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十发出生于松江县莫家弄。莫家弄是明代画家莫是龙出生的地方。莫是龙(1537—1587)的名字要比“十发”豪气多了。莫是龙,号秋水,字云卿、廷韩。其父莫如忠,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做过浙江布政使,比十发行医世家自然阔气得多。莫是龙10岁即善诗文,14岁被补为郡之庠生,虽然才情出众,但仕途颇蹇,屡试不中,且生活拮据,曾无可奈何地自况“仆四十余,霜笔冉冉”,可见屡试不第所经受的痛苦和生活的贫困给他的身心投下的阴影。莫氏虽然贫困,但生性慷慨,《家传》中所载:“喜延奖寒士,有友多儿女累且贫,公书行草一箧,以给其婚娶。”莫是龙书画学米芾(别称米襄阳)、黄公望(别号大痴道人),“灯下纵笔写意,轻烟远霭,无不淡宕高逸。”他的画作有《仿米山水》、《东冈草堂图》、《江南秋图》。莫是龙家藏梅花断弦古琴,尽管弦索不全,仍时时把玩不已。一日,弦线俱断,不日即抱病卧榻,“疾革时尚与友人对弈,已较胜负,收其子,倏然而逝。”
十发的另一位同乡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其昌了。董其昌(1555—1636)是莫是龙的好友。董其昌17岁便入莫如忠家塾读书,此时莫是龙已经30多岁了。莫氏家塾可能就在莫家弄内,或者就在莫家的老宅之内。无论从师兄弟的关系上或是从年龄上来说,董其昌的绘画都应受莫是龙的启迪。万历六年(1578)秋,莫是龙曾与顾正谊、梁辰鱼、董其昌等赋诗题画,送李日华归杭州。在《画禅室随笔》中多处记载董其昌与莫是龙之间诗朋画友的关系,其中有《题莫秋水画》:“莫廷韩为宋光禄作此图在己卯之秋,时余同观,咄咄称赏。”莫是龙作有《画说》,全文收入董其昌的《画旨》中,因文字稍有出入,故今人认为不是莫是龙作。“名言新说归大家”,这在所难免,不去管他。但南北宗之说最早出现在《画说》中,接着出现在董其昌的《画旨》及陈继儒的《偃曝余谈》三种画论中。
莫是龙《画说》: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染,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
董其昌《画旨》: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染,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壁画,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陈继儒是十发的同乡,隐居小昆山,其《偃曝余谈》:
山水画至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李之传为宋王诜、郭熙、张择端、赵伯驹、伯骕以及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皆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仝、李成、李公麟、范宽、董源、巨然以及燕肃、赵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细无士气,王派虚和萧散。
看来,十发的这几位乡贤前辈,对这个问题是有过讨论的。像现在的某些理论一样,不是一下子形成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由董其昌集大成,变成了他的专利。争论了几百年,直到现在谁也没有搞清楚。现在又异军突起,声讨文人画,提出“正规画”与“非正规画”来界定书画的分野。
对董其昌的“南北宗”及当代的“正规画”、“非正规画”之说,从莫家弄走出来的程十发采取了中和的态度。他在《艺术我见》一文中写道:
我的那位同乡董其昌,在划分艺术风格上有“南北宗”之说,其实是把艺术风格、艺术美绝对化了。历代国画家创造出多姿多彩的艺术风格,被董其昌一划分只剩两家了。然而,艺术发展到当代,有人要否定董其昌的文人画,这也是把艺术发展得绝对化了,分析的思路也循入了董其昌的老路。现代艺术风格的发展和现代化的发展一样,城市与乡村的联系非常方便,交通四通八达,美术家的出国、来访也非常方便,美术的信息十分灵通。于是在绘画风格上就形成了互相吸取的艺术局面,国内、国外没有界限,古代与现代没有界限,艺术风格不可能单一化,大家都在你吸取我的技法,我吸取你的技法,又保持了各自的个性,谁也不能否定谁。怎样划分文人画画家,怎样界定文人画,历代艺术理论家和国画家也是各执一词,各有各的说法,徐青藤的画是文人画,苏东坡画竹也是文人画。但是,仇十洲、阎立本的线描就不是文人画了?这说明艺术风格是多样的,又是互相融合的。
在他给陆一飞的山水画展写序时,又说:“中国山水画,在南北分宗之说未建之前,学习并无门户之见,即贤如元赵松雪、钱舜举,博览群英,王维二李皆学,未尝分门户。自莫是龙、董其昌提倡南北宗之后即分泾渭,如是门户森森,并非为古人立标帜,实为自立山寨称雄,藉祖庭之名望耳。后人更为自作标榜,使闳广之艺苑,局狭于小巷门庭,影响后学难以越古人之步。古人受政治经济宗教各种因素所囿,能从中披荆斩棘,其中杰出于艺坛者亦不乏其人。然此乃前人之事。艺术之学尚有内外之师,即东西方文艺交流,犹如江河入海,蔚为奇观,惟作者之修养与选择耳。”
十发的话说得很清楚了,我看这比较符合当前绘画艺术的实况及今后发展的趋势。今后的艺术是包容与共存,提倡任何一派而否定其他流派,都不会有多大的出路。这在中国绘画发展史上的教训太深刻了。了解中国美术史,就不会把某一理论推向极端。
十发感到语言之难尽其意,有二画证之。一帧山水扇面,十发题曰:“癸酉深夜,以北宗之笔写南宗之景,可使思翁一笑。”又一画为《秋山烟雨图》,他题诗道:
问我南宗抑北宗,东西中外古今同。
法从自然归太朴,一笔倾成万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