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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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售票员的脸

这里说的是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北京的公共汽车最多。北京的公共汽车最挤。北京的公共汽车售票员最凶。

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着站名,让你永远听不清爽。这时候,你如果斗胆问一句到某某站还有几站?他们会白你几眼,立刻说你:“你耳聋呀还是耳背?我刚说完你没听见吗?下站就是啦!早不换出来,那座就那么舒服?”他们这时候的话会比报站时清楚得多,话茬子翻几个跟头,常常能出花,噎你的肺管子。他们似乎已经忘记怎么说话才算客客气气,话如果不像出膛的炮弹便不会舒服。这时候,你千万不能顶嘴,一顶嘴,他们会有成箩成筐的话在后面等着你,训斥你像老师训斥小学生,暴雨淋漓,直浇得你浑身湿透,落荒而逃为止。

当然,他们眼力好得很,一般不会惹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时髦的女郎。因为时髦女郎后面常跟着保镖似的男人,而小伙子跟生牤子一样,没准怀里揣着刀子,实在犯不上斗几句嘴惹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们像北京俗话里说的一样:老太太挑柿子专捡软的捏。他们便会把能耐使在老头老太太身上。他们知道老头老太太无力还手也无力还嘴,便像伊索寓言里的狼和小羊一样,一个站在上风头,一个站在下风头,威风凛凛起来。

我就在公共汽车上遇到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对一位刚刚上车的老太太怒喝道:“你得买两张票。”其实,多买一张票才两角钱。应该公允地说,在全国各大城市,北京的公共汽车票价是最便宜的。老太太并不是舍不得这两角钱,而是莫名其妙:“为什么我就得多买一张车票?”售票员指着她手里提着的一个包说:“你多拿一个包,按规定得多买一张票。”老太太哭笑不得,一手扬起包说:“我这包这么轻,又没占地方,干吗非得买票。里面只是我的一件棉衣,天热了,我脱下来装在里面了。”售票员说:“那我不管,除非你把棉袄拿出来穿上!”老太太说:“那和我把棉衣放在包里有什么区别?”售票员还是那句话:“那我不管!”老太太有些急了冲她说:“你说你这位姑娘,不是成心吗?咱们都是老百姓,干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售票员反唇相讥:“没错,咱们都是老百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容易,没办法,要不你把棉袄穿上,要不你再买张票!”老太太也许是要斗这口气,愣是把棉衣从包里掏出来,穿在身上,虽然热得直出汗,售票员没办法再嚷让她买票了。她和老太太都笑了。全车人也笑了。全车人是看热闹的笑,老太太是苦笑,售票员是得意的笑。

像这样的存心刁难人或喜欢恶作剧的售票员也许是少数,但这件事至少反映了一种你不是我的主人,我就得是你的主人的卑劣心理。

北京的售票员注意力一般更集中在外地人的身上。他们练就了火眼金睛,很容易察出外地人中的逃票者。一般他们会不动声色,待你快要下车时查你的票,让你当众丢丑下不来台。如果你下了车,他们也会追下车,直追上你罚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数落你一番,引得全车乘客大骂一顿外地人,他们再返回车厢接着数落:“都是这帮外地土老冒儿,整天挤车整天不买票,北京的公共汽车都成了他们家的车了!”如果车上有人随声附和,他们便会遇到知音一般,这一路上便有了话茬儿,把外地人骂得个狗血淋头方才心旷神怡。

公允地讲,外地人是有逃票的,逃票的却也不全是外地人。北京人中那些衣冠楚楚者装扮新潮者,逃票的也不乏其人。如果售票员是小伙子,逃票者是漂亮的女郎,那么漂亮的脸蛋就是一张通用月票;如果售票员是姑娘,逃票者是年轻小伙,那么小伙的目光就能一把钥匙开万把锁。不能说这是绝对灵验,却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中一种小小的“性病”。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曾专门为此做过几次小小实验。我们几位年轻小伙子胸前戴上学院的徽章,一上车故意扒在售票员面前的台前,让校徽闪亮在女售票员的眼前。没有一次不成功。有些人大学四年,没买过一张车票,节约下一笔钱买了书,或者给女朋友买了巧克力或冰激凌。

虽然不是所有售票员都如此这般,但有这么一批也实在给北京的公共汽车抹灰。甭管如何解释那样的售票员只是少数,人们还是会说北京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有些势利眼。

不怕北京公共汽车挤,就怕售票员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