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介绍
陈衡哲(1890—1976),笔名莎菲,湖南衡山人,出生在江苏武进。幼年在父亲、舅舅和姑妈的辅导、帮助下,接受了传统和现代两种教育,打下了较好的“旧学”和“新学”的基础。1911年陈衡哲到上海进爱国女校;1914年考入清华学堂留学生班,成为清华选送公费留美的女大学生之一,同年赴美留学。留美期间,陈衡哲先在纽约瓦沙女子大学(Vassa College)攻读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学,1918年获文学学士学位。接着她以该校的奖学金入芝加哥大学继续深造,1920年获硕士学位。同一年,陈衡哲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回国到北京大学任教授,并与任鸿隽结婚。1922年后又在东南大学、四川大学等校任教。抗战期间辗转昆明、香港、广州、重庆等地。抗战胜利后,陈衡哲全家回到上海。1946年再度赴美,翌年回国,留居上海,1949年后曾任上海政协委员,长期因病在家休养,1976年在上海去世。
1917年陈衡哲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一日》,以“莎菲”的笔名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此时鲁迅的《狂人日记》尚未问世,故此篇小说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回国后陈衡哲又陆续在《新青年》《独立评论》《努力周报》《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和《现代评论》上发表小说、散文和评论。这些作品后来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小雨点》(1928)和散文集《衡哲散文集》(1938)。1935年,出版了英文自传《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
虽然陈衡哲的小说《一日》在“五四”时期的影响力不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但从现代白话小说出现的时间上看,陈衡哲可以说是中国新文学小说“第一人”。由于陈衡哲是中国女性留学海外的先驱,加上她在美国时交往的朋友为一时俊彦,如胡适、任鸿隽(后成为她的丈夫)等均为推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人物,因此她能站在时代的前沿,以女性身份和立场介入、看待和思考这一时代的巨变。从她的小说、散文以及自传中,不难发现中国现代知识女性在迈向现代的过程中,勇敢而又挣扎的身影。
作品导读
陈衡哲是学西洋历史出身的历史学家,文学不是她的本行,但她的好友胡适说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文艺气息”,在中国新文学诞生的初期,“她曾作奋斗的歌吼”,是新文学史上颇有贡献的女作家。
陈衡哲出身官宦家庭,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的舅舅和姑姑对她影响极深。舅舅在华南任职,感受欧风美雨,将各种世界见闻告诉陈衡哲,并鼓励她读书求知上进,教导她“应该努力的去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多少年后陈衡哲还记得舅舅“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舅舅的一番话对于少女陈衡哲而言:“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除了舅舅以外,姑姑的影响也非常重要,陈衡哲的姑姑不但“是一位任重致远的领袖人才”,而且有“艰苦卓绝的修养”,远胜于“那些佳人才子式的‘才女’们”。
舅舅为陈衡哲带来的“西风”和姑姑为她树立的女性榜样,影响了陈衡哲的一生:“西风”所蕴含的开放性和女性应具有的自强、自立、自信精神,正体现了陈衡哲往后人生的主要内容和基本特点:以包容的眼光看待世界,以女性的立场思索人生。
在美国留学时的陈衡哲,与胡适、任鸿隽(叔永)等人为友,开风气之先,在海外率先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支持新文学。胡适在《小雨点·序》里这样写道:“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陈衡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1917年刊于《留美学生季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的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作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时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对陈衡哲的小说创作给予高度肯定的还有后来成为她丈夫的任鸿隽,在他为《小雨点》所作的序中,任鸿隽认为“作者是专修历史的人,她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正业外的小玩意。但她的文学作品却也未尝没有她的训练与修养,我们看了这十来篇小说,至少可以看出她文学技术的改变与进步。”从总体上看,任鸿隽认为陈衡哲的小说特色主要体现在如下三点:一是技巧成功,二是感受锐敏,三是人生见解独特。
《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写的是一个女子的奇遇:为了躲避婆婆的打骂,她和丈夫逃到了巫峡的山上。结果到了巫峡山中之后,起初“他们靠着那洞外的野粮和偶然打到的飞禽走兽,也就勉强能支持下去。但天气是渐渐的冷起来了,树叶渐渐的落了,草也渐渐的枯了,他们应该再想个方法去找些粮食呵”,于是丈夫下山去想办法,不料丈夫的“办法”竟是“偷”——这自然维持不了多久,丈夫一次下山后再也没有回来。女子就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巫峡的荒山中,悠悠地度过了五载,“峡外的生活,峡外的世界,她已经记不得;就是记得,也不过是些梦境罢了”。
这篇小说,似写实似象征,如真似幻。从写实的层面解读,小说表现了旧势力(丈夫的后妈婆婆)对年轻人的压迫,最后年轻人只能“出走”以求生路;从象征的层面理解,小说表现了女性的坚韧、处境的艰难以及对艰难处境的克服。或许在小说中的“她”看来,虽然到了巫峡之中,没有了平地,没有了邻居,过去的一切犹如梦境,但这个世界,是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陈衡哲所处的时代,像她这样能走出国门的女性,实属凤毛麟角,自然地,对于女性自身的地位和处境的思考,也就成为最能引发陈衡哲关注的兴趣所在。在《衡哲散文集》中,第二编“妇女问题”,就是专门讨论妇女解放及社会责任等相关问题的——由此可见陈衡哲对妇女问题相当重视并有着长期的、一贯的投入和思考。《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看作陈衡哲在以文学的方式,实现着她对妇女问题的思考。小说中的女子“我”是个受压迫者(婆婆打骂),也是个反抗者(出走);是个困顿者(陷于巫峡中),也是个坚韧者(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山中坚守了五年);是个孤独者(与世隔绝),也是个开创者(走出了新的人生路)……考虑到陈衡哲喜欢以寓言、童话的方式表现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如《小雨点》《西风》《运河与扬子江》等),因此不妨把《巫峡里的一个女子》也视为陈衡哲在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凝聚起她对妇女处境、命运和生存形态的综合思考。
陈衡哲在《小雨点·自序》中说:“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感情的共同与至诚。”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陈衡哲的小说创作,主要不是源自她的个人经验,而是出于对“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的感应。难怪阿英认为:“她的取材也不像一般女性作家的狭小,她是跳出了自己的周圈在从事创作。”陈敬之则认为,“她之所以显然与一般女作家有所不同者”,就在于“她不仅能够从各方面找寻写作题材,而不必以身边人物和身边琐事为限;而且还能够以卓越的意境,华丽的词藻,运用她的类似象征派的手法与几乎接近理想主义的作风,借以表现她在文艺创作上的独特风格”[13]。于是,怀着真诚的感情,超越个人生活经验,以女性的视角和立场,常用寓言、童话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人生,呈现思考,就成为陈衡哲小说的个人特色。
巫峡里的一个女子
她到了峡里已经五年了。她已经不记得那峡外的生活。她不能记得世界上有平地。她仿佛记得,从前她住的地方,是有邻居的。况且邻居很多,大家有时还要吵嘴。但是现在都模糊得像梦境一样了。
她怎么会到这个峡里来的呢?她自己也不很记得清楚了。五年前,她不是还在她的婆婆的家里吗?她的婆婆是她丈夫的后妈。她在家里的时候,天天挨打挨骂;他们又穷,她的丈夫又找不到工作。有一天,他们两人商议,不如逃到荒山中去罢,在那里或者能找到一点活路,反正不会比在家里更苦的。他们商议定了,有一晚,乘着月光,她背着一包破旧衣服,他手里拿着一袋粗贱食物,背上背了他们的三岁儿子,悄悄的逃了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晚,到了天明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就吃了一点生红薯,倒在地下睡着了。他们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在头上。他们一看,不好了,不要被她的婆婆追上了。于是各人背着各人的担负,再向深山里进行。可是越向里走,越是荒野。山上都是光光的,连石缝里也找不出一点青草来。于是他们悔起来了。但他们又不敢退回去,知道回去是要被她的婆婆打死骂死的。他们只得努力向前行。偶然碰着些青草矮树,他们便坐下来吃一点嫩芽草根,因为他们不敢多吃那袋粮食,恐怕吃完了就要饿死。
他们这样的走,走了三天,忽然远远的看见一带树林。他们走近前去看看,原来是一林的矮小松树。但是这个地方并不恶,松林下还有黄黄的土,土上还乱生着些野草。他们喜欢极了,便放下了各人的担负,在树下休息着。但他们的小儿子却不肯休息,他到处乱跑,觉得很有趣。不一会儿,他忽然跑得不见了。他们着了急,立刻分头去找他。可是他已经跑回来了,口里还嚷着,说那里有多大的一间屋子呢。他们跟了他去看看,原来隔松林不远,倒有一个山洞,那洞深得很呢。他们再走进去看看,那洞却还洁净,也很舒服。他们就决计不再走了,就在这里住下了。
于是他们又走出洞外,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们朝下一看,只见很远很远的下面,有一条黄泥的沟子。她说这莫非就是她的公公常常来往的大江吗?他起初说不是,因为那个大江——他自己也曾走过的大江——是很宽的一条江,况且那里的水流得很急,这条河的水倒好像是停着不动的。但他再仔细看时,觉得那条河到底就是大江。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了。他们又朝上—看,山还高着呢,他们不过是在半山中罢了。但是对面的山也高着呢,他们差不多看不见天了。他们再四面望望,只见到处是壁立的高山,一些儿人影也没有,不要说房子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他们从前听见他的爹爹说过,离开他们的村庄六十里路,有一个大峡,叫做巫峡,那里的山都是和天相接的,那山里不但没有人住,连老鹰也飞不上去。他们现在所到的地方,莫非就是那个巫峡吗?于是她哭起来了,这样的荒山中,怎能住呢?但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高山,你要走也走不到别的地方的。她哭了一会,只得决计住下了再说。
他于是出外再去察看那块黄土,看能不能种点谷子。不一刻他回来了,面上带着笑容说,那松林底下的土倒很肥呢。他们就打开那个盛食物的袋子,取出了些包谷红薯和麦子,预备去把他们种在那块地上。他们都是年壮的人,三岁的儿子,也会帮着搬搬泥土了,所以竟能勤勤恳恳的,把那块荒地垦植起来。那峡中的雨水又多,倒也不愁干旱。
他们又看看他们带来的杂粮,知道还够他们三人十几天的吃,况且即便吃完了,他们也不至于饿死,因为那里的草木很多,其中颇有可以充饥的。还有一棵树,结着果子,好像就是花红果。他们于是就把那个山洞打扫起来。他们把他们带来的一个布包,用来挂在洞口,居然是一间房子了。他们又找些枯草和松针,把他们铺在洞底里;又用石头来砌了一个小炉子,烧些树枝和松果,洞里也就不冷湿了。
他们勤勤恳恳,忍忍耐耐,居然把一块斜坡上的土地,变成一片谷田,不到半年,将够他们三口儿的吃食了。同时,他们靠着那洞外的野粮和偶然打到的飞禽走兽,也就勉强能支持下去。但天气是渐渐的冷起来了,树叶渐渐的落了,草也渐渐的枯了,他们应该再想个方法去找些粮食呵!于是他们又商量着,天寒水枯的时候,上水的船是很多的,船只过峡的时候,不是要加用几个人工吗?他决计下山到船上去找一点活做,回来时好带点粮食和别的需要物给她。
他要下坡了,她心里觉得很难过,觉得要哭。她自己也不免奇怪起来。他们从前也曾常常分离的,为什么这一会觉得那样悲伤呢?她觉得他若走了,她就成为一个孤身了,孤身的生活,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从前至少还有一个打她骂她的婆婆和她同住着。她此刻差不多情愿被她的婆婆打骂,不愿一人独居在荒山中了。
但他终于下坡了,下去,下去。他愈变愈小了,看不见了。不,看得见的。那下面远远的一点黑子,不是她的丈夫吗?但那个黑子终于看不见了。于是她哭着,抱着她的儿子,回到那个洞里去。那洞里多么冷呵,多么黑暗呵!为什么她从前不曾觉得呢?到了晚上,她更怕了。她又怕鬼来要她的命,又怕野兽来吃她的儿子。她紧紧的抱着他,坐了一夜,到了天明,才合了一合眼。但是一合眼,便看见无数的恶鬼饿兽,把她骇得叫不出声来,睁开眼睛看看,又不见了。
她这样的过了三天,看看她的丈夫还是不回来。但她也渐渐的惯了,不像前几天那么怕了。到了第五天晚上,她正抱着她的儿子睡觉,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子,在洞外一晃。她说不好了,这回一定是那个鬼来要她的命了。但她再看一看,可不是她的丈夫回来了吗?他还挟着一个大包呢。打开包来一看,吃的,用的,样样都有。他们喜极了。但这些东西是从那里来的呢?她知道他在五天之内,决计赚不到那么多钱的。他告诉她,他很惭愧,这是他在一只木船上偷来的,但他也是迫于不得已呵!
她也没有话说。于是他就常常的去干这件营生。她独自在山洞中也过惯了,鬼和野兽也不来吓她了。但有一次,他竟不回来了。他向来至多不过十日,一定回来的。但是现在已经十日了。十日,十一日,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看上去他是永不会回来的了。她成天成夜的哭着,但有什么用处呢?她又想,他为什么不回来呢?莫不是淹死在水里吗?但他是会游水的。莫不是偷物的时候被人捉到了吗?那或者他还有回来的一天。但那个一天又似乎永远不会到的。呀!他一定是死了。于是她又怕起来了。从前的鬼和野兽又来要她的命了。
一年,一年,她这样的过她的苦生活。但慢慢的她也就惯了。她的儿子也渐渐的大了,他已经能帮她种田了。但她始终不敢叫他下坡去,怕他一去又不回来,像他的爸爸一样。现在她是决计不能再把他失去的了。
是的,她在那巫峡里的荒山中,已经过了五年了。她的儿子是已经八岁了,她的丈夫是已经不见了四年半了。峡外的生活,峡外的世界,她已经记不得;就是记得,也不过是些梦境罢了。她有时看看山下的河,仿佛看得见船只。她想那些船上难道真的有人吗?世界上除了她和她的儿子以外,难道还有别的人吗?但是她又模糊记得,她从前也曾和别的人同住过的,走出屋外,还有邻居呢,还有卖什物的人呢。这真奇怪,难道她从前真的过过这样的生活吗?难道她曾经在平地上住过吗?她的儿子不能信,她自己也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