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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劳驾您指点地狱之路?

如果路易斯·布鲁克斯(Louise Brooks)离开派拉蒙后不再拍片,她多数会沉寂在无声片的汪洋中,不再被电影史提及。但是命运安排了她和德国伟大又“无耻”的导演巴布斯特(Georg Wilhelm Pabst)会合,他们后来合作的两部“淫秽”电影——《潘朵拉的盒子》(Lulu or Die Buchse der Pandora,1929)和《堕落女孩日记》(Das Tage buch einer Verlorenen,1929)——咄咄逼人地成了电影经典。

20世纪30年代,布鲁克斯又回到了好莱坞,在一些B级片中扮演配角。1940年,她最终告别好莱坞。1943年,她写道:“对于一个业已36岁的不成功的女演员来说,能找到的最好职业就是应召女郎了。”不要以为布鲁克斯说这些话是满腹心酸和哀怨,不是的,她承认她天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荡妇,她不想粉饰她的天性。1956年,她被“东方人电影中心馆”馆长詹姆斯·卡德(James Card)说服开始撰写回忆录,成就了她后来风靡世界的《露露在好莱坞》(Lulu in Hollywood)一书。不过,虽然布鲁克斯很早就已是无声电影时代的偶像,但是她的故事绝不是一个成功的好莱坞影星的故事,她放荡自由的个性令她连好莱坞的老板都懒得敷衍,她从不和派拉蒙妥协,从不低三下四,虽然从来不是什么好女孩,也从来没有演过什么好女人,但是她坏得无邪,堕落得光彩夺目,是混淆天堂和地狱的美丽蝎子。

布鲁克斯被人称为她那个时代的玛丽莲·梦露,有一个法国影评人说:“她可以成就任何一部影片。”布鲁克斯的发型是她的商标:黑色的短发,钢盔般覆盖着她闪闪发光的脸。这是一张令所有摄像机不安的面庞,毋庸解释的“尤物之脸”。在《潘朵拉的盒子》中,她如同收割麦子般地收割男人和女人,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的身体和情感,包括一个性压抑的医生、他天真的儿子和一个同性恋女伯爵,直至最后在色情杀人狂杰克身上看到自己的宿命:是的,她知道他是杀人狂,知道他在偷窥她,但是她发现只有杰克的偷窥才让她感到身体的欢乐,爱原本就是死的另一张脸。所以影片结尾,银幕上的台词是:“在圣诞节前夕,在她从小便开始幻想的收到圣诞礼物的时刻,她希望能死在色情狂的手下。”

半个世纪过去了,布鲁克斯猫咪般倦慵的表情,懒得挑逗任何人但又挑逗了每一个人的姿态让所有的观众感到心神不定,她不发声的性感至今还是电影的一个性梦幻。现代的电影演员已无法演绎她那种喑哑然而汹涌的欲望。《潘朵拉的盒子》在发行初期得到的掌声寥寥无几,德国人不满意巴布斯特挑了一个美国演员来扮演他们的露露,而其他地区的人则虚弱地大声疾呼:“这部电影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对此,巴布斯特根本不予理会,他笑笑说:“他们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布鲁克斯太性感了太性感了太性感了!”他一秒钟也没犹豫地就领着布鲁克斯投入了《堕落女孩日记》的拍摄,虽然《潘朵拉的盒子》在全世界遭禁或遭篡改,其中,尤以法国版的结尾最为荒唐:露露最后没有死在杀人狂杰克的手下,相反,她忏悔了,并决定参加救世军。

《堕落女孩日记》是他们合作的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影片,该片现在已是后表现主义时代的代表作品。布鲁克斯在影片中出演一个名声良好的药剂师的女儿,她天真害羞美好如同神之子,但布鲁克斯无邪的样子令人觉得特别不安,令人在电影一开始就觉得会出事。果然,不久,她父亲的年轻助手让她怀了孕。为了家族荣誉,她只好被送到一个偏僻之地,并很快沦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最后,她成了一个妓女,只不过,巴布斯特要表达的是:身体的释放让她得到了自由和焕发的容颜。

布鲁克斯的银幕生涯不长,但是她的偶像地位却在无声片时代结束后更巩固了。她的照片时不时地在电影中闪现。《危险的女性》(Dangerous Female,1931)是著名影片《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 Falcon)的第一个电影版本,里面的主人公山姆(Sam Spade)有一个不露面的女朋友,他的房间里醒目地贴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却是布鲁克斯。同样的,法国电影Zouzou (1934)中,在一个剧院经理的办公室里,也赫然陈列着一张布鲁克斯的照片。而《雨中曲》(Singing in the Rain,1952)中的夏里丝(Cyd Charisse),戈达尔的《女人就是女人》(Une Femme est une Femme,1961)中的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a),《狂野二三事》(Something Wild,1986)中的玛莲霓·格里费斯(Melanie Griffith)则毫无疑问都是露露的后来者。

20世纪50年代,肯尼斯·惕南(Kenneth Tynan)写了一篇关于布鲁克斯的著名文章,而法国实验电影院的领袖人物亨利·郎路瓦(Henri Langlois)的说法——没有嘉宝,没有黛德丽,只有路易斯·布鲁克斯!——几乎揭示了未来50年的布鲁克斯热。而事实上,到布鲁克斯于1985年病逝,她的《露露在好莱坞》已经为她赢得了当之无愧的作家称号,她早年的大量阅读没有平白地蒸发,她酷爱的叔本华哲学使她的书闪现着任何一本好莱坞影星回忆录无法企及的力度、坦白和彻悟。

她在书中回忆她是如何告别派拉蒙的:“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巴布斯特,也不知道他为了我和派拉蒙的不成功的协商,有一天,我被叫到办公室,是续约的日子。舒伯格(B.P.Schulberg)对我说我可以辞职,或者以原来的工资待下去。我知道他们在用这种丑陋的方式克扣我们演员的工资。我说我不干了。似乎出于某种悔意,舒伯格告诉了我巴布斯特的商约。我说我愿意接受,然后他就发了一个电报给巴布斯特。前前后后一共10分钟,我辞了职,我接受了露露一角。离开舒伯格的时候,我因自己的镇静而感到轻微的眩晕。”如果当时布鲁克斯稍稍犹豫点的话,露露一角可能就轮不到她了。那一刻,玛琳·黛德丽就在巴布斯特的办公室里,希望出演露露,只是巴布斯特认为她老了点,夸张了点。后来,黛德丽成为超级巨星后,还对此事无法释怀:“当年巴布斯特完全可以请我演露露,但是他却找了布鲁克斯。”

当年,也就是1928年,当德国人知道他们的大导演巴布斯特决定要开拍弗兰克·韦德肯(Frank Wedekind)的戏剧《潘朵拉的盒子》时,欧洲各大报纸都对此进行了报道。新闻上经常可以读到:“巴布斯特又试镜了几十个露露!”“露露还没露面!应征的露露已超过600!”所以,当巴布斯特终于声明他已从美国找到布鲁克斯后,全欧洲的女演员都失望极了,全欧洲都等着看美国来的露露长什么样,等着批评她。

巴布斯特是在霍华德·豪克斯(Howard Hawks)的电影《海员恋人》(A Girl in Every Port,1928)中发现布鲁克斯的。当时,她只是在里面出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但是她的脸、她的身体、她放浪的姿态倾倒了他;而对他而言,她对自身的性感之恶浑然不觉的“清白笑靥”尤其令人着迷。的确,他当时就确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露露。而且,因为她的舞蹈演员的出身,她行走的姿势完全能表现其他演员需要用脸部来表达的情感,她足尖的动作如同眼风一样掠夺人心。1928年10月,巴布斯特在柏林火车站迎来了布鲁克斯,从那一刻起,他们彼此成了对方的宿命。罗兰·杰卡德(Roland Jaccard)在《电影笔记》中写道:“巴布斯特盯着布鲁克斯瞧。他自问是否有勇气坚持到底,成为邪恶之王,成为她的伴侣。而从她见到巴布斯特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找到了地狱的领路神。”

现在我们已经说不清是巴布斯特造就了布鲁克斯,还是布鲁克斯令巴布斯特不朽,而世人私下里更关心的“她和纳粹合作”、“她到纽约卖淫”,其实对他们自己而言,都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他不清白的历史抹不掉他在电影史上的光辉,她随便的人生也到处收获敬意。而他用电影对这个伪善世界的嘲讽是感人的:布鲁克斯杀人时穿的白色绸缎是多么洁白多么无辜啊!而且,他在电影史上首创的很多场面成了后代导演源源不断的灵感和资源。

比如,在《潘朵拉的盒子》中,比利时女演员艾利斯·罗伯兹(Alice Roberts)扮演的女伯爵试图和露露做爱,这是电影史上首次公开亮相的女同性恋场景,比1931年的第一部女同性恋电影《穿制服的女孩》要早两年。该片在英国上映时,这段场景被突兀地剪掉了。还比如,迭叟(Gustav Diessl)和拉斯普(Fritz Rasp)分别在《潘朵拉的盒子》和《堕落女孩日记》中扮演致命引诱者。但是,他们对布鲁克斯的欲望过程被巴布斯特处理得如此温柔,色情和爱的界限被彻底模糊。迭叟一直是那么多情,直到桌子边缘的刀在烛光中的寒气刺入银幕;拉斯普也一直俊美有力,他抱着布鲁克斯走向罪恶的床,如同抱着一片雪花。巴布斯特对罪对恶的梦幻般描绘令他的电影常年遭禁遭删,而布鲁克斯在这两部影片中对罪对恶的渴望和激情也使她长期地被人等同于露露。不过,不用为他们两人担心,他们实在并不怎么在乎世人眼光。在好莱坞,又有谁会像她那样自己承认:“是的,我曾经卖淫为生。”

《潘朵拉的盒子》和《堕落女孩日记》在上映不久后就被收藏进了电影资料馆。一直到50年代,它们的非凡价值才得到认识,并得以和巴布斯特的其他作品,比如《没有欢乐的街》(Joyless Street,1925)、《三便士歌剧》(The Threepenny Opera,1931)和《最后十天》(The Last Ten Days,1955)一起成为电影大师之作。而对于巴布斯特的特殊才情,可能谁也没有布鲁克斯感受得那么深刻。

1928年,布鲁克斯到柏林后,除了巴布斯特,她的所有德国同行都不欢迎她。和她在《潘朵拉的盒子》中演对手戏、扮演医生肖恩的弗里兹·考特勒(Fritz Kortner)从开始到结束,不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巴布斯特并没有像导演们通常会做的那样去协调演员之间的关系,他微妙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仇恨。每次,考特勒一拍完他自己的镜头,就冷冷地回到自己的化妆间,每次,巴布斯特的脸上会挂一丝奇特的笑容,目送他“砰”的一声关上化妆间的门。他在利用他们之间越来越浓重的仇恨或者说是欲望,直到他觉得时机成熟,来开拍高潮戏:肖恩医生摇撼着露露,满怀摧毁对方的激情和肉欲,他拼命摇撼她,摇撼她,直到在布鲁克斯的手臂上留下了十个黑色的瘀青指印。而在巴布斯特看来,这种灼烧的激情就是一种极端的爱,他自己对淫秽照片的如饥似渴就是这种爱,他对布鲁克斯的渴慕就是这种爱,肖恩对露露的毁灭欲望也源于这种爱。所以,在巴布斯特的所有影片中,“恨”是真正的激情主题。

在布鲁克斯的回忆录里,她用平静的语气回忆了和巴布斯特在一起的时光:“尽管我们经常在一起拍戏,一起用午餐、晚餐,还一起看戏,但他很少和我说话,虽然他不停地和他周围的人说话,眼神警惕,面带笑容,语气平静。有时,他整整一个早晨不和我讲一句话,然后,在午餐的时候,他会突然说在下午的第一场戏里,我得哭。好像在我们之间,有一种非语言的交流传达着彼此的思想。”

和所有的戏一样,他们的戏也终于要散场了。那天拍《堕落女孩日记》的最后一个场景。布鲁克斯和巴布斯特坐在一个小咖啡馆的花园里,看着一群工人在那里挖一个拍摄要用的墓坑,巴布斯特决定了这是布鲁克斯的归宿。几天前,他在巴黎碰到过几个美国阔佬,他们是布鲁克斯在好莱坞的朋友,她以前总是和他们混在一起,他认为这些有钱人把他的露露当玩具。他看着她,简短地说:“你的生活跟露露一模一样,你们的结局也会一样。”当时,她无法理解,阴郁地看着他,不愿意听。“然而,15年后在好莱坞,当他所有的预言越来越落实到我的身上时,我才第一次听懂了他的话。”不过,她似乎并不后悔自己过去和以后在好莱坞和纽约的狼藉生涯,就像罗兰·杰卡德说的:“‘劳驾您指点地狱之路’是布鲁克斯最欣赏的一句话。”

同样的,在第三帝国期间,为戈培尔工作过的巴布斯特也从来没有公开地为他的“罪行”作过检讨,他只是一言不发,继续拍他的电影。或者,一切就如同他们当年在听说《潘朵拉的盒子》的新结尾——露露开始忏悔——时的心情一样:巴布斯特和布鲁克斯坐在酒吧里,互看一眼,笑起来,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露露是不会忏悔的,地狱有多远,她也会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