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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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冯沅君:《旅行》

作家介绍

冯沅君(1900—1974),原名冯淑兰,字德馥,另有笔名淦女士、沅君、易安等,河南唐河县人,为著名哲学家冯友兰的胞妹。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唐宋诗词及古典文化。1910年入县立端本女子小学堂。辛亥革命兴起后,辍学在家自修。1917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前后,参与学生运动。1922年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并考取北京大学研究所研究生,研习中国古典文学,1925年毕业,先后在金陵大学、中法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安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任教。1929年与文学史家陆侃如结婚。1932年赴法国,在巴黎大学学习。1935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先后在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中山大学、武汉大学、东北大学、山东大学等校任教。1949年起,长期任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1955年任山东大学副校长,曾任山东省文联副主席等职。1974年6月17日病逝。

冯沅君自1923年开始进行小说创作,以淦女士为笔名在《创造季刊》与《创造周报》上发表《旅行》《隔绝》和《隔绝以后》等篇。计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卷葹》(1926)、《春痕》(1926)和《劫灰》(1928),另著有学术著作《中国诗史》(与陆侃如合著,1931)、《中国文学史简编》(与陆侃如合著,1932)等。

冯沅君出身官宦之家,童年和兄长一起接受较为严格的传统家塾教育,少女时代进新式学堂接受现代教育,这使她能够在具有旧文化根基的基础上用新思想进行思考,这对她的小说创作和学者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五四”时期,她以一个新文学作者的姿态出现,创作的作品大都描写为获得婚姻自由、恋爱幸福而反抗旧礼教的青年之情绪和生活。在她的小说中,充满了“五四”青年大胆的行为和叛逆的精神,在当时震动和感动过许多读者。中年以后,她则以著述丰硕的女学者身份活跃在大学讲堂上,用学术行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文学)。如果说冯沅君在她的小说世界中,以形象感性地为现代女性争取思想、情感和生存的自由空间,那么在她的学术世界中,冯沅君则以自己的成功,证明了现代女性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才智和努力,获得这样的自由空间。

作品导读

与冰心、庐隐、陈衡哲等“五四”时期的同时代女作家相比,冯沅君与他们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点。相似之处,是她们都在作品中从现代女性的角度,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对自由恋爱的向往和对爱情的全新认识;不同之点,则在于冯沅君在作品中对现代爱情的思考和表达方式,有自己的个人特色。

鲁迅在论及凌叔华时,曾说比较起来冯沅君大胆、敢言,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这样评价冯沅君:

冯沅君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卷葹》——是“拔心不死”的草名……其中的《旅行》是提炼了《隔绝》和《隔绝之后》(并在《卷葹》内)的精粹的名文,虽嫌过于说理,却还未伤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中的主角,或夸耀其颓唐,或炫鬻其才绪,是截然两样的。

鲁迅的这段评价,可以说把冯沅君的创作特色,画龙点睛地勾勒了出来。相对于冰心的“爱”、庐隐的“另类”、凌叔华的“怨”和陈衡哲的“至诚”,冯沅君的特点在于,当她以女性立场表现爱情的时候,常常会体现为一种“思想的果敢”和“行动的犹豫”——所谓“思想的果敢”,是指在她的笔下,主人公(常常是女主人公)对于自己的精神、情感和人生追求,有着自觉的意识、明确的目的、冲决藩篱的勇气和敢为天下先的自豪;所谓“行动的犹豫”,则是指这些人物当她们将自己的精神、情感和人生追求付诸行动的时候,表现出的却常常是怯懦、畏缩、缺乏决断和首鼠两端。

在《旅行》这篇小说中,“我”和“他”为了爱而外出旅行,可是在旅行中,他们一方面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自豪和骄傲,另一方面却也在为“我不敢”拉“他”的手而苦恼,现代的“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观念和传统的“男女授受不亲”思想在他们的内心正进行着剧烈的交战——正如鲁迅所说的那样,“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思想和行为的分裂所形成的巨大张力,构成了“我”和“他”的内心痛苦,也使“我”和“他”的这趟旅行,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一种象征性:这将是一趟意义深远却又相当艰难的“旅行”。

《旅行》所呈现的故事情节,放诸当时的时代环境,既有离经叛道的色彩,也有男女私会、第三者插足闹婚外情的意味,这使这篇小说在带有社会批判性力量(针对封建道德)的同时又不无情感探险剧的浪漫。从“我”的叙述中,可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自由人,在“他”的身上还有着与另一个女子“旧礼教旧习惯造成的关系”,这对身为女性的“我”来说,与“他”外出旅行,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和社会但当,要比男性的“他”来得更为沉重。相应的,“我”的内心波澜,也要比“他”来得更加巨大。

在《旅行》中,冯沅君对女性的表现,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一方面,作为“新女性”,“我”对与“他”外出旅行乃至在旅馆同居,迈出了勇敢的一步,表现出了精神上的强悍:“无论别人怎样说长道短,我总不以为我们的行为是荒谬的。退一步说,纵然我们这行为太浪漫了,那也是不良的婚姻制度的结果,我们头可断,不可负也不敢负这样的责任。”另一方面,“我”也在与“他”的爱的关系问题上,充满了一种理想的乌托邦式的想象,那就是:“我”和“他”虽然“夜夜同衾共枕,拥抱睡眠”,但却能保持柏拉图式的“纯洁的爱”,仿佛拥有了这种战胜了肉体之爱的精神之爱,向世人昭示了“我”和“他”不是为了欲望而走到一起的,“我”和“他”的爱情才具有了道德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这样的一种女性心理,从更深的层面,体现了冯沅君在表现女性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那种“思想的果敢”和“行动的犹豫”两者间的矛盾。她笔下的那些女性,在向旧传统和旧道德反抗时,观念上是如此明晰和决断,可是在行动上却又总是有所折扣——并且还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这种折扣寻找理由。这样的女性心理,固然反映了女性在挣脱“旧”的束缚时极其不易的程度,同时也意味着女性要想完全走向“解放”,获得“绝对的无限的”爱,她们要“旅行”的路途还很遥远——这个遥远既指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也是指女性彻底打碎内心无形枷锁的艰难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冯沅君在她作品中对女性的思考,不仅只是站在“新女性”的角度思考“新女性”本身,她还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对“新女性”所“侵犯”到的“旧女性”,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并对“新女性“自身有所反省。在《旅行》中,“我”对“他”的“旧关系”就曾经有过这样的心理悸动:“要减少他在法律上的罪名与我们在社会上得来的不好的批评,只要把他们中间名义上的关系取消。怎么我的心会这样险!怎么这样不同情于我们女子呵!我明知道是不应该的,但我不能否认我心里真希望他们……”身为现代女性知识分子,在为“新女性”的爱情呐喊、反映“新女性”的人生追求的同时,却能反省“新女性”的行为会对同为女性的“旧女性”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样的思想深度,也是冯沅君在表现女性爱情时,有别于同时代其他女作家的地方。

旅行

人们作的事,没有所谓经济的和不经济的。二者的区别全在于批评的观察点是怎样。就如我们这次旅行罢,在别的人看来,也许是最不经济,因为虽然我们所打的旅行的旗帜也和别的旅行者一样的冠冕堂皇,而事实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白地每人旷了一个多礼拜的课,费了好多的钱。但就他方面想——我们都是这样想的——这一个多礼拜的生活,在我们生命之流中,是怎样伟大的波澜,在我们生命之火中,是怎样灿烂的火花!拿一两个礼拜的光阴,和几十块钱,作这样贵重的东西的代价,可以说是天下再没有的便宜事。

这是很能使我奇怪的。同行的计划虽是由他提出的,然也得过我的同意,并且为了要使这个计划实现,我还费了无限心机,去骗平素很相信我的人。那知计划虽实现了,我们俩虽能促膝谈心了,而我又觉得周身都不自在起来,同平常见了不相识的阔太太们一样的不自在。固然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我却发现了这些谈笑不是从心坎中流露出来,是用来点缀寂寞的场面的。

在我们俩座位中间,放的是件行李,它可以说是我们的“界牌”,也可以说是我们彼此注视的目光所必经过的桥梁。假使目光由此过彼,也像人们走路似的必须经过相当的空间。

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他们那些人不尽是举止粗野,毫不文雅,其中也有很阔气的,而他们所以仆仆风尘的目的,是要完成名利的使命,我们的目的却是要完成爱的使命。他们所要求的世界是要黄金铺地玉作梁的,我们所要求的世界是要清明的月儿与灿烂的星斗作盖,而莲馨花满地的。不过同时我又这样想想,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粗俗,也许要注意我们的行动,恐怕我们连相视而笑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去年暑假他回家的时候,曾报告过沿途在火车中看见的景物。他说,“在日光下的景物,仿佛是幅著色的五彩图画。月光下的景物则似淡墨画的。”这天因为天气不很好,他的话都未被证实。可是又因为微阴的缘故,在浮去稀薄处露出的淡黄色的阳光,及空气中所含的水气把火车的烟筒中喷出的烟作成了弹熟的棉花似的白而且轻的气体。微风过处,由大而小的一团一团的渐渐分散,只余最后的一点儿荡漾空际。那种飘忽,氤氲,叆叇,若即若离的状态,我想只有人们幻想中的穿雾縠冰绡的女神,在怕惊醒了她的爱人的安眠而轻轻走脱时的样儿可以仿佛一二呵。它是怎样的美丽呵,怎样的轻软呵!如果我们的生活也像这样,那是多么好呵。

在将到目的地点的时候,他的面孔上不知为什么渐渐现出极紧张的样儿,虽然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愉快的希望似的,而且不时的伏在我们中间的那件行李上对我极温柔的微笑。此时他所最爱说的话,就是到那里恐怕已是十点多了,吃吃饭,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只能有六个钟头休息的时间。每一站路他总要把他的小表从衣袋中摸出三五次,来看上面的针已走到那里了。时间若不是冷酷的铁面无私的,怕要受他的运动而改日常的步骤了。我呢,我此时也体验不出这样的变态心理,我只觉得对于晚上将要实现的情况很害怕,——但是仅仅用害怕二字来形容我所觉得的也不甚妥当,因为害怕的情绪中,实含有希望的成分。

这是很自然的,彼此都有些害臊,两个青年男女初次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所稀奇的就是,我们既经相爱到这样程度,还是未能免俗。当他把两条被子铺成两个被窝,催我休息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样害怕,那样含羞,那样伤心,低着头在床沿上足足坐了一刻多钟。他代我解衣服上的扣子,解到只剩最里面的一层了,他低低的叫着我的名字,说,“这一层我可不能解了。”他好像受了神圣尊严的监督似的,同个教徒祈祷上帝降福给他一样,极虔敬的离开我,远远的站着。我不用说,也是受着同样的感动——我相信我们这种感动是最高的灵魂的表现,同时也是纯洁的爱情的表现,这是有心房的颤动和滴在襟上的热泪可以作证据的。他把我抱在他怀里的时候,我周身的血脉都同沸了一样,种种问题在我脑海中彼起此伏的乱翻。我想到我的一生的前途,想到他的家庭的情况,别人知道了这回事要怎样批评,我的母亲听见了这批评怎样的伤心,我哭了,抽抽咽咽的哭。但另一方面我觉得好像独立在黑洞洞的广漠之野,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来保护我,因而对于他的拥抱,也没有拒绝的勇气。到底此时他发生了些什么感想,他也不曾告诉我,但依据我的感想,他至少也要同泰戈尔所做的《尊严之夜》里的主角“我”,所谓此时此际Surabala脱离了世界而来到“我”这里了。

在我们所住的那个旅馆里住的客,大都是社会上所说的阔人,差不多可以说没有第三个学生可以在此处发现,除了我们俩。可是我们要住在这样的旅馆的原因,也就是为此。

当我们离京的时候,因为同住的问题,我曾大大的难过他一次。此次南来他所带的卧具,只有一床很薄的被同一条毯子,虽然他极力辩护说是走时匆促忘带了,他的用意我却早明白了。不过当时我却这样想:哪怕他一床被子都不带,我给他向旅馆赁都可以,那样是不成的,不料计算的结果还是输给他了。

他那一间房简直是作样子的,充其量也只是他的会客室而已。起初我自然是很难为情,尤其是当他的朋友们来找他,他从我的房里出去会他们,和我的表妹来看我,他在我的房里读书的时候,后来也就安之若素了。好像我们就是……其实除了法律同……的关系外,我们相爱的程度可以说已超过一切人间的关系,别说……

因为要作样子,只好把被子分出两床铺在他那间房里的床上,结果弄得我们俩人就只剩一床被了,而他的知友又不在此,只好由我向我的表妹借来。有一天她又来看我,刚刚他的被子在我的床上放着。没有法子我就对她扯谎,说这是向旅馆赁的,因为我的被子弄脏了,拿出去洗去。呵,我怎样成了这种虚伪的人呢,我现在发现这也是不得自由的结果。

爱情发展的程序,最初是任何一方面先向对手那方面表示爱的意思,再进时两方面对爱,最后是你也怕我别有所爱,我也怕你别有所爱,于是乎就有了嫉妒心。所以嫉妒心的轻重,实与相爱的程度的深浅为正比例。“爱情是自私的”一条定律,怕就是据此而成的。他同我谈起话来常要求我不要再爱别人,纵然他的躯壳已经消灭了。因为万一死而有知,他的灵魂会难受的。我素来是十二万分反对男子们为了同别一个女子发生恋爱,就把他的妻子弃之如遗,教她去“上山采蘼芜”的。我以为这是世间再不人道没有的行为,并且还亲自作过剧本来描画过这般男子的像。但是现在我觉得那人是我的情敌,虽然我明知道他们中间只有旧礼教旧习惯造成的关系。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不可分离的程度,而要减少他在法律上的罪名与我们在社会上得来的不好的批评,只有把他们中间名义上的关系取消。怎样我的心会这样险!怎样这样不同情于我们女子呵!我明知这是不应该的,但我不能否认我心里真希望他们……

一切,一切,世间的一切我们此时已统统忘掉了。爱的种子已在我的心中开了美丽的花了。房中——我们的小世界——的空气,已为爱所充满了,我们只知道相偎倚时的微笑,喁喁的细语,甜蜜热烈的接吻,我的旗子上写些什么也是不足轻重的。读书也只是用以点缀爱的世界中的景色,别人对于我们这样行为要说闲话,要说贬损我们人格的闲话,我们的家庭知道了要视为大逆不道,我们统统想得到,然而我们只当他们是道旁的荆棘,虽说是能将我们的衣服挂破些,可是不能阻止我们的进行的。

再就别种事实上说,我们的爱情在肉体方面的表现,也只是限于相偎倚时的微笑,喁喁的细语,甜蜜热烈的接吻罢。我知道别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饮食男女原是人类的本能,大家都称柳下惠坐怀不乱为难能,但坐怀比较夜夜同衾共枕,拥抱睡眠怎样?不过我以为不信我的话的人并不是有意轻蔑我们,是他不曾和纯洁的爱情接触过,他不知爱情能使人不做他的爱人不同意的事,无论这事是怎样企慕的。

我总是不喜欢他出去,无论是买东西,或瞧朋友。这里面的原因一方面固由于怕他跑得心野了,抛荒他的功课,他方面实为我自己怕受独处的寂寞。有一次我正在好好的读书,他忽然因事出去了,我也昏昏的伏在桌上睡着。到我醒时,发现我已在他怀里。所以我总把他爱出去这回事当他的短处看待。这天晚上他又九点多钟才回来,而第二天所应作的事一点也不曾预备。当他未回来的时候我真气极了。我把他所要看的书都检出送到他的房里,并且打算如果他到十点还不曾回来,就教茶房把火盆送到他那里,我自己闭门高卧了。九点多钟他回来了,一看头绪不对,半句话也不敢多说,拿本书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读。读了一会,觉得这样还不是事,又起来同我温存。我始终板着面孔不理他。他真急了,在未到一点钟之久,凡可以使我安慰的方法,几乎都用尽了。结果还是爱神出来排难解纷,我略微退让了些,这桩事才算了。后来我问他,“假如你回来时,我已经关上门睡了,你怎样呢?”他说,“我就站在门外候一夜。”不过如果他真那样做下去,旅馆的人怕要以为他得神经病了。

我最恨灯光,它把我们相拥抱时的影子都映在窗帘子上。爱的图画原只配深藏艺术之王国的宝库里,怎可让它留下痕迹在人间呵!

这是多么不幸呵,我的爱的图画竟于人间留了痕迹了。在我们将走的前一两天,已有好多人注意我们同住这回事了。这并不是我多心。他们每问我在什么地方住的时候,辞意中都含着讥笑的神气。他们送了他好多不好的批评,说他是个大骗子,这些话使他很伤心——自然我也是同样——他说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可以不要,但他不能离开他的爱人。我们所要求的爱是绝对的无限的。我们只有让它自由发展,决不能使它受委屈,为讨旧礼教旧习惯的好。在新旧交替的时期,与其作已经宣告破产的礼法的降服者,不如作个方生的主义真理的牺牲者。万一各方面的压力过大了,我们不能抵抗时,我们就向无垠的海洋沉下去,在此时我们还是彼此拥抱着。“爱的人儿!”(此时他在床上横着睡下,我在床沿上坐着,彼此紧紧的拉着手。)“要是将来他们把我毁谤得不为人所齿,你怎样呢?”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们,他们现在拼命的骂他,不是为的我吗?固然这是胜利的悲哀,然而“伯仁由我而死”,我应该作何感想?我将他紧紧的抱了,回答他:“我们是永久相爱的。”在这彼此拥抱的时间内,我似觉得大难已经临头了,各面的压力已经挟了崩山倒海的势力来征服我们了。我想到了如山如陵的洪涛巨波是怎样雄伟,黄昏淡月中,碧水静静的流着的景色是怎样神秘幽妙,我们相抱着向里面另寻实现绝对的爱的世界的行为是怎样悲壮神圣,我不怕,一点也不怕!人生原是要自由的,原是要艺术化的,天下最光荣的事,还有过于殉爱的使命吗?总而言之,无论别人怎样说长道短,我总不以为我们的行为是荒谬的。退一步说,纵然我们这行为太浪漫了,那也是不良的婚姻制度的结果,我们头可断,不可负,也不敢负这样的责任。

因为家庭方面的关系,他对于这两天外面对于我们的批评,不能不着急,所以在走的头一天晚上,他去访他的知友讨论怎样对付这回事。他是五点多钟出去的,直到晚上十一点钟才回来。这几个钟头里,我真饱尝了待人的滋味。风是冷的,灯是很无光的。我们这个小世界里,都是寂寞的,只有我的心弦是紧张的,不住在那里计算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每听见窗外的走路声,总使我“可是他回来了吧?”的想一次。他回来后,同我望了阵月,吃了几个元宵,就忙着消受我们这最后的一夜了。

时光老人真是残酷的,梦也似的十天甜蜜的生活又快完了,我们在此只能留一夜了。这一夜应该怎样过,在下午同我的朋友谈话时,已偷偷的在张纸上写了好几遍,其实既没有停止时间使它不要快快过去的能力,无论怎样计算,都是枉然的。再进一步说,若不能使时间进行的步骤与我们上爱的功课所需要的一致时,纵然能使不快快的过去,也是枉然的。这一夜里我们都几乎不曾安眠,我们用了各种各样亲密的称呼叫着,我们商量回去后怎样好好读书。要不是怕我表妹清早来送行撞见了不雅,怕要到十一点才起床呢。

除了我们俩之外,知道我们这十天生活最真的,只有旅馆的茶房,他每次给我们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总先要作个使我们知道他来了的表示,出去的时候总把房门给我们关起来。不过我想关于我们的关系,他总要觉得很奇怪的。我们占了两间房,并且我们告诉查店的警察说,我们是同学,而我们却亲密到这步田地。世间种种惨剧的大部分都是由不自然的人与人间的关系造出来。我们的爱情原不要那种不自然的关系的头衔加上。

我们在郑州车站上遇见了一位上京的朋友,曾托他代买车票,所以上车的时候他教我同这位朋友先上车去占地方,他随后递东西上来。谁想我们上车后,竟被挤得再也不能见面了。直到车开行好久方才找到。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不知怎样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找到他了,坐在他面前的行李上,面对面的拉着手,我又觉得同经过大难分散之后,又冒着千辛万苦聚在一起似的。怎样弄的呵,我们竟爱得成这样了。

北京到了,我们自然是照旧的——未旅行以前的——生活状态过下去。这次旅行的结果,对于我的身心两方面的影响,没有别的,只是头昏了,心乱了好几天;并且对待别人,无论是谁,都觉感情不能似从前那样的专。三天后,他来了电话,说,“往事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