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穿过荒野的女人:华文女性小说世纪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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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冰心:《秋雨秋风愁煞人》

作家介绍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1918年进协和女子大学(后并入燕京大学)学医,后改学文学。“五四”时期被“震”上文坛。1919年发表处女作《两个家庭》,早期作品包括短篇小说《斯人独憔悴》《去国》,散文《笑》《往事》等,在文坛颇有影响。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美国学习英国文学,在美期间写成《寄小读者》等散文寄回国内发表,轰动一时。新文学运动早期最有成就和影响的女作家之一。

1926年自美回国后,冰心先后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任教。1929年与社会学家吴文藻结婚。抗战胜利后东渡日本,任教于日本东京大学。1951年回到大陆,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顾问。

在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冰心著有诗集《繁星》(1923)、《春水》(1923),短篇小说集《超人》(1923)、《往事》(1930)、《南归》(1931)、《姑姑》(1932)、《去国》(1933),散文集《寄小读者》(1926)、《关于女人》(1943)、《归来以后》(1958)、《我们把春天吵醒了》(1960)、《樱花赞》(1962)、《拾穗小札》(1964)、《记事珠》(1982),散文小说集《晚晴集》(1980),儿童文学作品《小桔灯》(1960)等。

冰心出身海军军官家庭,家庭氛围较为温馨和开化,因此从家庭中感受到了较多人生的温暖,也比同龄女性能更早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这对她后来的人生和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使她既能以母爱、童真和自然三位一体去构想美好的人生,也能对人间的种种不平投以关注、思索和同情的目光。前者突出地体现在她的诗作中,后者则主要以小说来表现。1949年以后,冰心的创作重心转向“最喜爱的文学形式”——散文,这个时期的散文创作,在延续早期散文清新隽丽风格的同时,还充满了喜悦明朗的乐观精神。

作品导读

冰心在“五四”时期创作的小说,以探究人生问题的“问题小说”为重点,《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秋雨秋风愁煞人》等重在揭示“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8],目的在“感化社会”,“叫人看了有所警觉”,“想去改良”,[9]表现了冰心强烈的社会关怀。1921年发表的《超人》,体现了冰心思想的深化——如果说此前冰心在她的“问题小说”中对社会问题还是“只问病源,不开药方”,那么在《超人》中,冰心则开出了自己的“药方”:“爱的哲学”。小说中的主人公何彬,原本是个冷心肠的青年,信奉尼采的超人哲学,觉得“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然而,幼年的往事——“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感动了他,使他对病中的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当禄儿病好以后送来花篮感激他的时候,何彬在回信中宣告了他(也是冰心)“爱的哲学”的诞生:“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在随后发表的《烦闷》(1922)和《悟》(1924)中,冰心更进一步发展了她的“爱的哲学”,将“爱的哲学”推向了人间万物。

冰心的家乡福建自近代以来得风气之先,较早受到西风东渐的吹拂,加上冰心父亲是海军军官,见识开阔,思想新潮,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压制,在冰心那里并没有产生太大的作用。这使冰心自幼能够在一种相对自由、宽容和开放的环境下成长,并在中学、大学阶段接受新式教育——家庭环境和新式教育的共同作用,使得身为女性的冰心,较早地对置身于新旧文化发生剧烈激荡时代的女性命运,形成了自觉的反思意识。当她在文学(小说)中表现社会问题的时候,女性问题自然会成为她“问题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

《秋雨秋风愁煞人》写的是几个女性在新旧时代转换时期不同的命运。“我”(冰心)和英云、淑平是中学同学,淑平是个“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极其用功”的学生,可是她为了准备大考,用功过度,竟因病而亡。至于英云,“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显得和众人不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新女性,却最终没能摆脱落入旧家庭成为纨绔公子太太的命运,不但中学没有毕业就成了“何太太”,而且当初要上大学,“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的理想,也成了泡影。

在某种意义上讲,英云有点类似鲁迅说的“铁屋子”里被“惊起”的“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她在新式学校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最终却要回到旧生活中去,这无疑使她痛苦万分。“我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正如她在给“我”(冰心)的信中所写的那样:“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

在《秋雨秋风愁煞人》中,三个新女性“我”(冰心)、淑平和英云,淑平肉体死亡,英云精神死亡,“我”(冰心)虽然侥幸置身“温煦如春”的室内,可是由于想到昔日好友淑平和英云的悲剧结局,不禁在心中也“秋雨秋风愁煞人”起来。“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面对英云在信中的嘱托,“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我”(冰心)决心“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一般而言,时代变化对女性产生的影响要强于对男性的影响,在中国社会,传统文化对女性形成的结构性压迫,也使这一悠久传统在松动之际会在女性那里形成强烈的反应——这也就是为什么《秋雨秋风愁煞人》中的三个女性会在时代变化面前,付出更多(淑平甚至因为努力用功上进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期许更大(“牺牲自己服务社会”)、痛苦更深(英云回到“旧轨道”的痛苦不用说了,就是三人中看上去最幸福的“我”,也还是从同为女性的其他两人的结局中,感到了“秋雨秋风愁煞人”的凄苦)。通过这三个人物的人生遭际,作者冰心显然是要借助女性,在小说中展示变化中的时代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新人物在旧势力面前挣扎的无力和悲剧的结局。只不过,相对于那些被“惊起”的铁屋子中的男性,醒来的新女性似乎痛苦更深。

身为女性作者,冰心以女性人物、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对“五四”时期的社会问题——新旧时代转型期人们(女性)的处境和命运——进行了自己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冰心几乎是本能地从自己的女性立场,揭示了“五四”时期的女性处境,但从总体上看,此时的冰心,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与当时蔚为大观的思想潮流和“问题小说”相一致、相同步的——也就是说,《秋雨秋风愁煞人》虽然以“女性人物、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展开呈现,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提供了一种女性题材和女性人物,在深入表现女性主题(更为强烈自觉的女性意识)方面,并不明显。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几乎可以被视为一位女作家进行的男性写作——就此而言,它反映了中国现代女作家在女性意识苏醒的初期,她们的着力点,主要还是以表现女性生活为载体,呈现一般的社会问题。更明确地说,也就是通过女性反映男性社会中的一般问题,就此而言,冰心的《秋雨秋风愁煞人》,还处于女性主义写作模仿男性、以男性标准为自己标准的第一阶段。

秋雨秋风愁煞人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阕《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的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像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说:“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坚固些,这不过是发烧热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英云摇头道:“大夫说她是脑膜炎。盼她好却未必是容易呢。”我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放了学再告假出去看看罢。”这时上堂铃已经响了,我们便一齐走上楼去。

四点钟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长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长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便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们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点钟,淑平已经去世了。”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以后还是英云说道:“校长!能否许可我们去送她一送。”校长迟疑一会,便道:“听说已经装殓起来,大夫还说这病招人,还是不去为好,她们的家长也已经来到。今天晚车就要走了。”英云说:“既然已经装殓起来,况且一会儿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们和她同学相好了一场。”说着便滚下泪来,我一阵心酸也不敢抬头。校长只得允许了,我们退了出来,便去到医院。

灵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见了,立刻心头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难道这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便能够把这个不可多得的青年,关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吗!这时反没有眼泪,只呆呆的看着这灵柩。一会子抬起头来,只见英云却拿着沉寂的目光,望着天空,一语不发。直等到淑平的家长出来答礼,我们才觉得一阵的难过,不禁流下泪来,送着灵柩,出了院门。便一同无精打采地回来。

我也没有用晚饭,独自拿了几本书,踏着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灿灿的,好像月光一般。一面走着,听见琴室里,有人弹着钢琴,音调却十分的凄切。我想:“这不是英云吗?”慢慢地走到琴室门口听了一会,便轻轻的推门进去。灯光之下,她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将书放在琴台上,站了一会,便问道:“你弹的是什么谱?”英云仍旧弹着琴,一面答道:“这调叫做‘风雪英雄’,是一个撒克逊的骑将,雪夜里逃出敌堡,受伤很重,倒在林中雪地上,临死的时候做的。”说完了这话,我们又半天不言语。我便坐在琴椅的那边,一面翻着琴谱,一面叹口气说:“有志的青年,不应当死去。中国的有志青年,更不应当死。你看像淑平这样一个人物,将来还怕不是一个女界的有为者,却又死了,她的学问才干志向都灭没了,一向的预备磨砺,却得了这样的收场,真是叫人灰心。”英云慢慢的住了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肉体死了,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却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惨的事情呵!”我点一点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说道:“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得了。只可怜那肉体依旧是活着,希望却如同是关闭在坟墓里。那个才叫做……”这时她又低下头去,眼泪便滴在琴上。我十分的惊讶,因为她这些话,却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别的感触,便勉强笑劝道:“你又来了,好好的又伤起心来,都是我这一席话招的。”英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擦了眼泪说:“今夜晚上我也不知为何非常的烦恼焦躁,本来是要来弹琴散心,却不知不觉弹起这个凄惨的调来。”我便盖上琴盖,拿起书籍道:“我们走罢,不要太抱悲观了。”我们便一同步出琴室,从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春天又来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满了生意。我们对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风扇得渐渐的淡下去了,依旧快快乐乐地过那学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过去了,只等甲班的毕业式行过,便要放暑假。

毕业式是那一天下午四点钟的。七点钟又有本堂师生的一个集会。也是话别,也是欢送毕业生。预备有游艺等等,总是终业娱乐的意思。那天晚上五点钟,同学们都在球场上随意的闲谈游玩。英云因为今晚要扮演游艺,她是剧中的一个希腊的女王,便将头发披散了,用纸条卷得鬈曲着。不敢出来,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坐在窗台上,用手摘着藤萝的叶子,和英云谈话。楼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着走着,黄金似的斜阳,笼住这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中间却安放着一班快乐活泼的青年,这斜阳芳草是可以描画出来的,但是青年人快乐活泼的心胸,是不能描画的呵!

晚上的饯别会,我们都非常的快乐满意。剧内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夸奖,说她有“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随后有雅琴说了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答词。就闭了会。那时约有九点多钟,出得礼堂门来,只见月光如水,同学们便又在院子里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台阶上,说着闲话。

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衣袂飘举。英云一面用手撩开额上的头发,一面笑着说着:“冰心!要晓得明年这时候,便是我们毕业了。”我不禁好笑,便道:“毕了业又算得了什么。”英云说:“不是说算得什么,不过离着服务社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试试这健儿好身手了。”我便问道:“毕业以后,你还想入大学么?”英云点首道:“这个自然,现在中学的毕业生,车载斗量,不容易得社会的敬重。而且我年纪还小,阅历还浅,自然应当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学问,为将来的服务上,岂不更有益处吗!”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来,在廊子上来回地走着谈话。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动摇。我们行走的时候,好像这廊子是活动的,不敢放心踏着,这月也正到了十分圆满的时节,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着我们。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悦,时时的微笑,也问我道:“世界上的人,还有比我们更快乐的吗?”我也笑道:“似乎没有。”英云说:“最快乐的时代,便是希望的时代。希望愈大,快乐也愈大。”我点一点头,心中却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见挫折的时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这时忽然又忆起淑平来,只是不敢说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兴趣。唉!现在追想起来,也深以当时不说为然。因为那晚上英云意满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内,没有得着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点怪她。

秋季上学的头一天,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的新学生,礼堂里都坐满了。我走进礼堂,便四下里找英云,却没有找着。正要问雅琴,忽然英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来,要过去同她说话。这时有几个同学笑着叫她道:“何太太来了。”我吃了一惊。同时看见英云脸红了,眼圈也红了。雅琴连忙对那几个同学使个眼色,她们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说。我慢慢地过去,英云看见我只惨笑着,点一点头,颜色更见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说话,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讶。行完了开学礼,我便拉着雅琴,细细的打听英云的事情。雅琴说:“我和她的家离的不远,所以知道一点。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个礼拜,就出阁了,听说是聘给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个司令,家里极其阔绰。英云过去那边,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她好的。对于英云何以这般的颓丧,我却不知道,只晓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这件事。”

从此英云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但是不常笑,连话都不多说了。成天里沉沉静静的坐在自己座上,足迹永远不到球场,读书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别人在一处,功课也不见得十分好。同学们说:“英云出阁以后,老成的多了。”又有人说:“英云近来更苗条了。”我想英云哪里是老成,简直是“心死”。哪里是苗条,简直是形销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难过,但是总不敢和她做长时的谈话。也不敢细问她的境况,恐怕要触动她的悲伤。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许多,并且她的态度渐渐的趋到消极,我却仍旧是积极,无形中便更加疏远了。

一年的光阴又过去了。这一年中因为英云的态度大大的改变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在功课一方面少得许多琢磨切磋的益处。并且别的同学,总不能像英云这样的知心,便又少了许多的乐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毕业,心中总是存着快乐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点的苦痛,也便不以为意了。

我们的毕业式却在上午十点钟举行,事毕已经十二点多钟。吃过了饭,就到雅琴屋里。还有许多的同学,也在那里,我们便都在一处说笑。三点钟的时候,天色忽然昏黑,一会儿电光四射,雷声便隆隆地震响起来,接着下了几阵大雨。水珠都跳进屋里来,我们便赶紧关了窗户,围坐在一处,谈起古事来。这雨下到五点钟,便渐渐地止住了。开起门来一看,球场旁边的雨水还没有退去,被微风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树下的花和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娇红欲滴。夕阳又出来了,晚霞烘彩,空气更是非常的清新。我们都喜欢道:“今天的饯别会,决不至于减了兴趣了。”

开会的时候,同学都到齐了。毕业生里面,却没有英云。主席便要叫人去请,雅琴便站起来,替她向众人道歉,说她有一点不舒服,不能到会。众人也只得罢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艺,很有些意思。会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齐,我们都极其快乐。满堂里都是欢笑的声音,只是我忽然觉得头目眩晕。我想是这堂里,人太多了,空气不好的缘故。便想下去换一换空气,就悄悄的对雅琴说:“我有一点头晕,要去疏散一会子,等到毕业生答词的时候,再去叫我罢。”她答应了。我便轻轻的走下楼去。

我站在廊子上,凉风吹着,便觉清醒了许多。这时月光又从云隙里转了出来。因为是雨后天气,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两句诗:“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这时忽然听见廊子下有吁叹的声音,低头一看玫瑰花下草垫上,果然坐着一个白衣幽女。我吃了一惊,扶住阑干再看时,月光之下,英云抬着头微笑着:“不要紧的,是我在这里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阶,一面悄悄的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雅琴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英云道:“我何尝是病着,只为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不愿意去搅乱大家的兴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触,便也不言语,拉过一个垫子来,坐在她旁边。住了一会,英云便叹一口气说:“月还是一样的月,风还是一样的风,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洁,去年今夜的风,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们的兴趣。今年今夜的月,却十分的黯淡,这风也一阵一阵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们的凄感呢?”我说:“它们本来是无意识的,千万年中,偶然的和我们相遇。虽然有时好像和我们很有同情,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作用,它们却是绝对没有感情的。”英云点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从今以后,我永远不能再遇见好风月了。”说话的声音,满含着凄惨。——我心中十分的感动,便恳切地对她说道:“英云——这一年之中,我总没有和你谈过心,你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一点,到底为何便使你顾丧到这个地步,我是始终不晓得的,你能否告诉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这时英云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我不禁又难受又后悔,只得慢慢的劝她。过了一会,她才渐渐的止住了,便说:“冰心!你和我疏远的原故,我也深晓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无处告诉了。去年回家以后,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经在半年前,将我许给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个礼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绝了。因为我们本来是亲戚,姨母家里的光景,我都晓得,是完完全全的一个旧家庭。但是我的父母总是觉得很满意,以为姨母家里很从容,我将来的光景,是决没有差错的,并且已经定聘,也没有反复的余地了。”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覆去的弄那一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账,月间的出款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也不怕忌讳。必须浓妆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

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