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点经典大有益
今天我们提倡国学,读点经典著作,并非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给当代新的文化和思想建设提供有益的借鉴。读点经典,活学活用,既利人利国,又利于自我的知识和学识修养的提高,当然值得提倡。从利人利国方面讲,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培养自觉的爱国主义精神,历史的经验教训,说明了这点很重要。就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为例。在淞沪抗战中,日本侵略者的飞机,首先轰炸的就是位于上海闸北区的商务印书馆藏书楼,侵略者明知其中收藏了数以万计的宋元以来的善本书,是无价的文化瑰宝,可是侵略者却故意让它化为灰烬。珍贵图书是民族文化的象征,而非军事目标,日军飞机为什么首先炸它?后来日军大举轰炸云南昆明,又故伎重演,故意把目标对准了西南联合大学及云南大学的图书馆,这又是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些藏书经典,是中华民族精神植根寄托的地方。清代思想家龚自珍《古史钩沉二》对侵略者早有预言:“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其所称“史”,实是中华经典文化的代名词。于此可见,日本侵略者故意毁我图书,其野心昭然若揭。这一历史事实教育了我们,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读点传统经史之类经典著作,对于树立民族自信和发扬爱国主义精神,是大有好处的。所以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说:“如我学人,废经不习,忘民族之大闲,则必沦胥以尽,终为奴虏而已矣。”又说:“设或经学不废,国性不亡,万一不幸,蹈宋明之覆辙,而民心未死,终有祀夏配天之一日。”(《论读经有利而无弊》)在敌强我弱的困境中,可能会出现大片国土沦丧的败局,但只要能坚守优良传统,发扬爱国主义精神,而“民心未死”,则将有恢复中华的胜利一天。这里所说的“经”与“史”,应从广义去理解,指的是以传统经典著作为根据的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与精神。
而从“利己”的方面讲,读点经典,可以增长知识,提高个人的学识和文化修养,从而成就个人精神生活的新生,这一好处多多,不言自明。其实,如果善于读点经典,则“利人”爱国和“利己”自养,两者目标一致,是辩证统一的。一个以读书为乐而富有文化素养的人,思想境界高了,不做损人损己之类的坏事,不就是为社会的和谐贡献了自己的正能量了吗?
现在再来说《世说新语》这部书。在《四库全书》中,《世说新语》是“说部”经典之典范。我们学习魏晋六朝文学,有四部重要著作是必读之书:一是文学总集、梁昭明太子的《文选》,南朝齐梁以前的中国古典优秀作品,大多精选在内;一是古典文论名著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读之可提高人们的理论思考能力;一是南朝刘宋时刘义庆《世说新语》。三者鼎足而立,于此可见其文学价值和历史地位。《世说新语》是一部优秀的古典笔记小说,从《德行》到《仇隙》,共分三十六门类,作者搜集了众多魏晋名士的遗闻轶事和文坛佳话,在历史的动态发展中,鲜活而形象地展现了魏晋时代的社会风情和时代精神,生动地刻画了士人形象及其内在的心灵世界,从而构成了一幅活动的魏晋社会人生的壮丽历史画卷。《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不仅因其记载具有史料价值,为历代史家所重视,其谈玄论道富理论思想价值,而且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当然成为我国古代笔记小说的精品。其描绘生动,形象如画,加以运用当时活泼的语言,妙语连珠,风趣隽永。它那幽邃的哲理思考和深沉的人生慨叹,常是含蓄蕴藉,意在言外,颇耐嚼味,给人以丰富的智慧启悟和无尽的艺术享受,从而提高了读者的精神境界。读读《世说新语》,大有助益,何乐而不为呢?
二 时代、作者及版本流传
《世说新语》,南朝刘宋时代临川王刘义庆著,原名是《世说》,见《南史》《隋书·经籍志》及两《唐书》所称。后来,在传抄流布及刊刻出版的过程中,为避免与汉代刘向所著《世说》相混淆,后人遂改成《世说新书》或是《世说新语》,唐时已然。直到宋代,人们才说了“今以《世说新语》为正”的话,沿称至今。今本《世说新语》,附有南朝梁代刘孝标注,因为刘注旁征博引,辩证是非,同样具有很高的学术参考价值,对于人们阅读《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大有帮助,因此,二刘之作,可说是珠联璧合,星月同辉。我们称引《世说》,包括了刘孝标注。
《世说》所写,虽然也偶然提到秦汉间的人和事,如《贤媛》门第一则所提到的陈婴及其母,陈婴原为项梁的楚将,后降汉,封为堂邑侯。又如第二则的王昭君故事是汉元帝时的故事。但数量很少,其所叙写,主要是魏晋以来士人的故事。俗话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魏晋承汉大一统之后,正处于天下合久必分的分裂动荡的乱世之中,如晋初的统一三国,也不过是短暂的二三十年,如昙花一现;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经历永嘉大乱之后,中国始终是南北分裂,东晋衰弱,岂有力量北伐中原而再现祖宗的辉煌?南北征战,血流成河;篡弑相继,乱象无已。不仅是平民百姓遭殃,就是高门士族,同样也有朝不保夕的生命危险存在。魏晋时代,实行的是九品官人的中正制度,是高门士族统治的门阀社会。高门士族尚且有生死无常的慨叹,百姓的生活就更加可以想象了。因此,在天、地、人中,人处中心的地位,有关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命运及其生死的思考,人是有情或无情的拷问,都成了士人的内心世界的重要思考。这样,伴随着魏晋玄学的出现,士人内在的心灵世界就有可能加以形象的演示和展现。
《世说》作者是刘宋时的临川王刘义庆(403—444)。《南史》卷十三《宋宗室及诸王传》明确记载刘义庆“所著《世说》十卷”。但严格地说,应是刘义庆召集了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宾幕搜集撰写的著作,而由刘义庆主编成书。史称义庆“爱好文义”,宋文帝给他写信,“常加意斟酌”(见《南史》本传)。刘义庆著《世说》,有条件,有能力,并非偶然,而是寄托了自己的心血与认识,从而传之后世。他经历了宋文帝刘义隆的“元嘉之治”,在南朝百余年间,这是一个相对稳定繁荣的时代,史称当时“氓庶蕃息……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世之极盛也”(《宋书·良吏传》)。与以前篡弑相继的混乱相比,“元嘉之治”确是相对安定。加以宋文帝本人也爱好艺文,积极鼓励,曾在朝廷立儒、玄、史、文四学。因此,文化上出现了兼容并包而相对开放的时代,思想讨论也较为活跃。这就为刘义庆招徕宾幕编撰《世说》创造了有利的环境和条件。
《世说》在刘宋时成书后,颇有影响。因此,在几十年后的南齐时代,就有敬胤为之作注并加以“纠谬”,也就是说,就某些故事的真实与虚构问题提出了商榷。敬胤注今佚,但宋绍兴八年(1138)董棻刊本附汪藻《叙录》曾附录部分内容。大概因其征引芜杂,缺乏剪裁,其所议论,也较板实呆滞的缘故,后来被梁时刘孝标注所取代,于是渐趋亡佚。但失败乃成功之母,敬胤注论其开创注文,实是功不可没,为后来刘孝标注作了必要的铺垫与探索。刘孝标注(以下简称刘注),如周祖谟先生指出:“孝标博综群书,随文施注,所引经史杂著四百余种,可谓宏富;而且所引的书籍后代大都亡佚无存,所以清代的辑佚家莫不视为鸿宝。”(见周祖谟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所作前言)刘孝标《世说新语注》,与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以上三书成为中国古籍中最负盛名的注本,与原著并行而传之不朽。当然,今人在古人著作的基础上,踵事增华,新增多种笺注校释本,如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2009年版),赵西陆《世说新语校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蒋凡、李笑野、白振奎《全评新注世说新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张万起、刘念慈《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诸注本,各有自己的学术特点与贡献,可以参阅。
刘义庆《世说》成书后,以抄本流传于世。今日可见最早的是唐写本,可惜为残卷,只保存了《规箴》《捷悟》《夙惠》《豪爽》四门共51则故事。全书于今可见的当以南宋绍兴八年(1138)董棻刻本为最早。但此本在明清时失传,编《四库全书》时已不知其存在。直到晚清民初,方才从日本传回中国而加以影印出版,实是学界之幸。绍兴董刻本后,曾经有另外两部宋刻本流传:一是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陆游刻本,一是淳熙十六年(1189)湘中刻本。这两部淳熙宋本,今也亡佚。所幸陆游刻本在明代有袁褧的嘉趣堂翻刻本得以保存基本面貌。到了晚清,又有王先谦翻刻的纷欣阁校刊本。宋本由于时代久远,留传者稀,因此按纸论价,很是宝贵。但从学术价值言,版本并非愈早愈好,也有后出转精之论。因此,《世说》的宋、明、清三种版本,应说是各有特点和价值。今人的笺校本,大多汲取古本的校刊成果,尽量还原了《世说》的原貌,既便阅读,又自具一定的学术参考价值。
三 阅读《世说》有四难
读《世说》,大有好处,但由于时代久远,加以语言隔阂,要真正读懂并消化吸收,也有一些困难。
首先,时有文字难解之处。这里除了时代语言隔阂的原因之外,版本刊刻过程中出现的讹误,也增添了许多困惑。比如《世说·品藻》第3则:
顾劭尝与庞士元宿语,问曰:“闻子名知人,吾与足下孰愈?”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之余策,览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劭亦安其言。
按:今诸本“览倚仗之要害”一句,文义欠通。而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以下简称《笺疏》)出校文:“‘倚仗’,景宋本及沈本作‘倚伏’,是也。”这是根据从日本金泽文库本回传我国的宋绍兴董刻本来纠正诸本的错误,“仗”是“伏”的形讹。“倚伏”一词,出典在《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作“览倚伏之要害”,则文义畅通,叙说的是庞统明晓事物祸福相反相生的利害关键之所在。诸如此类版本校刊上的文字问题,读时应稍加注意,汲收前人的校刊成果,而不可轻易放过,则自可文意疏通而读无窒碍。
其次,是对魏晋时方言口语等活语言的理解有困难。《世说》作者,很喜欢运用时贤的方言口语等活语言,以增加描绘的生动性,在当时是言文一致,人们自会产生妙趣横生之感。但时过境迁,时代久远的隔阻,就苦了后代的读者。这不是具有一般书面共同语知识的人所能读懂的,一般的训诂学者只在典籍中讨生活,面对方言口语也常是束手无策。因此,必须从语言、音韵学的历史方面来加以考察,而这样读书,很是辛苦,不知不觉又必须向语言学家请教了。不过,在这方面,前辈先贤及语言学者,也有不少成果可资借鉴,如陈寅恪、周一良、唐长孺诸贤以及现在有关中古语言的研究著作,如吴金华《世说新语考释》、王建设《世说新语选译新注》等,多在魏晋的活语言方面开垦,可为读者排除不少语言音韵的文字障碍。
再次,《世说》所涉及的生活知识范围很广,上至天文地理,下到鸡毛蒜皮,从天道自然、日月阴阳、政治治理、伦理纲常到文化教育、战争军事、文学艺术,甚至是游山玩水,都有很多令人难忘的赏心乐事。因此,视角不同,人们就会有各种不同的读法。哲学家从玄学清谈方面去做理论探索,政治家则从伦理教化看问题,而文学家则多从形象思维出发,把《世说》当作优秀的古典艺术品来作美学欣赏。这些不同角度的阅读和欣赏,对读者提出了无形的要求。现在,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正从不同角度对《世说》做专题考察,可为广大读者排除障碍而提高阅读的兴趣和能力。
第四,阅读《世说》最难之处,还在于把握故事背后所隐藏的言外之意及其精神实质。《世说》受魏晋谈玄风气的影响,其写作重在“得意忘言”,语言简约精练,文字隽永有味,作者的深邃思理意趣,常是意在言外,而尽得风流。
四 破解『四难』自有路
以上读书“四难”,并不是说《世说》难懂就不要读,而是强调一旦克服了“四难”,阅读的收获就会更大。孔子早就说过:“学而不思则罔。”如果勤读书而不去深入思考,死读书就会读书死;反之,则必大有收获。读《世说》也一样。如果读者能活读书,深入思考,就会有所发现,有所收获。这就叫活读书而读书活。我的阅读,大致贯彻以下三个原则,或者称为三个步骤来完成读《世说》之所“思”:
第一,尽量把故事安放在一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力求还原或接近历史的真实面貌,让读者知其然,明白了原来“是什么”的问题。这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如果不熟悉历史及其所创作的具体条件和语境,就很难揭开作者写此故事的内心奥秘。而一旦跨进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和作者自然进行古与今的交流和对话,明白了作者的创作心理和历史背景,那么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精神实质,自然显山露水,明白如画。
第二,必须让读者知其所以然,明白古人的良苦用心:他这样写,用意何在?这一步重在弄清“为什么”的问题。
第三,再进一步深入其中,还必须让读者明其所当然,即通过阅读《世说》故事得到启悟,来进一步思考我们的人生。我们为什么而读书?不断积淀知识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思想启迪中来努力开发自己的人生智慧,以便站在时代的高度来作现代的反思。回首往事是为了今后的前瞻,明白自己面对现实时应该如何行动与实践。这是在弄清楚应该“怎么想”“怎么办”的问题。
其实,不仅是读《世说》,阅读或研究一切古代经典作品,运用这三个原则,即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明其所当然,我相信也是行之有效而大有收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