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亚·图曼诺娃站在敞开的窗前,有些伤感地看着她那熟悉而心爱的花园,那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微风一吹,枝叶摇动。虽然离开这心爱的花园已有一年,但她觉得好像是昨天才离开,今天又回来。
一切依旧,一排排树苗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何分布的花园小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喜欢的蝴蝶花,整个花园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花园的设计出自独具匠心的园林高手,但冬妮亚不喜欢小径的几何图案。
冬妮亚拿着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房门,走下台阶,步入花园,推开栅栏门,不紧不慢地向车站水塔旁的池塘走去。
冬妮亚过了小桥,上了大路。大路绿树成荫。左边是树林,右边是垂柳,垂柳环抱着池塘。
冬妮亚正打算去老采石场那边的池塘,忽然发现池塘上架着一根钓竿,于是停下脚步。
她从一棵弯曲的垂柳上面探出身,拨开枝条,看到一个晒得黑亮的小伙子,光着脚,裤腿卷过膝盖,身旁有一个装蚯蚓的锈铁罐。小伙子全神贯注地钓鱼,全然不知有人在关注他。
“这里也能钓到鱼?”
保尔生气地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姑娘,手抓着树枝,眼看着自己和水面。姑娘身着一条白色的短裙。匀称的双脚上穿着一双花边袜子和一双棕色的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
鱼竿在手上轻轻一抖,鹅毛鱼漂微微下沉,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波纹,身后响起了激动的尖叫:
“上钩了,上钩了,快看……”
保尔手忙脚乱,慌忙拉起鱼竿,见到的是一串水花,鱼钩上是轻轻抖动的蚯蚓。
“见鬼,跑出这么个人来,还钓什么鱼?”保尔有些恼火地想。为了表示自己内行,他把鱼钩远远地甩出,可鱼钩恰好落在两棵牛蒡树中间。这哪是下钩的地方?鱼钩说不定就会缠上牛蒡根。
保尔感到太没面子,头也不回地埋怨起身后的姑娘:
“喊喊喊,鱼都让你给吓跑了!”
“就你这样,鱼见了你早晚吓跑了,再说了,大白天能钓到鱼吗?瞧你这个渔夫,多能耐呵!”冬妮亚的话带着冷嘲热讽。
保尔尽力克制,可这话也太过分了。他忍不住站起来,恼怒地扯了一下帽子,这可是他要发脾气的一个习惯动作。但说话的口气还是客气的:
“小姐,走一边去,行吗?”
冬妮亚眯着眼睛,一脸微笑:
“我妨碍您了吗?”
她的口气里已全然没有了嘲讽的味道,而是一种友善和解的口吻。保尔要发的火气一下子全泄了。
“那好,你想看就看吧!这地方天宽地宽的。”保尔一样表示和解。坐下来,盯着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树不动,显然鱼钩给挂在牛蒡树根上了。保尔不敢收竿,心犯嘀咕:
“钩要是挂住,是摘不下来的。这位要能走开多好,要不又要取笑我。”
可冬妮亚却舒适地坐在一棵微微摇摆的弯曲的柳树上,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个皮肤晒得黑亮、黑眼睛的男孩子。他起初对自己很不客气,现在又故意不理自己,真是个野小子。
保尔从犹如镜子的水面上清楚地看到姑娘的倒影。她在读书,他赶紧悄悄地拉鱼钩,鱼漂下沉,鱼线紧绷,“糟糕,真给挂死了。”他心里想着,一斜眼见水面上映出一张顽皮的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他们都是中学七年级的学生。一个是苏哈利科工程师的儿子,十七岁,浅黄头发,一脸雀斑,人称麻子舒拉。他肩扛鱼竿,嘴叼香烟,神气活现。和他一起来的是维克多·列辛斯基,一个身材匀称、娇气十足的青年。
麻子舒拉贼眉鼠眼,不三不四地对维克多说:
“这小妞真迷人,这块地面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宝贝。她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到父亲这儿度假,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妹妹莉莎很熟。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通篇都是动人的词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的眼睛里只有你迷人的身体,不要让我着急,不要让我发疯,尽快给我回信。’信中还抄了一首纳德森的诗。”
“结果呢?”维克多饶有兴致。
“小妞装腔作势,摆臭架子……说什么‘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谈情说爱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这方面我可是老手。你知道,我可不愿意追在小妞屁股后面献殷勤。还是花上三个卢布,晚上到工棚里找个美女来得省事。我和瓦利卡·杰洪诺夫常去,就是铁路上的那个工头。你认识的。”
维克多听了十分反感。
“舒拉,你竟干这种事?”
舒拉·苏哈利科磨开香烟,吐了一口唾沫,讽刺地回敬道:
“呸!就你他妈的纯洁,你干的那些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
维克多忙打断他问:
“你能介绍我认识这个姑娘吗?”
“当然,趁她没走,咱们快点去,昨天她就在这里钓鱼。”
两个人走近冬妮亚,舒拉吹走烟头,装模作样地向冬妮亚鞠躬致意:
“您好,图曼诺娃小姐,您在钓鱼?”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冬妮亚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辛斯基。”
维克多不自然地把手伸给冬妮亚。
“今天您为什么不钓鱼?”苏哈利科尽力找话。
“我没带鱼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根鱼竿来。”苏哈利科忙说,“请你先用我这根吧,我这就去。”
他履行了对维克多许下的诺言,介绍他们俩认识后,这会正好找借口离开。
“不用了,这样做会打扰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冬妮亚说。
“打扰谁?”苏哈利科忙问。“啊,是这个混小子。”他这时才看到柳丛下的保尔。“这好办,我来把他赶走。”
冬妮亚没来得及阻止他,苏哈利科已经走下坡去,走到保尔跟前,扯起嗓门大喊:
“听着,赶紧给我滚蛋。”看到保尔无动于衷,仍然静静地钓鱼,苏哈利科又一次大喊:
“听见没有?快滚,滚快点!”
保尔抬起头,轻蔑地盯着舒拉:
“闭嘴!这不是你乱喊乱叫的地方。”
“什么?你还敢顶嘴?穷光蛋,快滚。”舒拉·苏哈利科气急败坏,边喊边起脚踢飞保尔装蚯蚓的锈铁罐。铁罐在空中翻了几番,掉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到冬妮亚的脸上。
“苏哈利科,你真不害臊!”冬妮亚冲着他喊。
保尔跳起来,他知道这小子的老爸是机务段的头,阿尔青就在他手下打工。他要是在这张虚胖蜡黄的丑脸上送上一拳,阿尔青多少会受到牵连,就因为这点,保尔尽量克制没有动手。
苏哈利科以为保尔要动手,便扑上去,用双手猛推水边的保尔。保尔两手扬了扬,站稳了脚跟,没有掉进池塘。
苏哈利科比保尔大两岁,要说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他可是老大。
保尔挨了这一下,实在忍无可忍。
“哟,还真动手?接招!”保尔一记重拳落在苏哈利科脸上,还没等他反应,一把抓住他的校服,用力一拉,苏哈利科被拽入水中。
苏哈利科站在没膝盖的水中,光鲜的皮鞋和裤子全湿了,他拼命想挣脱保尔那双有力的手。把苏哈利科拖下水后,保尔跳上岸来。
恼羞成怒的苏哈利科再次扑向保尔,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保尔上岸后,迅速转身,面对扑上来的苏哈利科。朱赫来教他的拳术要领映在脑际。
“左腿支撑全身,右腿运动,身体微曲,全身发力,从下向上,猛击下巴。”
他照着要领猛烈出拳……
牙齿被打得咯咯作响,苏哈利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痛,舌头也咬破了。他惨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舞,整个身体向后一仰,扑通一声,重重地倒进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哈哈大笑起来。
“打得好,打得妙!”她拍手叫好,“打得呱呱叫!”
保尔抓起鱼竿,用力一拽,扯断鱼钩,跑到大路上去了。
保尔背后传来维克多对冬妮亚说的话。
“这就是本地的头号流氓,保尔·柯察金。”
传说铁路工人要罢工,两名火车司机被德国兵抓走,罪名是送反动传单。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地主重返庄园。这两件事情使和农村有联系的工人义愤填膺。
乌克兰伪乡警朝庄稼汉举起了黑鞭,反抗的游击队应运而生,发展到十支队伍。
这时的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他结识了很多人,正在筹建组织。他还试探过阿尔青对布尔什维克的看法。回答是:
“朱赫来,我搞不清这个党那个派的。但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尽全力。”
这个回答朱赫来已经满意了,阿尔青是自己人,至于入党,缓缓再说。
朱赫来已从电站转到机务段上班,这样更有利于他开展工作。
铁路运输日夜繁忙。德军用成千上万节火车皮,把从乌克兰掠夺来的燕麦、小麦、牲畜……统统运回德国。
伪政权抓走车站报务员波马里科,他顶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阿尔青和他的同事罗曼西多连科。两个人随即被捕,一小时后,阿尔青被放了回来,罗曼西多连科则被关押。
十分钟后机务段罢工了。扳道工、仓管员也加入进来。众人群情激愤,要求放人。
警长助理带了一队警察干预工人运动,朝着工人大声吼叫:
“马上离开,再不离开就要开枪了。”
工人们怒不可遏,四散回家,全面罢工。朱赫来的工作见了成效。
德国兵和伪警察荷枪实弹,全城大搜捕,阿尔青被带走了。朱赫来不在家,没抓着。
就在工人罢工之际,离车站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游击队拆铁路,炸桥梁,伏击德军。德国人急红了眼,一整天没发出一列火车。
一辆德国军列驶入车站,司机、副驾、锅炉工都逃离了机车。除了这辆列车,还有两列火车急待出发。
警长、德军中尉带着手下围住被抓到的工人,警长助理点名下令: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扎克,你们三个人一组,马上去开火车,违抗命令者,就地处决!去不去?”
三个人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他们被押上机车,接着警长助理又开始宣布下一组机组名单。
火星飞溅,汽笛长鸣,火车冲破黑暗,愤怒前行,阿尔青添足煤,一脚踢上炉门,拿起茶壶喝了口水,对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
“大叔,咱真得给德国兵开火车?”
司机眉头紧锁,生气地眨了眨眼睛。
“刺刀架在脊梁上,谁敢不开?”
“我们扔下火车逃跑吧。”布鲁扎克瞄了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一眼,建议说。
“我也这样想,可德国兵老在后面盯着我们怎么办?”阿尔青低声附和。
“是啊……”布鲁扎克含含糊糊地念叨,一面扭头看看车外。
波利托夫斯基走近阿尔青,低声说:
“我们决不能把这车德国兵拉过去,否则游击队要吃亏。你知道吗?孩子,沙皇时代罢工我就没有出过车,现在要拉德国人去打自己人,这种事情能做吗?这可是一生的耻辱,原来的司机不都是冒着生命危险跑了吗?咱们就是死,也不能把车开到目的地。”
“大叔,你说得对!可怎么对付这个德国兵呢?”
司机眉头紧锁,眼睛盯着气压表,像是要从中读出答案,可读出的只是绝望。
阿尔青拿起茶壶,又喝了一口水,想起朱赫来的问话:
“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事业有何看法?”
阿尔青记得当时的回答是:
“将尽全力帮忙,这点请放心。”
“可现在帮起了倒忙,帮德国人打自己人。”
波利托夫斯基紧握着阿尔青的手坚定地说:
“干掉这个德国鬼子,懂吗?”
阿尔青打了个哆嗦,波利托夫斯基咬牙切齿,接着说:
“没有别的办法,先收拾了这个鬼子,再把调节器、操纵杆扔进炉子,火车一减速咱们就跳车。”
“好吧!”阿尔青如释重负,接着转身靠近副驾布鲁扎克,告诉他刚做的决定。
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这样做风险太大,三个人的家眷都在城里,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九口人都靠他养活。但是三个人都清楚一点,这车不能再往前开了。
“那好吧,我同意。”布鲁扎克说,“谁来动手?”
阿尔青朝波利托夫斯基点点头,表示布鲁扎克也同意了,接着问波利托夫斯基:
“怎么下手?”
“你来动手,你的力气最大,用铁棒一击,他就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激动地对阿尔青说。
“我不行,我下不了手,你想啊,这个当兵的又没有罪,他也是被刺刀给逼来的。”阿尔青皱眉说。
波利托夫斯基瞪了他一眼,说:
“他没罪,我们也没罪。那是游击队有罪?就是这些没有罪的德国佬要去杀游击队。你真糊涂,身体壮得像头熊,怎么脑袋瓜就不开窍呢?”
“好吧。”阿尔青用手去抓铁棍,但波利托夫斯基把他拦住,低声说:
“还是我来吧。我更有把握,你带把铁锹上煤水车扒煤,如果需要你拿铁锹再给他一下,我现在佯装去砸煤块。”
“大叔,就按你说的办。”阿尔青说完站到调节器旁。
德国兵戴一顶镶着红边的无檐呢帽,坐在煤水车边上抽烟,时不时看看机车上忙碌的三个工人。
德国兵没注意到阿尔青已经爬上煤水车,开始扒煤,当波利托夫斯基比划着要从煤水车边撬下大煤块时,德国兵听从了波利托夫斯基的手势,向司机室走去。
一声铁棍击物的闷响,德国兵的头盖骨碎了。阿尔青和布鲁扎克吓得有如火烧。
德国兵倒在血泊中,枪托在铁板上发出“当”的一声。
“搞定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棍,脸上有些抽搐,小声说,“现在咱们没有退路了。赶紧拧下调节器!”
十分钟后,一切办妥,无人驾驶的机车明显减速。铁路两旁的大树在火车头的灯光中向后赛跑,消失得无影无踪,车灯尽力穿透夜色,但被浓密的夜幕阻着,只能照亮十米开外。机车似乎筋疲力尽,呼吸微弱。
“跳车,孩子们!”阿尔青听到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的喊声,松开紧握的扶手,顺着惯性朝前飞出,落地跑了两步,跌倒在地,滚了几番。
另外两个人也从机车两侧飞身而下。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扎克三家都被警察搜查,而且家人都被警察审问,完了扔下一句话:“只要这三个人回家,马上报告警察。”
朱赫来想方设法让三家都知道三个人安然无恙,并且尽量接济三家的生活。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扎克三人暂居农村,他们都闲不住,布鲁扎克帮着亲戚打理农活,柯察金和波利托夫斯基帮着乡亲打造农具,既打发了难熬的时光,还可挣点外快。
下面是一个深色的大湖,苍松林立,树影婆娑。
“多迷人的景色,”冬妮亚心里感慨,她躺在岸边的草地上,草地的一面是松林,另一面是湖水。环湖峭壁的倒影使湖水格外深邃。
这是冬妮亚心爱的领地,是个废弃的采石场,离车站不到两公里。泉水从深坑中涌出来,形成了三个活水湖。湖面上传来击水声,冬妮亚抬头探身,拨开树枝,想看个究竟。那是一个晒得黑亮的人奋力划水游向湖心。他有一头黑发,不时像海象一样吐气换气,忽而四面翻滚,忽而潜入水中,好不欢快。游累了,他仰卧水面,舒展四肢,眯起双眼,避开阳光。
冬妮亚放下树枝。“这可有失大雅。”冬妮亚想,继续看她的书。
这本书是维克多借给她的。书中的情节把她给迷住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间的岩石,直到那人无意间踩落的石子掉落到她的书上时,她才惊醒,抬头一看,是保尔·柯察金站在她的面前,在这种时候不期而遇让保尔有些难为情,他想尽快离开。
“刚才游泳的是他?”冬妮亚看着保尔的湿头发猜想。
“我是不是吓到您了?我真不知道您在这里,我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边说边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没什么,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聊会。”
保尔吃惊地看着冬妮亚。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呢?”
冬妮亚笑了笑:
“嘿,干吗站着?就坐这儿吧。”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请您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保尔·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这不,我们认识了。”
保尔腼腆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冬妮亚打破沉默:
“您常到这儿……”她本想说:“来游泳吗?”
但又不愿意保尔知道她看到他游泳的场面,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常来,有空才来。”保尔回答。
“那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冬妮亚接着问。
“在电站烧锅炉。”
“您能告诉我,您是在什么地方学会打架的?”冬妮亚提的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
“我打架不关您什么事吧?”保尔有些不快。
“您别见怪,保尔。”冬妮亚感到她的提问让保尔不高兴了。“我只是对这事感兴趣,您那拳打得真漂亮!不过打人还是应该手下留情。”冬妮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才不,我才不可怜他呢,舒拉·苏哈利科就是欠揍。上次打的那架真叫我开心。听说您经常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地问。
“维克多说的,他说您是打架大王。”
保尔一下子变了脸色。
“维克多,这个游手好闲的寄生虫,无恶不作的混蛋,那天没揍他算他走运,我听见他说我坏话,只是不想弄脏我的手,才没有揍他。”
“您为什么这样骂人?这可不好。”
保尔觉得别扭,心想:
“我干吗要和这个怪物闲聊呢?你看她那神气活现、指手画脚的样子,还‘不要骂人’。”
“你怎么这样恨维克多?”冬妮亚问。
“那种不男不女、游手好闲、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一见就手痒痒。仗着有钱,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我可不买这个账。只要他敢碰我一下,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种东西只配用拳头教育。”保尔愤慨地说。
冬妮亚后悔提到维克多的名字,显然保尔和这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是结了深仇的。于是,她话锋一转,问起保尔的家庭和工作。
保尔不知不觉地耐心细致地回答了姑娘的询问,要走的念头消失了。
“你怎么不多读几年书呢?”冬妮亚问。
“学校把我开除了。”
“为什么?”
保尔脸红了。
“我把烟末撒进神父家的面团里,就为这个,他们把我开除了。神父坏透了,往死里折磨人。”
冬妮亚好奇地听,保尔放开地讲,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聊开了。他把哥哥没回家的事也讲了。亲切的交谈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小时。最后保尔突然想起上班的事,立刻跳了起来。
“光顾得说话,差点误了正事,我得去生火烧锅炉了。达尼拉今天要发火了。”他不安地说。
“好啦,小姐,再见。现在我得拼命跑回城里。”
冬妮亚也立刻站起来,穿上外衣。
“我也该回家了,我们一起走。”
“不行,我得跑,我得快,你跟不上我。”
“不定谁跟不上谁呢,我们一起跑,看谁跑得快。”
“赛跑?你跟我比?”保尔轻视地看了她一眼。
“比比看吧。我们先从这儿走出去。”
保尔跳过石块,伸手帮冬妮亚也跳了过去。他们一起走到林中一条通向车站的又宽又平的路上。
冬妮亚在路中央停稳。
“预备,一、二、三!跑!你追吧!”冬妮亚像旋风一样飞出起跑线,她那双皮鞋的后跟飞快地闪动,蓝色的外衣随风飘舞。
保尔在后面奋起直追。
“分把钟追上她。”保尔心想。他追着那蓝外衣奋力飞奔,可跑完了林中大道还没追上她,一直到离车站不远处才追上冬妮亚。保尔冲上前,紧紧抓住冬妮亚的双肩。
“抓住了,抓住小燕子了!”他快活地叫喊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放手,疼!”冬妮亚用力挣脱着。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站着,心怦怦直跳。之前的一路狂奔,冬妮亚已经筋疲力尽,她无意间靠在保尔身上,保尔感到她是那么亲近。这注定是他们一生中第一个难忘的瞬间。
“过去没人能追上我。”她说着,掰开了保尔的双手。
不得不分手了,保尔挥动帽子向冬妮亚告别,快步跑向城里。
当保尔推开锅炉房的门时,师傅达尼拉正在锅炉旁忙着。他生气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不再来晚些,我好把锅炉火给你生好。”
保尔却愉快地拍拍师傅的肩膀,讨饶地说:
“大叔,锅炉火很快就会生好。”说完他马上动手干活。
午夜时分,达尼拉躺在柴堆上像马打响鼻一样打着呼噜。保尔爬上爬下给发动机的各个部件上了油,用棉纱头把手擦干净,从箱子里拿出《朱泽培·加里波第》第六十二册,埋头读书。这本书写的是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领袖加里波第,他数不清的传奇令保尔着迷。
“她用那双美丽动人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而她也有这样一双蓝眼睛,”保尔想起了冬妮亚,“她有点特别,不像那些富家子弟,并且跑得飞快。”
保尔沉浸在白天和冬妮亚相遇的回忆中,没听到发动机愈来愈大的响声。机器反常地跳动,飞轮疯狂地旋转,水泥底座剧烈地颤动。
保尔抬头看了一眼压力表,指针越过警示红线好几Mpa了。
“糟了!”保尔从箱子上一跃而起,冲向截止阀,迅速转了两下阀柄,锅炉房外响起排污管向河里排汽的咝咝声,他放开阀门,又把皮带套回飞轮。
保尔回头看了看达尼拉,他仍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半分钟后,压力表指针恢复正常。
冬妮亚同保尔分开后,径直回家。她回忆着刚才和那个黑眼睛少年相处的情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相遇会使她如此快乐。
“小伙子热情、倔强,他根本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粗野,也不像那些无病呻吟的中学生……”他是另一种人,他来自另一社会圈子,冬妮亚从没有接触过这类人。
“可以让他听话的,”冬妮亚想,“和他建立友谊一定很有意思。”
回到家门,冬妮亚看见莉莎、内莉和维克多坐在花园里。一看就知道,他们在等冬妮亚。
冬妮亚同他们打过招呼后,坐到长凳上。几个人闲聊着,维克多靠近冬妮亚,悄声问:
“您看完那本小说了吗?”
“那本小说?”冬妮亚这才想起那本书忘在湖边了。“我把它……”她差点说出实情。
“你喜欢吗?”维克多注视着冬妮亚。
冬妮亚想了想,用鞋尖在脚下的沙地上画着各种图形,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维克多一眼,说:
“不喜欢,我已经喜欢上了另外一本,比您那本有意思多了。”
“是吗?”维克多有些失望,他接着问:
“作者是谁?”
“没有作者……”冬妮亚两眼放光,充满嘲弄。
“冬妮亚,把客人请进屋,茶已经准备好了。”
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拉着两位女友的手走进屋里。维克多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冬妮亚刚才说的那些话,这都哪跟哪?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悄悄走进保尔的生活,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那样激动人心。它把倔强顽皮的保尔也搞得心神不宁,浮想联翩。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一路人。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总对他眼中的富人怀有敌意。他对自己现在产生的这种感情不能不产生戒备和顾虑。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萝娜不一样,加萝娜朴实、善良。冬妮亚则不同,他对她是存有戒心的。一旦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于嘲笑或是轻视他这个锅炉工,他随时准备反击。
保尔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冬妮亚了。今天,他决定再到湖边走一趟。他故意从她家路过,希望正好碰上她。他顺花园的栅栏慢慢前行,走到栅栏尽头,才看见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拾起一颗松球抛向她的白衣服,冬妮亚迅速转身,是保尔!她跑出栅栏,快乐地笑着把手伸给他,高兴地说:
“您到底还是来了,这些天您跑哪儿去了?我又去了湖边,那天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一定会来的。请吧,进花园来。”
保尔摇摇头说:
“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冬妮亚吃惊地扬起眉。
“你老爸会发脾气的,你会为我挨骂。”
“你尽瞎说,保尔。”冬妮亚生气了。“快点进来吧,我老爸不会说什么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进来吧。”
冬妮亚跑去打开栅栏门,保尔顺从地跟在她的后面。
“你喜欢看书?”他们在花园里的一圆桌旁坐定后,冬妮亚问。
“非常喜欢。”保尔振奋起来。
“您读过的书里,您最喜欢哪一本?”
保尔想了想说:
“《朱泽培·加里婆第》。”
“《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亚随即纠正。接着问:“你非常喜欢这部书吗?”
“非常喜欢。我已经看完第六十八册。每次领到工资,我就买五本。加里波第可真是了不起!”保尔由衷赞赏。“那才叫英雄!我佩服他。他身经百战,百战百胜,走遍天下。唉!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立马去找他。他团结劳苦大众,为劳苦大众而战。”
“你想不想看看我们家的藏书?”冬妮亚说着就拉起保尔的手。
“不,我不能进屋。”保尔断然拒绝。
“你好固执!怕什么呢?”
保尔看了看自己那双脏兮兮的光脚,摸了摸后脑勺,说:
“你老爸老妈不会把我往外赶吧?”
“又瞎说,再说我就生气了。”冬妮亚发火了。
“好吧,要是列辛斯基家是不让我们进屋的,有话只能在厨房里讲。有一次我有事情到他们家,内莉就没让我进屋,多半是怕我弄脏她家的地毯,鬼知道她怎么想。”保尔边说边笑了。
“走吧,走吧。”冬妮亚友好地推着保尔的肩膀,把他推上阳台。冬妮亚带着保尔穿过了餐厅,走进书房。书房里有一个大书柜,冬妮亚打开书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藏书,这不得不让他震惊。
“我们现在就为您选一本您喜欢的书,您得答应以后您得常来我家借书,好吗?”
保尔高兴地点头答应。
“我就是爱看书。”
他们友好愉快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冬妮亚还把保尔介绍给她的母亲,事情并不像保尔想象的那样可怕,冬妮亚的母亲也很好。
冬妮亚又把保尔领到自己的房间,给他看自己的书和课本。
冬妮亚把保尔拉到梳妆台的镜子面前,笑着说:
“为什么您的头发总是乱麻麻的,您就不理发,不梳头吗?”
“长了剪,剪了又长,还能怎么样?”保尔不好意思地解释。
冬妮亚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他的那蓬乱发打理顺当了。
“这多好,”冬妮亚打量着保尔,“头发就得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你会像个野人。”
冬妮亚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保尔身上那套又破又旧的衣裤,没说什么。
保尔察觉到了冬妮亚的目光,他为自己的穿着感到不自在。
分手时冬妮亚一再请保尔要常到她家玩,并约好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意再穿过房间,怕碰见冬妮亚的母亲。于是,他从窗户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阿尔青走后,家里的生活只能靠保尔的工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了。
母亲和保尔商量,她想出去打工。正好列辛斯基家需要雇个厨娘,可是保尔坚决反对:
“不行,妈妈,我可以再打一份工。我到机车场去当搬运工,在那里干半天就够开销了。你不能去打工,你去了阿尔青会骂我的:‘自己不想办法,让妈妈去受累。’”
妈妈拗不过保尔,只好放弃出外打工的念头。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打工,他的工作是把刚锯开的木板铺开晒干。在那里他遇到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亚·库利绍夫。保尔和米什卡一起干计件活,收入不错。他白天在锯木厂干,晚上在电站干。
十天后,保尔领到了工钱。他交给母亲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请求:
“妈妈,给我买件衬衫吧,蓝色的,就像去年穿的那件,当然这会花去一半的工钱,但我还会去挣,你别担心。我身上这件太旧了。”保尔说完后,他为他的请求有些过意不去。
“是太旧了,我今天就去买布,明天就让你穿上新衣服。”母亲疼爱地看着儿子。
保尔走到理发店门口,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卢布,推门进店。
理发师是个精灵的小伙子,见生意来了,习惯地对着椅子点点头:
“请坐”。
保尔坐在一张舒适的大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局促不安的样子。
“理个什么发型?”理发师问。
“什么发型?就这儿剪剪,这儿再剪剪就行。这叫什么发型?”保尔说不清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知道了。”理发师笑着说。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店,但是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他那蓬乱发着实让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终,水和梳子把头发制服了。
保尔在街上出了一口气,拉低帽子。
“妈妈见了会说什么呢?”
保尔未按约定前去钓鱼,冬妮亚很不高兴。“这个小伙夫不会体贴人。”她恨恨地想。可保尔一连好几天不露面,她又觉得寂寞难耐了。
这天她刚要出门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
“冬妮亚,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保尔站在门口,一开始冬妮亚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保尔穿了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擦得贼亮的皮鞋。再就是他理了发,冬妮亚一眼就看到那蓬乱发已经整整齐齐。没说的,小伙夫变成了小帅哥。
冬妮亚本想说几句惊讶的话,但又怕已经窘得不知所措的保尔受不了,就装出没看见他身上的变化,转而责问他:
“为什么失约?为什么不去钓鱼?”
保尔没好意思说,为了现在穿的这身行头,这些天他累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了。
冬妮亚已经猜到个中原由,对保尔的记恨瞬间烟消云散。
“我们到湖边散步去。”冬妮亚提议。俩人穿过花园,上了大路。
保尔已将冬妮亚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甚至把内心最大的秘密——偷了德国中尉的手枪一事,也告诉了她。他约她过几天到森林深处去试枪。
“当心,你别说走了口,把秘密泄露了。”保尔无意间把“您”改成了“你”。
“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庄严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