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两人都休息,赵英焕约李贺喝夜啤酒,二人东拉西扯了一阵,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前阵那起纠纷。可几杯酒下肚后,最后的话题还是落在前阵这起纠纷上。
李贺平日不善饮酒,可是这一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精逐渐发挥了作用,李贺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情最是快意恩仇,一个是‘老子不干了!’另外一个是‘老子干死你’!”
第一次听到历来老持稳重的李贺发出这样的吐槽,赵英焕忍不住笑了出来。“先说第二个‘老子干死你’,这句话对于我们这行,纯属意淫,就算遇到再难缠、再不讲理的家属,我们也不能怎么样。那就倒回来说说第一个。你不会真不干了吧。”
李贺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对我来说,‘老子不干了’比‘老子干死你’还要纯属意淫”。
“你说当医生,有时候真的好憋屈,特别是我们急诊科医生。我有的时候会很羡慕韦小宝,在皇帝和天地会之间受着夹板气,最后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老子不干了!可是我不行,没有这个底气。”
“我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俞敏洪的传记。我记得他回忆,新东方刚成立没多久,他一天要十几个小时的上课,数九寒冬的晚上还要去电线杆贴传单招生,中间的困难可想而知。好不容易,学校上了正轨,他可以聘请员工去发传单了,发传单的员工却被竞争对手捅伤了。俞敏洪毕竟是个教师出生的人,压根不会和公安局的人打交道,请对方喝酒也只是一个劲傻喝,最后公安局的领导都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承诺一定帮他处理好这个事情。最后俞敏洪喝到不省人事,被送到医院抢救,人醒过来直接哭到催肝裂胆,压力和委屈大到极限了,拼命哭嚎,反复嚎的都是这句“老子不干了”,可是当天晚上,却还是要背着书包到教室去上课,因为还有那么多要盼着出国的学生在等着他,他手下那么多的员工和教师也在等着他。”
李贺放下杯子,有些羡慕的看着赵英焕,“我不像你,有后路,这条路干的不开心了,回你的高老庄就是。而我没有退路,开不开心,都得干着。我妹妹今年毕业了,回了老家考了公务员,她什么都没说,但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知道她更想留在上大学的城市,可是我已经到这个城市工作了,她就想离家近一些,可以照顾到父母。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任何的根基,什么东西都只能去靠着自己。虽然现在有医考培训这块副业,可毕竟始终没有医院的这块稳当。”
赵英焕不再接话,一直以来,他也知道李贺的不容易,但是眼下多说无益,索性也不再啰嗦,陪他喝酒就是,一醉解千愁。
这一天晚上,喝到醉醺醺的李贺被赵英焕搀回了家。
酒喝了不少,他头痛欲裂,可偏偏神志还算清明。他躺在床上,看了下时间,快十一点了,他本想给刚参加工作的妹妹打个电话,可一想到快十一点了,便也放下了手机。
可偏偏这时,妹妹却像有心电感应一般打电话过来。
电话接通,熟悉的声线,让这段时间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电话里一通东拉西扯,最后,李贺还是没忘记自己的兄长身份,“现在工作了,经济上也没有上学的时候那么紧张了,女孩子,对自己好点,去买些漂亮的衣服,买些好点的化妆品。家里那边不用太担心,有哥在呢,我重新找了份兼职,没再去跑E代驾了,而且还是通过自己专业知识挣钱的,爸爸后续康复的费用你也不用着急了,抽空了,多回去看看爸妈就行了。”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都好久没见你了。今年过年能回来吗?”
李贺有些自嘲,“过年就别想了,急诊科过年就是在过劫,没办法请假的。”前些天因为那起事故,杨振给他休了年假,可是他没有回家,他怕这件事情又生变故,这样的话,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可以第一时间去担当。
“哥,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阵一直没见你的电话微信,而且听你说话语气,好像老是提不起来精神。”电话那头,妹妹隐隐有些担忧。
“没有的事情,今天晚上高兴,喝多了!”李贺坐起身来,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亢奋些。
“那就好,哥”,妹妹断了断,“我听别人说了,规培的医生待遇很差,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可是你一毕业就在供我念书,前阵爸爸生病了,也一直是你在帮衬,现在家里慢慢的好起来,你也要尽快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李贺接触医考培训这块不久,他已开始渐入佳境,这项兼职挣的钱已不比主业少太多,这些钱,他一部分打回家里,做父亲后续的康复治疗,剩下的钱,他都赞起来去做理财投资。这一年开年后没多久,股市就迎来了一个小阳春,赵英焕建议他在尾期买的那些基金和股票现在基本上都翻了翻。这个城市的房价虽然也在节节攀升,但相比起其他很多所谓的新一线或者省会城市,还算温和,等凑够了首付,他打算真正在这个城市立下足来。
所以,郁闷也好,牢骚也罢,差不多就好,时代在进步,任何夸张的情绪都会显得可笑。很多不痛快,适当发泄一下就罢,第二天,他还是要准点起来,到医院上班,回到住处后,还要继续去编写医疗考试类课件。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功夫为了这阵的烦心事多去纠结。
临睡前,他看了看手机的相册,照片里的姑娘看着满桌的美食满目笑意。那是几个月之前,赵英焕以答谢林皙月的“善后之恩”而宴请林皙月到家中赴宴,他也知道赵英焕这小子是借着答谢的名义,顺带帮他制造点和林皙月多接触的机会。可好意他领了,他是喜欢林皙月,可是这样美好的姑娘,多的是人喜欢,他李贺又凭什么可以顺利抱得美人归呢。
他对着手机里仅有的一张林皙月的照片细细凝视了一阵,才熄了手机。
有些人,放在心里就好。
之前的事情就当翻篇了,家属拿到不多的赔款之后,也没再来医院纠缠过。之前这起纠纷一直像一团乌云,不偏不倚刚好挡住了那点阳光。可眼下,一切都要回归正轨了。
李贺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段子:有人问科比为何如此强大时,科比笑着给出反问,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不止是凌晨四点,李贺知道天城市凌晨一、二、三、四、五、六点的模样,尽管深夜的他不是在卧室睡着,就是在医院值夜班,从未真正去体验过天城市的深夜到底是何等模样。
天城市一直以繁华的夜景作为城市的名片之一,这些深夜前往急诊科的人们,既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富贵闲人,也有为了生活日夜操劳的贩夫走卒,他接诊过凌晨一两点还在为业务应酬喝到不省人事的企业主,也接诊过两三点还在为生意操持不慎将手指绞的粉碎的夜宵摊主,还接诊过凌晨四五点就起来劳作不慎被汽车撞飞的环卫工人。
这天凌晨五点,他接到预检分诊台的电话,让他赶快到抢救室去一趟。他匆匆赶往抢救室,看到两个中年男子不由分说便将一个年轻人往抢救床上搬。
看到李贺过来后,预检分诊台的护士连忙解释,“死者是他们自己拉过来的,人都已经硬了,可他们还是一来就把人往抢救车上放。”
死者穿着环卫的工作服,头已经被车撞毁了,脑花都往外溢出,根本看不清容貌。只是随身带着一张身份证,李贺看了下,他今天才满十九岁,可是生日却变成了忌日。
另外两个惊魂不定的男子在得到李贺“确诊死亡”回答后,彻底愣了神,其中一个缓过劲之后说到,“唉,天还没亮,又下着雨,等能看清人的时候,狂按喇叭也来不及了。救护车来了,医生看了下,说人死了,就走了。我们听说一些大医院有那个什么膜,就是能让刚咽气的人起死回生的那个什么爱克膜……就拉你们医院了,你们看看能不能再用用那个什么膜,能让孩子活过来……”
李贺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东西叫叶克膜,作为人工心肺支持系统,叶克膜对存在可逆病因的疾病(爆发性心肌炎、急性心肌梗死、肺栓塞、药物中毒、严重外伤等),对常规心肺复苏无法恢复呼吸循环的患者快速实施体外膜肺氧合,运用体外设备提供心肺功能支持,给这些在死亡边缘的患者提供一个喘息的机会,待其病因解除后,心肺功能得以恢复可以维持生命的正常运转。这个叶克膜技术,是有向死而生的神奇功能,但是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李贺简洁明了的向两个慌乱无比的肇事方说明了这个机器的原理。尽管他知道,他们俩可能压根没明白这些生僻的词汇。但是李贺相信他们这下确定了,人死不能复生。
很快的,被撞死的男孩的身份得到确认,环卫所的领导匆匆赶到医院,在得知男孩死讯后,无不惋惜,“哎,这孩子家里条件差,父母都有残疾,可这孩子偏偏又那么懂事,高考完了成绩下来知道没考上,那么早就出来工作减轻家里负担,人又老实又勤快的,这才上班第二个月就出事了……回头怎么给这孩子爸妈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