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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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达拉(1)

楔子

从前,法国在北美洲拥有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它的疆土从拉布拉多半岛直到佛罗里达,从大西洋海岸延伸至加拿大最北部的湖泊。

发源于同一些山脉的四条大河贯穿于这个广阔的地区。它们是流入东部圣劳伦斯湾的圣劳伦斯河、流向无名海域的西河、从南部直奔北方哈得孙湾的布尔邦河以及从北方流向南方一头扎进墨西哥湾的密西西比河。

长达一千多古里[5]的密西西比河灌溉着一个被美国人称为新伊登的美妙地方,法国人给这块土地留下了一个漂亮的名字——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河有上千条支流:密苏里河、伊利诺斯河、阿坎扎河、俄亥俄河、瓦巴什河、田纳西河等,它们灌溉和养育着这个地区。每当冬季的洪水暴发,暴风雨袭击大片森林时,这些河流的上游就会堆积许多被暴风雨连根拔起的树木。用不了多久,淤泥就会把树枝牢牢粘住,藤蔓就会把它们捆起,最后,许多植物在淤泥中到处扎根,使得这些杂物堆形成了一块块牢固的整体。它们被翻着浪花的河水冲向密西西比河,然后,密西西比河控制着它们,把它们推向墨西哥湾。杂物块在沙滩沉没后使河流形成了许多新的河口。时而,密西西比河在越过山丘时发出阵阵吼声,泛滥的河水环抱着印第安人的锥形坟墓,它成了沙漠中的尼罗河。然而,在大自然中,优美总是和壮观形影不离:当河水将松树干和橡树枝推向大海时,人们可以看到沿岸两边水中会出现许多长着水莴苣和睡莲的漂浮小岛,黄色的花朵宛如飞舞的蝴蝶。青蛇、蓝鹭、红鹳和年幼的鳄鱼爬上这些长满鲜花的小船,成为上面的乘客。满载沉睡着的移民的小船扬着金色的帆乘风漂流,然后停靠在某个河湾。

密西西比河两岸呈现出一幅非常优美的画卷。在河的西岸,大草原一望无际,绿浪仿佛在远处升向天空,最后消失在蓝天中。在这广阔的草原上,野牛三五成群毫无目的地漫游。有时,一头年老的野牛从绿浪中游来,在密西西比河一个小岛上的草丛中躺下休息。它头上长着两个月牙形长角,年份悠久的胡须沾满淤泥,你准会以为它就是正用其满意的目光审视着壮观的波浪和两岸茂盛的野生植物的河神。

这就是西岸的景色。河对岸却全然不同,与前者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各种形状颜色各异并散发出各种香味的树木,有的倒挂在河水之上,有的群生在悬崖峭壁上和山坡上,还有的生长在山谷中,它们肩并肩往上长,高得令人看不到树梢。野生葡萄、紫葳和药西瓜藤缠绕着树干并顺着树干爬上树枝。藤蔓从槭树爬向鹅掌楸,又从鹅掌楸爬向蜀葵,从而形成了无数洞穴、拱门和柱廊。乱窜的藤蔓从这棵树搭到那棵树,经常跨越小支流,在河上架起一座座花的桥梁。树丛中冒出开满白花的玉兰树的锥形树顶,它高高挺立,俯视着整个森林。能够同它媲美的只有在它附近轻轻摇着绿扇的棕榈树。

被造物主之手安置在这个庇护所的无数动物给这儿带来了欢乐和生机。在林荫道的另一头可以看到吃葡萄吃得醉醺醺的熊踏着榆树枝在摇摇晃晃地行走,加拿大驯鹿在一个湖中洗浴,黑松鼠在厚厚的树叶丛中玩耍,嘲鸫和麻雀般大小的弗吉尼亚鸽子飞落在被草莓染红的细草地上,黄头绿鹦鹉、紫红色的绿嘴啄木鸟和火红色的红雀绕着树干攀上柏树梢,蜂鸟在佛罗里达茉莉花上闪闪发光,以及嘴里发出阵阵嘶鸣的食鸟蛇像藤蔓一样悬挂在穹形的树枝下摇晃不停。

如果说对岸的大草原里是宁静和安闲,这边则是运动和声响:鸟嘴在橡树上的啄食声、动物的走动声和啃吃果核声、潺潺流水声、微弱的鸟鸣声、深沉的牛叫声以及优美的斑鸠咕咕声使这块荒无人烟的地方充满了既亲切又原始的和谐气氛。然而,每当微风打破宁静、摆动那些漂浮的物体,将白色的、天蓝色的和玫瑰色的植物混合起来,使各种颜色搀和在一起并将所有的声音汇集起来时,我无法用语言来对从未去过这些大自然原野的人描绘出从森林深处发出的声音和眼前出现的景色。

自从马尔凯特神甫和不幸的拉萨尔发现密西西比河以后,第一批法国人在比洛克西和新奥尔良定居了下来,并同当地势力最大的印第安部族那契人结成了联盟。后来,因纠纷和猜疑,在这块友善之地上发生了流血冲突。野蛮人中有一位老者名叫沙克达斯,他的年龄、智慧和生活经验使他成为那契族头领并受到荒原上所有人的爱戴。和所有人一样,坎坷的经历养成了他不屈不挠的品德。他不仅在新世界的森林里遭受了许多不幸,而且厄运一直跟随着他直到法国沿海。在马赛,他被极不公正地罚做苦役。释放后曾被引见给路易十四。他同本世纪的伟人们进行过交谈,出席过凡尔赛宫的节日庆典活动,观看过拉辛的悲剧演出,聆听过博絮埃的悼词。总之,这个野蛮人曾亲身经历过这个社会最为辉煌的一刻。

回到自己的部族后,沙克达斯过了好几年休闲的日子。然而,老天爷却让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老人双目失明了。就像安蒂戈娜在西泰隆为奥狄浦带路或者马尔维娜在莫尔旺的悬崖上给奥西安引路那样,一个姑娘经常陪着他来到密西西比河边的山丘上。

尽管法国人让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还是喜欢法国人。他曾受到费内隆的接待,对此他一直记忆犹新,因而希望能为这个正直的同胞出点力。他终于有了机会,1725年,一个名叫勒内的法国人因感情问题和遭到不幸来到路易斯安那。他从密西西比河逆流而上直到那契部族并要求留下来当一名武士。沙克达斯询问了他,觉得他态度坚决,便认他为义子并让他娶了一个名叫塞吕达的印第安姑娘为妻。他们结婚后不久,野蛮人便开始准备捕猎河狸的活动。

沙克达斯双目失明,但是因为他受到各印第安部落的尊敬,而被酋长联席会指定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祈祷和禁食开始了,巫师们解析梦意,人们向神请教,给神祭献烟草,焚烧北美驼鹿的舌条,观察它们是否在火苗中冒出细泡,以便了解神灵的意志。吃完祭过神的狗肉之后,队伍终于出发了。勒内也在其中。独木舟在密西西比河中逆流而上,然后进入俄亥俄河。当时正值秋季,美丽的肯塔基荒原在年轻的法国人惊奇的目光下一望无际。一天夜里,那契人在月光下都躺在独木舟里睡着了,当微风推着兽皮船帆,印第安船队顺风漂去时,勒内和沙克达斯单独在一起,他请老人给他讲述其奇特的经历。老人答应了勒内的要求,和他一块儿在独木舟尾部坐下以后便开始叙述——

叙述的故事

猎人

——我的孩子,不平常的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从你身上我看到一个文明人变成了野蛮人,而你从我身上看到神灵把一个野蛮人教化成了文明人(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从截然不同的角度进入生活,你来到我的位置休息,而我曾坐在你的位置上。因此,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应该完全不同。我与你之间的换位,到底谁得到的多一些或者失去多一些呢?只有神灵才知道。神灵中知识最少的一个的智慧也要比所有人加起来的智慧还要多。

——等到了下一个花月[6],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边生下我就有七十三场雪[7]的时间了。我出生时,西班牙人刚在彭萨科拉居住下来,但还没有一个白人住在路易斯安那。在我出生后树叶刚掉十七次时,我就和父亲——乌塔里西武士——并肩同佛罗里达最强大的部族穆斯科古奇人作战。我们同自己的同盟西班牙人汇合,战斗在莫比尔的一条支流上展开。神灵和战争之神都没有保佑我们,敌人取得了胜利:我父亲失去了生命,我在保护他时也受了两处伤。唉,我为何没有在那时就下到灵魂之国[8]去呢!那样我就可以免受人世间等待着我的所有痛苦。神灵的意志不是这样:我被溃败的武士抬到圣奥古斯廷。

——在那个由西班牙人新建起来的城市里,我差点被抓到墨西哥的矿井去,一个名叫洛佩兹的卡斯蒂利亚老人看到我年轻单纯,给我提供了庇护所,并把我介绍给和他相依为命的一个妹妹。

——他们俩对我非常热情,照顾得无微不至,还给我请了各种老师。然而,我在圣奥古斯廷生活了三十个月后便厌倦了城市生活。我日益憔悴,有时会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森林的树梢,有时人们会发现我坐在河边忧郁地望着流水。我脑海中想象着经这条河流穿越的森林,我的心灵整个儿处于孤独之中。

——我再也抵御不了回到荒原中去的念头,一天早上,我穿上原来那套野蛮人的衣服,一手拿着我的弓箭,一手托着我穿的欧洲人衣服来到洛佩兹身边。我流着泪跪在我那慷慨的保护人面前把衣服还给他。我诅咒着自己,说自己是忘恩负义之徒。我对他说:“噢,我的父亲,就如你见到的那样,如果我再不回到印第安人中去就会死掉的。”

——洛佩兹听了大吃一惊,他试图劝我改变主意,说我可能会再次落到穆斯科古奇人手里。但是,当他看到我决心不顾一切时,顿时泪如雨下,他把我抱在怀里大声说:“去吧,大自然的孩子!重新去获得自由吧,洛佩兹不会剥夺你的自由。假如我再年轻些,我会陪你到荒原(对它我也有着美好的回忆!),我会把你交还到你母亲的怀抱里。你到了你的森林以后,别忘了偶尔想想我这个收留过你的西班牙老人,你要记住,要用你对人类善良心地的第一次感受去爱你的同胞。”说完这些,洛佩兹做起了天主教徒的祈祷,我曾拒绝信仰这个宗教。最后我们含泪分手。

——我忘恩负义的行为很快便受到了惩罚。由于经验不足,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和洛佩兹预料的一样,我被穆斯科古奇人和西米诺尔人的一队人马抓住了。他们从我的衣着和头上的羽毛认出我是那契人。我被绑了起来,由于我还年幼,他们绑得不紧。队伍的首领西马甘想了解我的名字,我答道:“我叫沙克达斯,乌塔里西的儿子,米斯库的孙子。他们曾削掉过一百多个穆斯科古奇人的头皮。”西马甘对我说:“沙克达斯,乌塔里西的儿子,米斯库的孙子,你高兴吧,你将在大林子里被烧死。”我回答说这很好,说着便唱起我自己的安魂曲。

——尽管我是俘虏,在被抓后的最初几天里,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我的敌人来。穆斯科古奇人,尤其是他们的盟友西米诺尔人性格开朗,懂得享受爱情和显得满足。他们步履轻盈,待人直爽泰然。他们说话滔滔不绝,语言悦耳通俗。高龄并没有改变酋长们的这种欢快直爽的性格,他们和我们林子里的老鸟一样还会把他们的老歌同其后代的新曲结合起来。

——随队的妇女非常同情我的年轻,对我表现出一种亲切的好奇。她们问我母亲的情况,打听我童年的生活,想了解我的铺着苔藓的摇篮是否被吊在开满鲜花的槭树枝上,微风是否把我摇摆到小鸟的窗边去等等。然后又问了许多心理方面的问题:她们问我是否梦见过一只白色的母鹿,神秘山谷里的树木是否让我恋爱过。我天真地给这些母亲、姑娘和妇人一一做了回答。我对她们说:“你们是白昼的天使,黑夜像对露水一样爱护你们。你们生养的男人离不开你们的乳头和嘴巴,你们会用魔术般的语言让男人忘掉所有的痛苦。这一切都是生我之人告诉我的,可她再也见不到我了!她还告诉我姑娘是神秘的花朵,只有在僻静的地方才能找到它们。”

——这些赞美之辞使妇女们很高兴,她们给我送了许多礼物,她们带来了核桃泥、枫糖、玉米肉粥、熊腿肉、河狸皮、让我打扮用的贝壳和让我铺床用的苔藓。她们为我唱歌,和我一块儿欢笑,然后,一想到我将被烧死便哭了起来。

——一天夜里,穆斯科古奇人在一个森林里扎了营,我坐在“战争之火”旁,一个猎人看守着我。突然,我听到衣裙在草地上发出的簌簌声,一个半掩着脸的女子过来坐在我身边。她眼睛含着泪花,挂在胸前的金十字架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她长得很美,脸上露出一种说不上来的纯洁和多情,其魅力让人无法抵御。此外,她还具有更为温柔的优美神态:她的目光中含着极大的同情和无比的忧郁,她笑起来如天使一般。

——我当时以为她就是“最后爱情之女”,即通常被送到将被处死的俘虏那儿让他拥有最后欢乐的女子。我深信她就属于这种类型,于是我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并不是因为害怕那烧死我的柴堆)地对她说:“姑娘,你应该得到最初的爱情,你不属于最后的爱情。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不能同你的心跳合拍,生和死怎能混在一起?你会使我太留恋生活。愿另一个人比我更幸运吧!愿藤蔓和橡树长久地拥抱在一起!”

——姑娘对我说:“我不是‘最后爱情之女’。你是天主教徒吗?”我回答说我没有背叛本族的神灵。印第安女子听了我的话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动作,她对我说:“我可怜你只是个无知的信徒。我母亲让我成了天主教徒。我名叫阿达拉,我是这个部族酋长、戴金手链的西马甘的女儿。我们现在正向阿巴拉契科拉进发,你将在那儿被烧死。”说完这些,阿达拉站起身走了。

沙克达斯说到这儿不得不停了下来。往事像潮水般涌向他心头,失明的双目中流出的泪水从他憔悴的脸上挂了下来,宛如两股被黑夜掩蔽着的泉水从岩石中渗了出来。

——啊,我的孩子,他又说道,沙克达斯以理智著称,其实你看他并不太理智。唉,亲爱的孩子,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人还能哭泣!好几天过去了,酋长的女儿每晚来同我说话。瞌睡虫离我而去,在我心中,阿达拉好比我祖先留给我的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