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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理发店里

早上七点不到,马卡尔·库兹米奇·波列斯特金的理发店就开门了。理发店的生意并不好,但是马卡尔相信,只要勤奋一点,再勤奋一点,就能挣到钱,就能早日娶回心爱的姑娘。他今年二十三岁,身体健壮,穿着得体。早上起来还没有洗脸刷牙,就开始忙起来,倒不是有人来理发了,他只想在客人上门之前,把理发店打扫干净。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扫的,理发店又小又窄,稍微胖一点的客人过来,都嫌呼吸不顺畅。可马卡尔干得可起劲了,这儿擦擦,那儿抹抹,一会又在墙角拍死两个臭虫,他忙得一身汗,可理发店还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这个小店就是打扫不干净。理发店的四壁都是圆木垒成的,上面贴着壁纸,时间长了,壁纸受潮,就跟马卡尔手里的抹布没两样。墙上开了两扇窗户,玻璃窗上的雨渍永远擦不干净似的。窗户中间是一个木门,门上挂着一个风铃,受潮之后,长满了绿毛,不时发出几声呜咽咽的声音。一面墙上挂着镜子,您往跟前照照,活生生让你脸上多出一道伤疤,客人就在这面裂了缝的镜子面前理发。这面镜子的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廉价洗发水、剪刀、断了齿的梳子、兑了水的花露水……整个理发店所有的东西加起了,也就值五枚三戈比的铜板而已。

这时,长满绿毛的铃铛发出几声病态的呜咽,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看得出来,这是条女人的围巾。来人是马卡尔的教父,艾拉斯特·伊凡内奇·亚果多夫。他以前是宗教法庭的看门人,现在在红池附近一家工厂做钳工。

“马卡尔,看谁来了。”他走到马卡尔前面,抱了抱马卡尔,“我的亲人,你还好吗?”

艾拉斯特解下围巾,他们热烈地亲吻。

“走过来真远啊,从红池到马卡尔家门,”艾拉斯特坐下,还喘着大气,说,“真远……”

“您近来一切顺利吗?身体好吗?”马卡尔问道。

“我的孩子,我老了,糟透了,最近又得了热病。”

“您说什么?现在怎么样?找大夫看过没有?”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心想我就要死了,就去教堂,受了临终涂油礼。现在可好,老骨头没死,头发又长出来了。神父让我理发。我心想啊,那还不如来找我的儿呢,理得好,又不要钱。路虽然是远了点,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刚好来看我的亲人。”艾拉斯特说。

马卡尔恭敬地让艾拉斯特坐到镜子前面的椅子上。艾拉斯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挺开心,左右挪动,好让那块“伤疤”停留在脸上一个合适的位置。马卡尔拿过一块灰白的布披在艾拉斯特的肩上,恐怕他自己都忘了,这块布曾经是他白色的床单。

“咔嚓咔嚓……”马卡尔利索地剪着艾拉斯特粗硬的头发,“保证给您剪得光光的,露出头皮来。”

“好,剪得像子弹壳头一样光滑才好呢。”艾拉斯特开始欣赏其镜子里不断剪落的头发。

“大妈好吗?最近在忙什么?”

“马马虎虎,比我强多了。她最近给上校太太接生,好一个大胖小子,他们给你大妈一个卢布呢。”

“一个卢布呢……您小心耳朵,别动。”马卡尔说。

艾拉斯特看着镜子里的剪刀在耳朵附近咔嚓,直歪着头,生怕剪到耳朵了,“小心我的耳朵啊。”

“您别担心,剪不到耳朵的。嘿,安娜·艾拉斯特夫娜最近好吗?”

“挺好,高兴着呢。上个星期三,已经和谢金定亲了。”

马卡尔的胳膊悬在半空,惊慌地问道,“谁定亲了?”

“安娜啊!”

“不可能,那,和谁定亲了?”马卡尔放下胳膊,一脸忧伤。

“彼得罗夫家的谢金啊。他姑妈在城里科尔将军家做女管家,这女人有本事。哦,这次来还要通知你呢,下个星期就办喜事了,你一定要过来喝几杯啊!”艾拉斯特充满期待地说。

“怎么能这样呢?艾拉斯特·伊凡内奇。”马卡尔吓坏了,耸着肩道,“怎么能这样?您知道,我对安娜……我一直努力,希望有一天能……”

“就是这样啊。安娜嫁了个好人家,难道你不高兴吗?”

马卡尔放下剪刀,揉了揉鼻子,快要哭了,“艾拉斯特·伊凡内奇,我早就爱上安娜,私下里已经求过婚了,大妈也答应了。你们不能……我从小就把您当亲爹一样尊重……你也沾了我不少的光,理发从来不要钱,您家有事,我二话不说就去帮忙。我爸爸去世那年,您还来借了一张沙发和十个卢布,到现在也没还我,您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我难道能把沙发吃了不成。只是你怎么能娶我女儿呢?你一没钱,二没地位,这个手艺,这家店也没什么前途……”

“难道谢金有钱吗?”

“托他姑妈的福,在将军家谋了份活。现在已经放出去一千五的债,都有抵押品……不说了,反正这件事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你呢,好好挣钱,另外找个好姑娘吧……别光站着,接着剪啊。”

马卡尔站在那,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突然转过身,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这孩子,何苦呢。”艾拉斯特安慰道,“哭得像个娘们。剪刀拿起来,理完头发再哭也不迟。”

马卡尔眼前一片昏暗,他试图拿起剪刀,可是两手直发抖,又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我们这么不幸,明明彼此相爱,却给坏心肠的人活活拆散了。您走吧,我今天没法帮您理发,啊呜呜,我真是不幸……”

“哎,你这像什么样子……那我明天再来吧。”

“嗯。”马卡尔有气无力地答道。

艾拉斯特看着镜子里的半个光头,越看越难受,可是没有办法,马卡尔今天是没有心情理发了,去别的家又要花几个戈比,为这半边头真不值得。只好拿着围巾把头牢牢裹起来,走了。艾拉斯特走后,马卡尔在理发店里放声大哭。

第二天,天还没亮,艾拉斯特就来了。

“您老人家有何贵干?”马卡尔冷冷地说,只瞥了艾拉斯特一眼就去擦玻璃了。

“我这半边头发还么剪完呢,昨天说好,今天来剪的。”

“好啊,五个戈比。”

艾拉斯特看了马卡尔一眼,转身就气鼓鼓地走了。现在,艾拉斯特半边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一点了,可还是一边长一边短。艾拉斯特没想着再去别的理发店,在他看来,花钱理发,未免太奢侈了,等他的短发长长就好了。安娜婚礼的时候,他也顶着半边光头,一边喝酒,一边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