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你是位神奇女侠
J.勒诺·赖特
自神奇女侠(Wonder Woman)在《全明星漫画》(All Star Comics)中首次登场至今已有70年。但神奇女侠人气不减,是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漫画超级英雄,这着实令人钦佩,就同吉尔·莱波雷(Jill Lepore)在《神奇女侠秘史》(The Secret History of Wonder Woman)中贴切地写道:“除了超人与蝙蝠侠之外,没有其他的漫画角色能如她这般历久不衰。”[4]到底是什么因素,让神奇女侠能够如此深刻地抓住美国流行文化的脉动呢?
神奇女侠外显的女性特征(还需要我多言吗?如:紧身胸衣、长靴与手镯),再加上与生俱来的亚马逊神力与速度[比大力士赫拉克勒斯(Hercules)还强壮,比信使墨丘利(Mercury)还敏捷],都横跨性别与世代的差异。[5]在成长中充斥着性感画报女郎[6]与在二战中击败法西斯主义承诺的一代男性,因这位拥有一头乌黑秀发的美人而大受鼓舞。这位挥舞着真言套索捍卫自由的女战士,也鼓励了女性离开家庭,投身公共场域,主掌自己的人生与命运。[7]身为美国正义联盟[the Justice League of America,旧称:美国正义协会(the Justice Society of America)]创始成员中唯一的女性,神奇女侠启发了反主流文化的美国人,去诉说关于挣扎与异化的故事。如今,这位戴着头环的女英雄同时兼具勇猛强悍与轻松有趣的双重特质,吸引了认为性别特征与身份认知具有流动性的读者。[8]而有趣的是,正是神奇女侠的模棱两可造就了她历久弥新的吸引力。神奇女侠融合了不同属性与概念,她是活生生的矛盾综合体。她是性感女性的代名词,也是女性主义的代表:体态诱人、精神柔弱、道德无瑕、经济独立、主掌自我,又以极其女性的方式自我牺牲。“她本应当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强壮、最聪明、最勇敢的女人。”莱波雷如此描述她。[9]简而言之,神奇女侠是当代美国理想的坚强女性典范。
此章节将探讨神奇女侠身份的复杂性,她如何在男性与女性的场域中穿梭,并成为美国的当代典范。[10]法国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1908—1986)在《模棱两可的伦理学》(Ethics of Ambiguity,1947)与《第二性》(The Second Sex,1949)中表示,性别差异会形塑人们的生活,社会赋予男性与女性不同的选择,分别规训他们自我表达的方式以及欲望投射的对象。男性能主宰命运,然而女性却得被动接受无常的宿命。女性主义者最重要的责任是让女性跨越障碍并获得自由,创造自我认同并享受自我实现。神奇女侠是“未来新女性”的代表。[11]“比男性更聪明强壮”的她,放弃永生的权利,摒弃“与男性隔绝”的承诺,与爱恋对象情报官员史蒂夫·特雷弗上尉一起,在美国捍卫民主并为“女性平权”奋斗。[12]神奇女侠挑战了既定的社会角色观念与惯例,在牺牲与苦难中冶炼出全新的独特个人身份。她在蜕变成为自己的过程中,在一个全新的国家里使用全新的名字开启了全新的生活,并为波伏娃的假说立下了全新定义——“女人并非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13]
何为女人?
西蒙娜·德·波伏娃年近四十时开始埋头苦思一个问题:“对我来说,身为女人的意义是什么?”于此之前,她坚定地主张——女人与男人的生命完全无相异之处。然而随着她进一步的思索,她发觉女人的身份,确实已深刻地形塑了她的生活经验。波伏娃写道:“我定睛一瞧,猛然发觉:这是个男性主宰的世界,我从小就听着男性编织的故事长大,如果我是男孩子的话,与世界互动的方式肯定截然不同。”[14]
波伏娃以“何为女人?”作为她重要的女性主义著作《第二性》中的首要问题,并在书里详细地描绘她的观察。她发现,尽管全世界各处都有巨大的社会与文化差异,但女性无论身在何处都得仰赖别人。反之来说,男人是独立的;男人是创造者,是固有父权体制内绝对权威与价值的最佳典范。男人,能够定义身而为人的意义:
身而为人的意义是男性的,男人不依女人的价值来定义女人,而是以女性相对于男性的意义来为女性定义;女人不被视为自主的存在……而女人不过是男人规定下的产物;因此女性被称为‘性’,代表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本质上就是性存在……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是他者。[15]
在定义身而为人的价值时,男人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未来。借由发明工具、创造价值观,男性得以逃脱反复重演的生活。女人受女性之躯所苦,被囚禁于波伏娃所谓的天生生育能力中动弹不得,禁锢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女人无法战胜自身躯体抑或掌控自己的未来。(历史上来看,怀孕与生产会降低女人的工作能力,故女人不得不仰赖男人来提供安全保护与食物。在可靠的节育措施出现以前,这点尤其为真。当然,亚马逊女人没有这样的烦恼。)因此女人深受先天限制,不具有超越性,得处处依赖人而无法独立自主,因此也就剥夺了其身而为人的价值。波伏娃非常认同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tre,1905—1980)的哲学思想,这位爱人兼学识上的知音推进了存在主义的发展,主张个人有责任自主决定自己是谁,并定义个人生活的意义。而波伏娃同样也主张,女人与男人一样必须主动为自由搏斗,直面现实并担起改变现状的责任。马斯顿借由创造神奇女侠的角色,呼应并帮助了波伏娃的这种主张。神奇女侠的女性主义精神源于她的家庭身世背景。我们从神奇女侠首次登场(《全明星漫画》第二期,1941年12月—1942年1月)时认识到她的背景故事,她是亚马逊女王希波吕忒(Queen Hippolyte)的女儿,母亲统领着数世纪以来皆由女性统治的古老希腊王国。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因受亚马逊的自治与强大实力所威吓,曾尝试要借由武力战胜亚马逊人,但煞羽而归。不过,赫拉克勒斯后来经由巧诈和谎言,最终仍成功夺取阿佛洛狄忒(Aphrodite)为希波吕忒精心打造的魔法腰带(magic gridle)。而后,亚马逊族人受尽奴役、监禁与苦不堪言的折磨。目睹此状的阿佛洛狄忒因而对亚马逊族人心生怜悯,并答应将魔法腰带返还给希波吕忒。最终,希波吕忒终于从男性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与女性族人一同逃离亚马逊岛(Amazonia),并在一座无人岛上建立起新的世界,称之为天堂岛(Paradise Island)。[16]与新时代女性的解放历程相同,亚马逊族人必须对得来不易的解放付出一定代价。“阿佛洛狄忒与我们约法三章,我们必须永远戴着奴役者为我们锻造的手环,以时时刻刻谨记必须得与男人永隔。”[17]神奇女侠的名字戴安娜(Diana)承自教母——月亮女神戴安娜。当神奇女侠与坠机于天堂岛的美国上尉陷入爱河的那一刻,就对此新秩序造成了威胁。她的母亲警告道:“只要我们不再让自己被男人蒙骗!我们所有族人都能以神奇女侠的身份生存下去!这是阿佛洛狄忒许下的承诺,如果我们想继续维持安逸的生活,就必须遵守约定!这就是为什么这位美国人必须速速离开,越快越好!”[18]
尽管神奇女侠极度敬重母亲,崇敬母亲的权威与其对女性独立的投入,但是,最终爱情仍战胜了一切。为了特雷弗上尉,神奇女侠放弃了永生(没错,长生不死的永生),离开了天堂岛上挚爱的家。与世界各地的当代女性一样,神奇女侠为了成为女人,牺牲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致力于服务男性,而非忠于自己。父权社会只分配给女人这类亲密、次等的角色。然而马斯顿心里有一个理想现代女性的形象,他也希望能够启发女性,因此他笔下的神奇女侠并没有全数放弃自己的独立身份。她爱国的决心转献给她的新家乡美国——“她在此学会如何去爱与守护”[19],她同时既拥抱又抗拒传统女性角色,挑战了既存的普遍对女人的定义。莱波雷观察到,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神奇女侠的身份认同与漫画中的形象不断变动,而这类变动,都恰好与各个时代的不同女性价值波动相符:
神奇女侠不只是穿着帅气皮靴的亚马逊公主而已。神奇女侠是一块能够衔接女性运动连贯性的拼图,贯穿从20世纪10年代开始的妇女投票权运动,到一个世纪后深陷泥沼中的女性主义运动。女性主义造就了神奇女侠,而神奇女侠也反过来形塑了女性主义,尽管后者对女性主义的影响并非全然都是正面的。超级英雄本该优于凡人,他/她们能够轻易地击溃敌手,但在为平权奋斗方面,超级英雄的表现却非常差劲。[20]
1911年人们使用“亚马逊”与“新女性”时,是用来形容不遵从社会常规、离开家庭、就读大学的女性。[21]在1910年以前,鲜少人会使用“女性主义”一词,要等到1913年后这个用法才普及开来。“女性主义”代表着为女性争取权利与自由,这种平等观点与19世纪“女性运动”尊崇的价值完全不同,后者的价值建立在女性的道德绝对高位,而不是建立在平等原则之上。[22]
马斯顿从他敬爱的教授乔治·赫伯特·帕尔默(George Herbert Palmer)那里了解到早期女性主义者的哲学,并把这些进步观点融入了《神奇女侠》的女性主义思想。他大力支持女性投票权与女性受教育权,因为“女人同样也是人,大家总是忽视了这点”[23]。但是马斯顿理解也偶尔会认同站在女性平权运动对立面的社会与政治力量,这种具有象征性且真实的力量让女性在生活当中必须依靠男性。这样看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为神奇女侠设计的唯一弱点,就是当男人制服住神奇女侠后,她便会尽失全身气力。纸上谈兵的平等乍听之下当然好,但是实际上,就连神奇女侠也不过是男性霸权的从属。
20世纪早期,对美国女性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被《神奇女侠:脱逃》(Wonder Woman:to escape)强化。[24]女性主义漫画家安妮·卢卡斯塔·罗杰斯(Annie Lucasta Rogers)是《神奇女侠》漫画家哈里·G.彼得(Harry G.Peter)的同事,她和其他女性都急欲知道:“到底该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好让女人也被视为平等的人,能够有机会以无限种方式展示自己丰富多彩的才华,而不只是因为机缘巧合身为女人,就被束缚而注定只能从事——操持家务、扶养孩子。”[25]罗杰斯的想法,体现在马斯顿与彼得笔下的神奇女侠角色中,也出现在波伏娃的理论当中:存在的模棱两可性,应该要能丰富女性的生命并扩展人生定义的广度,而不是将女性打入更不重要与/或多元的存在当中。因此,自我身份就是一项哲学上与政治上的努力。除非女性能抗拒分派给女性的身份与人造核心价值——不然女性就是弱势性别,女性就是客体,女性本身就是阴柔的,因此,女性是温顺的——并得到能够定义自己的自由,表达自己的身份与代表的意义,否则女性永远不可能成为完整的人。琳达·斯坦(Linda Stein)认为,神奇女侠的故事呈现出马斯顿的想法:“不受性别刻板印象限制的个体,同时也能自由地发展其所有的潜能。”[26]
神奇女侠认知到个人解放与集体自由的重要关联所在。“我将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仰赖男人,”她如此告诉自己拯救的普鲁登斯(Prudence)。这位民主斗士磨炼自己的能力、追求经济机遇并解决世界的真实问题。更甚,她描绘出逃脱男性宰制之后,自由的存在主义与政治价值:“多么悦耳的声音!男人为我绑上的束缚终于崩坏了!我的女性力量回来啦!”(《神奇女侠》第4册,1943年4月—5月)。神奇女侠的自我赋权,对女性超越性树立了楷模并鼎力相助。
女性主义超级英雄的模棱两可性
对神奇女侠以及其早期的读者来说,个人即政治,与女性主义标语一样。密特拉·C.伊曼德(Mitra C.Emad)认为,彼得特别擅长将政治与个人议题融入漫画当中——缀满亮晶晶小星星的紧身裤穿在性感的女性体态上——邀请战争时期的女性在神奇女侠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故事,看到美国例外主义与成就:
在马斯顿于1947年逝世之前,他与艺术家哈里·G.彼得合作打造了一系列漫画,其中的英雄在拯救特雷弗上尉的同时,也先是拯救了无助的女性不受面前死亡与毁灭的威胁,然后尝试赋权女性,让女性能照顾自己,并找到自己身体上与经济上的力量。教导女孩子,如果觉得“[自己]能成就某事,那么就一定能做得到”,并且劝导女人要“坚强起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27]。
神奇女侠青春永驻的躯体碰上了政治哲学后,创造出一个哲学困境。[28]国家是男人的场域,民族主义是男人的掌中戏。身体是女人的场域,女人只能操控自己的躯体。因此在女人的身份上加上国族身份,就创造了“矛盾对立”,分化了阳刚且公共面与阴柔且私人面的差距。[29]同时也挑战了既定权力来源的分野与拉锯——政治权威与政治影响力。这位力拔山兮的战士不受传统性别价值观约束,国家无限的力量一比之下便相形见绌。极度女性化的女人,受传统性别常规限制,呈现出异性恋规范下的致命的女性吸引力,并暗中在有权有势的男性中找到自己的位置。[30]我们到底该如何理解神奇女侠同时代表的两极价值呢?她是位新女性也是极致女性,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来决定自己要投身至哪个社会场域,同时也得决定要放弃或采用哪些身份特征。简而言之,女性要成为女人,是否必定得放弃一部分的自由?想要顺利进入男人主宰的社会,是否注定得受人压制、遭有色眼光对待并得削掉具有威胁性的棱棱角角。女性的处境进退两难。女性能借由拒绝社会价值、社会期待来追求自由,但同时也会因此被社会摒弃,追求自由的努力徒劳无功,或是女性也可以选择接受这些社会常态与价值,只是也得放弃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女人必须得在两个世界中穿梭,谨慎小心地维系平衡——后天再造超越性与天性固有性、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受人奴役。《神奇女侠》的女性主义哲学确实是非常模棱两可。
马斯顿和他的协作者利用了神奇女侠的模棱两可性,同时引介截然不同的男性场域与女性场域的活动。他们又审慎地将其中一个场域(与其相关的身份认同)的重要性分出高下。受重视的场域,会依据漫画出版的年代而有所不同。战争时期女性承接了男性入伍而空下来的岗位来确保军事胜利,而在这个时代出版的《神奇女侠》漫画(《神奇女侠》第5期,1943年6月—7月)里,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代表的不是爱国主义而是父权主义,他的言行阻碍了逐渐兴起的女性平等价值。“女人必定会输掉美国的战役!”他宣称:“女人一定会因软弱而叛国、变节。”[31]马斯顿“把性别议题的重要性摆在民族主义之上,故才会以如此不爱国主义的方式来描绘乔治·华盛顿,”伊曼德解释道:“换而言之,马斯顿想要表达的大抵是,如果要牺牲女性的权力来达成民族主义,那么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也应该受人批评。”[32]
马斯顿时代的《神奇女侠》漫画对第一波女性主义与第二波女性主义的诉求,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马斯顿撰写的主题与图像,不仅让女性重夺主宰权,也认可了女性的智力与经济实力:“普通人类女性,也能成功地扮演好总统、教授与警官的角色。”[33]然而在二战与二战后时期的经济与社会压力之下,这类进步的潮流也随之变动。男人重新回到工作岗位,重建起男性的主控权,并重夺了优势经济地位。女人回到家庭场域,重拾起家务劳动与照料幼儿的责任,同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在《女性的奥秘》(The Feminine Mystique,1963)中写的一样,女性可能根本就不喜欢这些劳动,也无法从中获得成就感。《神奇女侠》团队的作家与漫画家也将这个时代背景融入了故事。在1944年秋季出版的《卡瓦尔卡德漫画》(Comic Cavalcade)第八期中,史蒂夫·特雷弗提醒神奇女侠“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接着便尝试说服神奇女侠嫁给自己,并断言——神奇女侠需要一位男性来保护她。她温蔼地回覆:“亲爱的史蒂夫,既然我们要结婚了,可以请你让我当你的秘书吗?”而她的第一份任务就是要记录以下的备忘录:“每个女性都应该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女性不应该尝试做男人的工作。她们应该忙着为丈夫打理家事!”从20世纪60年代到2000年,神奇女侠的能力又逐渐与其女性性征、性吸引力趋同,体现了女性无法逃脱的宿命。1987年5月神奇女侠与怪物破败(Decay)的战役,清楚地描绘了女权退步的过程。“怪物破败是堕落的社会与环境的代表,神奇女侠借由成功地击溃怪物破败,证明了不同场域仍能保持原貌,强大力量并不会腐化女性性征,而是只要能够维持女性的阴柔气质并保持美丽优雅,那么性别就能与家国共存。”[34]神奇女侠代表的阴柔特质是“英勇、自我牺牲且和善的”,体现出如何进一步地强化了不同领域的分化(与不平等),将女性场域和民族主义的场域分野变得更不可侵犯。[35]参与战役是为国效力,而非自身义务。
“唯一能阻止神奇女侠嫁给史蒂夫·特雷弗的情景,只发生在有人突然喊救命时。”(《耸动漫画》第94期,1949年11月—12月)神奇女侠呈现了马斯顿眼中的理想当代美国女性,应当勇于外显地展示自己的能力:
神奇女侠的出现让人们注意到战时女性为了打入男性世界所付出的代价——破碎的自我认知与双重社会实践;战时社会的女性在积极参与公共场域之余,还得经由伪装以维护女性的顺从与阴柔的特质。神奇女侠并不是使用亚马逊神力来达成此目标,而是借由女性的阴柔来扮演、伪装与哄骗——这都是女性惯用的伎俩。[36]
神奇女侠的力量与能耐代表着美国令人崇敬的实力,但是她的阳刚特征却必须得“受套索压制,甚至是己身也得自我压制”,来凸显理想的女性阴柔特征。[37]因为女性权力会威胁男性霸权的社会现状,动摇男性的金钱、地位与掌控,故一定得压制女性扩张的权力。
《神奇女侠》模棱两可的女性主义,在神奇女侠受压制时一览无遗。谁(或何物)有能耐压制她?受苦的萨福!当然就是阴柔特征本身。神奇女侠必须压制住自己的能力,以女性的柔弱和顺从伪装自己。神奇女侠在巧心命名的《欲望之役》(The Battle of Desires)中教导名为唐(Don)的男孩如何掌控自己的主导权,并因此举大获好评(《卡瓦尔卡德漫画》第16期,1946年8月—9月)。尽管神奇女侠与波伏娃一样,都大胆地主导自己的女性价值,她却从未成功地从女人的宿命中逃脱出来:女人相对于男人的自我(主体),是他者(客体)。“这是女人的核心价值,”波伏娃写道:“这是女性的根本特性,在完全的整体中,她是他者,而两者的存在对彼此非常重要。”[38]她表明,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接受他异性(alterity)与自己的他者地位,以下《第二性》中的段落就阐述了这个观点:
女性在打造世界的过程中渐渐开始有立足之地时,世界仍是属于男性的:男性对此毫不怀疑,而也鲜少有女性对此提出质疑。拒绝成为他者,拒绝配合男人,就代表也推掉了所有与高阶层者共谋时能得到的好处。[39]
只要男性与女性分别不同的场域还存在,那么女性就得做出艰难的选择,决定要参与哪个场域,同时也因此得放弃自己的某些能力、兴趣、个人身份的成分。神奇女侠的生活与社会的二元模型极为相似:为了前往男性的美国社会,她得离开女性的亚马逊。《神奇女侠》作者希望能借由戴安娜·普林斯的角色来解决神奇女侠的模棱两可的身份认同,创造一个“使用巧计与秘密行动来守护国家利益并维护女性的顺从的阴柔特质。”[40]很可惜,这个做法弱化了神奇女侠的神力,反而普遍地强化了男尊女卑的概念,更进一步地把女人推到他者的处境。当神奇女侠对敌手喊“只要我身配月石,子弹就伤不了我”时,敌手的回应就完全地揭露其面貌——“她才不是人类”(《月亮女孩》(Moon Girl)第3期,1948春季刊)。波伏娃最终得出,女性能否得到平等,得建立于是否能将自己从他者的地位中解放出来。女性必须向经典时代的神奇女侠看齐,成为政治场域的活跃参与者。女性必须投身于国际事务,包含开始致力于形塑自己的个人身份。值得一提的是,葛罗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不止在《女士》杂志(Ms.magazine, 1972)的首发本上将神奇女侠的图像刊登在封面上,她也编入了一篇名为《新女性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的文章。
当代对神奇女侠阴柔气质与美貌的过分关注,忽视了她的智慧与肌力,并有损马斯顿在20世纪40年代开启的理想。斯蒂芬妮·考利(Stephanie Cawley)与安·松内(Ann Matsuuchi)认为,后马斯顿时代的《神奇女侠》漫画充斥着过多性别歧视与肤浅的价值。各个作家都不断丢出一个又一个过度性化的形象与落后的故事情节。[41]尤其是神奇女侠极尽刻板印象的阴柔兴趣——爱情、婚姻与家务美德:《神奇女侠,爱情编辑》(Wonder Woman,Romance Editor,《神奇女侠》第97期,1950年3月)。神奇女侠并非借由占据男性范畴来推动超越性与解放,她最主要的任务好似是要满足男性凝视。考利巧妙地观察到,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对神奇女侠性化的表现方式“确实为她身为女性主义代表的身份增添了诸多麻烦”[42]。最终的结论令人沮丧:神奇女侠是位模棱两可的女性主义超级英雄。难不成女性(仍然!)得牺牲经济自主?《第二性》出版70年后,我们唯一能寄托的难道只有这种模棱两可性吗?从拥有主体能动性与独立自我的神奇女侠,转换到受压制且受性化的女性,彰显了《神奇女侠》漫画中女性主义的模棱两可性。同时也表现出人类普遍表现出来的模棱两可性;这类模棱两可性大部分时候用于束缚女性,而非解放女性。神奇女侠教导我们,得先打过一场硬战后才能从原本的生命定义假设中获得自由。
成为女人与女侠之路
历史上在达成女性主义的广泛目标时会遭遇诸多困境的原因在于,相比于争取种族或(男性的)政治平等的倡议,女性主义会影响生活与身份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心理、生理、道德、法律、家庭或政治都会受影响。因此,全面的女性主义貌似威胁男性主宰的社会上的每个层面,而且这也是为什么争取重要权益的进展时(比如:女性投票权),总是无法造成全方位的大改变。戴安娜·普林斯颠覆阳刚与阴柔的社会常规,提供了可靠的新可能性,使人能跳脱出社会存在的二元(男—女)模型。“马斯顿大力倡导强壮又独立的女性,”斯坦表示:“神奇女侠开始改变‘男性’等同于侵略而‘女性’等同于臣服的概念。”[43]
马斯顿的理想至今仍延续不灭。《神奇女侠新52系列》(The New 52 Wonder Woman,DC漫画,2011)与近期推出同“一号地球”(Earth One)合作的神奇女侠,都赋予她当代女性主义者的情感。这些情感——“我给予(神奇女侠)支配的力量,但同时也保留了她爱人的能力,”马斯顿写道——同时颠覆与遵从性别刻板印象。[44]神奇女侠能力强大,但她的能力也有柔软的一面。这当然无法称作完美的进展(最好是能有更线性化的人物设定),但是相较于马斯顿逝世后出现的“子弹胸罩性感尤物”,已经可称作极大的进展。[45]
女性想要成功,仍然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来横跨各种障碍——聘用率低、薪资不平等、歧视和潜在的偏见,神奇女侠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纵横并同时忠于自己时,也遇到过相似的挫折。女性承担着沉甸甸的压迫重担,得扛起女性的责任与义务。女性能深深地感受到滞怠不前的处境对其所施加的锁链。女性应该要接受神奇女侠在《泥沼陷阱》(The Bog Trap)中给年轻的奥丽芙(Olive)的建议吗?她说:“你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耸动漫画》第58期,1946年10月)。还是女性应该要模仿神奇女侠立下的榜样,且“让坏男人改过向善,并让弱女子更强壮”?[46]
女性生活缓慢的逐步改变令人苦恼。个人成就鲜少能直接带动更广泛的结构性变化。整体的进步分布不均又微不足道。但是,波伏娃与神奇女侠这类现实中与想象中的女性角色所付出的努力,确实为向前的道路铺下了坚实的基础。“至于担任代表女性自由的超级英雄角色方面,”斯坦表示“我仍然认为她是最棒的。”[47]神奇女侠与她的粉丝真正的责任,在于借由一一击破阻碍女性在公共领域发展的障碍,将天堂岛带到美国来。
降低物化程度的神奇女侠的回归,是社会又重新挑战女性次等性的征兆。“神奇女侠象征了许多当今女性主义者抱持的价值,”斯坦解释道,“力量、靠自己、互助、和平、尊重人的生命且相信软实力,不诉诸暴力与侵略来解决世上的冲突。”[48]现在,新一代的读者能够思索《神奇女侠》伴随着什么样的女性主义议题:生理性别与性别认同、种族与族裔偏见、社会经济不平等与人性自由的价值。人们钟爱的这位女性超级英雄,到底能不能拯救地球不被自身毁灭?只有时间能解答。确实是受苦的萨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