因为它与冰雪一色,矗立在那儿,若不是鹰隼们目力锋锐,路人几乎忽略它的存在。

海都向屋里面望去,里面无人。

将军,您看——!

海东青的嗓音中有一种古怪的沙哑,那是男性本能的兴奋。

海都的视线转到不远处。在蚌屋的侧后面有一眼徐徐冒着热气的温泉。温泉边坐着一个水母般柔软、珍珠般晶莹的女人。当那女人抬起眼睛,整个冰雪世界都在这群将士面前融化。

蚌女!海都愕然。他早就听说过在冰川领主的地界,有一个神奇的蚌女,遇到过她的人都说无法用言辞描绘她的美貌。因为她和她的蚌屋常常会意外地出现在某一个地方,转眼又不见踪影,不少人怀疑她的真实性,宁可将她想象成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冰川领主听说海都元帅打算把蚌女带走,笑了笑:她也该走了。这些年,我猜她一直在等谁。

海都元帅问,蚌女是否有亲人。

冰川领主摇头,却说:在我的领地里有一对姐弟,似乎跟她走得挺近。

于是,海都元帅见到了那对姐弟。那是一对侏儒矮人,白净粉嫩,如同一对圆润的珍珠丸子,站在蚌女身边倒也般配。

海都元帅将那个蚌屋与那蚌女一起运回了帝都。

那对叫阿西和阿东的珍珠丸子跟着来到了大城。

海将军在冰川中发现了瑰宝。他将瑰宝献给了大汗。至于那对姐弟,海都元帅对大汗解释:就算作是那女人的陪嫁吧。

大汗对玉骨冰肌的蚌女爱不释手,赐她“莹妃”。爱屋及乌,待那阿西和阿东也很宽容。尽管那两个圆滚滚的珍珠丸子十分碍手碍脚。这对姐弟看似寻常,却拥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隐身变色的能力,可以藏匿在任何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土堆,草丛,或家具旁,让你一抬腿不是踢到他们,就是坐到了他们身上;他们醒着更麻烦,两个人热衷给人惊喜,你得时时提防他们从大殿的石壁和梁柱里突然蹦跳出来,把人吓得魂飞胆战。谨慎起见,每次大汗去看蚌女,大汗的侍从都不得不使用猎犬搜索蚌女的寝宫,把这对姐弟撵得满宫殿乱跑。

两个小妖孽。大汗盯着猎狗的影子笑语。

蚌女娇嗔地用手指捂住了大汗的嘴。

你到底是蚌,还是女人?大汗对自己的女人说。

蚌女的眸子转动着。

可蚌里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人呢?

大汗的问话中有戏谑,有赞许。

蚌女的嘴角微微翘起,把头埋在大汗的胳膊肘里。

大汗的目光捋过蚌女如丝的长发,真是极品尤物。

大汗打趣过后,心里掠过一丝疑问。海都将这么好的女子献给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迟疑和动心?是仅仅出于忠诚,还是汗国的诱惑比女人更大?

大汗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

苍蝇被赶走,又总飞回来,大汗的心头就有些烦闷了。他要让蚌女为自己产下骨血的念头更加顽固地占据了大汗的思绪。大汗请来了国师。他要跟国师商榷自己的想法。

你说过,世间已无任何东西可以与朕匹敌。

这个……是吧!国师迟疑地说。但他心里已经有些懊恼。大汗错会了国师的意思。国师那时用那话回答大汗,是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没有绝对的。如同一个打架高手,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上一个能打败你的敌手。若一生一世都没遇上,那是长生天保佑。

大汗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朕想要什么?朕想要造就出来一个。

国师思索着:哦?

大汗说:朕要造就一个超过朕的人。

国师小心翼翼地说:不知大汗打算如何造就?

大汗张张嘴,欲言又止:朕不能说,以后你会知道。

大汗的样子就像在策划一场恶作剧。国师摇摇头,只好安慰自己,世事多变,人生易老,全由长生天来安排吧。

真正的强者,皆因顺势而为,因势而行;过刚易折,情深不寿。国师明白这个道理,他那位被人称为“贤者”的师父一直这样教导他。

每个人都有小时候。记得国师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脸像一个剥了皮的鲜嫩的荸荠,而不像现在是个出土的芋头。他曾经问师父:世间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吗?

很多。师父说。

师父带着这个小孩子旅行,两个人走了很多的路。那天,他们正好站在一棵莲雾树下,鲜红的莲雾果像一盏盏点燃的灯笼。师父的手轻轻一点,一个熟透了的香甜无比的莲雾果落到了那个仰着脸询问师父的小孩子的手里。

他们站在莲雾树下,是因为他们饥渴了。小孩子马上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会?

师父答:世间的万物相生相克。刚者易折,柔则长存。

小孩子对自己师父的话似懂非懂。

那时候他见到人们对自己师父的顶礼膜拜。师父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在他眼中,自己的师父法力无边。

师父说:我去过东方,从那里懂得了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能做到,是因为我从不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力齐天,无所不能?

师父思索着:或许曾有过,但它若出现,定是灭顶之灾。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嗜血的怪物。

它的模样很可怕吗?

不,它看起来绝对无害。

它从哪儿来的?

师父说:说来话长。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那东西独为仙,合为魔。曾有一个极有权势的邪恶家族,为了养护它的神力,世世代代以自己的鲜血喂养它。让它变成了一个怪物。

后来呢?

后来,那个家族灭绝了,它也消失了。那都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情了。据说那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临死前,留下一个可怕的诅咒:当你获得那个神力齐天的东西,你将遭受巨大的痛苦,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那是师父第一次提起那个东西。师父截断了句子的尾音,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小孩子却从师父截断了的尾音里听到了一种勾人魂魄的声音,一种仙乐似的声音从远方飘来,袅袅爬进他的脑海,直入他心底。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东西。小孩子嘴里的莲雾果突然变得酸涩难咽,他的嗓子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欲念堵得满满的。

师父仿佛读出了小孩子的念头。师父道:小孩子家记住两个字——莫贪。贪念成愚,欲念成昏,妄念成祸,恶念成灾。举世无人匹敌,遁天妄行,结果是自己毁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