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小火轮去广州。晚上十点钟船离开了香港。
开船的时候,朋友洪在舱外唤我。我走出舱去,便听见洪说:“香港的夜很美,你不可不看。”
我站在舱外,身子靠着栏杆,望着渐渐退去的香港。
海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天上有些星星,但大半都不明亮。只有对面的香港成了万颗星点的聚合。
山上有灯,街上有灯,建筑物上有灯。每一盏灯就像一颗星,在我的肉眼里它比星星更亮。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是一座星的山,放射万丈光芒的星的山。
夜是静寂的,柔和的。从对面我听不见一点声音。香港似乎闭上了它的大口。但是当我注意到那座光芒万丈的星的山的时候,我仿佛又听见了那无数的灯光的私语。船在移动,灯光也跟着在移动。而且电车、汽车上的灯也在飞跑。我看见它们时明时暗,就像人在霎眼,或者它们在追逐,在说话。我的视觉和听觉混合起来。我仿佛在用眼睛听了。那一座星的山并不是沉默的,在那里正奏着出色的交响乐。
我差不多到了忘我的境界……
船似乎在转弯。星的山愈来愈窄小了。但是我的眼里还留着一片金光,还响着动人的乐曲。
后来船驶进群山的中间(我不知道是山还是岛屿),香港完全给遮住了。海上没有灯,浓密的黑暗包围着我们的船。星的山成了一个渺茫的梦景。
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想找回那座星的山。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空气很凉爽,风吹得我的头有点受不住了,我便回到舱里去。舱里人声嘈杂,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把脚踏进舱里的时候,我不禁疑惑地问自己:我先前看见的难道只是一个幻景?
1933年5月底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