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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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庐隐:《丽石的日记》

作家介绍

庐隐(1898—1934),原名黄英,福建闽侯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就读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并开始小说创作。1922年曾去朝鲜、日本游历,同年回国后从女高师毕业,先后在安徽、上海、福建等中学和师范学校任教。1923年与郭梦良结婚(郭梦良1925年因病去世)。1927年任北京女子中学校长,并兼任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编辑,参与开办华严书店,编辑《华严》杂志。1930年与李唯建结婚,旋去日本,同年回国。1931年执教于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学,1934年因难产去世。

“五四”时期庐隐和冰心在文坛齐名。1921年文学研究会成立时,庐隐是出席者中唯一的女性,同年她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短篇小说《一个著作家》,早期作品《余泪》《或人的悲哀》《海滨故人》《沦落》《前尘》等大都发表于《小说月报》。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1925)、《曼丽》(1928)、《灵海潮汐》(1931)、《玫瑰的刺》(1933),中篇小说《归雁》(1930)、《女人的心》(1933),长篇小说《象牙戒指》(1931)、《火焰》(1935),散文集《云鸥情书集》(与李唯建合著,1931)、《东京小品》(1936),传记《庐隐自传》(1934)等。

庐隐自幼家境贫寒,靠自己的苦读才获得在社会上立足的能力,因此对于女性在现代社会的艰难处境,有深切的体会和感受。她的早期创作虽然大都为“问题小说”,但自《海滨故人》发表后,庐隐关注的“问题”更多地与女性的社会处境有关,她日益强化的女性立场和女性意识,最终使她笔下的社会问题更多地体现为“与妇女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由于庐隐的早逝,她的文学世界没能充分地展开,即便如此,庐隐仍然以自己短暂的一生和她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给后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身影——那是一个(一群)在新旧交替时代奋身与时代、制度和命运抗争的女性身影。

作品导读

对于庐隐,茅盾曾经说过:“‘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10]那些表现社会问题的“问题小说”(如《一个著作家》《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买吗?》等)和另一类追问“人生是什么”的小说(如《海滨故人》《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沦落》等),共同构成了庐隐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的主要内容。或许与庐隐自幼的生存环境和后来的成长历程有关,从总体上看,庐隐的小说始终弥漫着一种悲哀的色调,给人以感伤与悲观的印象。庐隐自己曾经说过,人生“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这样的人生观显然带有一种强烈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意味。在庐隐的小说中读者不难发现,无论是露莎(《海滨故人》的人物),还是丽石(《丽石的日记》的人物),看上去她们似乎是在追求人生的意义,可是对人生的前途究竟在哪里却颇为茫然,人生总是在“悲哀的海里”挣扎而不得解脱几乎成了庐隐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和核心基调。苏雪林就曾经说过,庐隐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11]。

《丽石的日记》以庐隐喜欢用的日记体形式,借“我”把好友丽石的日记公开的方式,袒露了丽石和沅青两位女子之间的同性之爱。对于小说(日记)中的丽石来说,她的身边友人有各种“爱情故事”:归生在海兰那里遭遇失败;雯薇婚后感到“劳碌、烦躁”、“厌烦”和“无法解脱”。这样的爱情人生使丽石对一般的爱情和婚姻充满畏惧,使得她不但“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而且和沅青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庐隐在自己的笔下涉及同性恋题材,不可谓不“前卫”。

在《丽石的日记》这篇小说中,丽石的情感追求和人生道路,显露出在一个对女性的压制开始松动的时代,女性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已具有强烈的自主性。丽石对异性交往感觉不自由,却在与同性的爱恋中感到“乐趣”和“兴奋”,并作着“未来的快乐梦”,敢于大胆地承认沅青是她的“安慰者”和“鼓舞者”,坦言“不是为自己而生”而“实在是为她(沅青)而生呢!”。这样的女性形象,出现在“五四”运动刚刚过去的1923年,不能不说是作者庐隐思想观念“前卫”的体现。

不过从根本上讲,《丽石的日记》的“前卫”性,并不完全体现在对同性恋题材的涉及和对独特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更能体现庐隐思想观念“前卫”性的,是她对“五四”时期关于“妇女问题”一般思考的超越。在“五四”时期,众多思想启蒙者们对“妇女问题”的关注,集中体现在如何将妇女从封建专制下解救出来,使“妇女”能够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经济权、恋爱权、人格权和生存权,在这个过程中,通过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来实现对封建压迫的反抗,就成为这一时期思想启蒙者和新文学作家对于妇女解放所能提供的主要答案。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庐隐却从自身的性别立场出发,发现了女性通过婚姻恋爱——将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寻求自身解放的某种不可靠性和虚妄性。在《海滨故人》中,庐隐就表露出女性对于异性能否像女性自身一样可靠有所怀疑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到了《丽石的日记》,就更是明确为只有在同性身上,才能寻找到感情的寄托和人生的“乐趣”。如果从女性不但要从封建压制下解放出来,同时也需要从对男性的“依附”中摆脱出来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庐隐,她的女性身份给她带来的超拔见识,以及对“五四”时期有关“妇女问题”的一般性解决方案的超越,就显而易见了。

然而,庐隐对女性自身解放的“另类”思考,在展现她的女性意识深度的同时,也对女性希冀摆脱“依附”男性这一想法在现实中难有获得实现的可能,有着充分的认识。在《丽石的日记》中,沅青最后还是离开了丽石,接受了家庭的安排,到天津去会她的表兄去了。虽然沅青要走的消息令丽石倍感痛苦,可最终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严酷的事实——更严酷的事实是,沅青在和表哥接触后,不但对自己和丽石的爱情进行了否定,“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而且还对表兄大加赞赏:“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可以说,这又回归了“依附”男性的“正途”(老路)。沅青的改变,不但体现了“人类真是固执、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同时也令丽石产生“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的念头。

或许是庐隐对女性现实处境和感情宿命的认识具有一种“另类”的深刻,使得她的观念在现实中有些“超前”——自然也就难以获得实现的机会。“另类”、“深刻”和“前卫”都会导致庐隐在现实面前总是遭遇挫折和无奈,这或许就是她的作品“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调”[12]最为根本的原因吧。

丽石的日记

今日春雨不住响的滴着,窗外天容愔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像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底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像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那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照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得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

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罢!情感的漩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作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像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被她捆住了,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十二月二十七日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栗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的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里,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永不要天明,那末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范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烁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像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阙,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作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久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

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大约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甚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的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嬉嬉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

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原故,今夜依旧要睡的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作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丽石!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考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末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的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销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于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作了某党派的走狗,谄媚他的上司;只是为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的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