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个火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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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托斯的肩膀,波尔多斯的肩带和阿拉密斯的手绢

达达尼昂怒气冲天,三步并两步蹿出候见室,冲到楼梯口,正要几级一跨地往下跑,冷不防一头撞在一个火枪手身上,那人刚从德·特雷维尔先生书房的另一道门里走出来。达达尼昂的头正好撞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大吼了一声。

“对不起,”达达尼昂一边说,一边还想继续跑,“对不起,我有急事。”

但他还没来得及跑下一级楼梯,一只铁一般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肩带,使他停住了。

“您有急事?”那个火枪手脸色惨白,厉声说道,“用这个借口撞了我,以为说声‘对不起’就够了吗?没那么简单,年轻人。您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今天不大客气地说了我们,就以为您也可以像他那样对待我们了?您错了,伙计,您可不是特雷维尔先生。”

“真的,我不是故意的,”达达尼昂答道,他认出对方是阿托斯,经医生包扎之后,正要回去。“我说了‘对不起’,我以名誉担保,我真有急事,非常急。请您放开我,让我去办我的事。”

“先生,”阿托斯松开手说,“您很没礼貌,显然是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的。”

达达尼昂已经跨下三四级楼梯,听到阿托斯的指责,顿时收住脚步。

“够了,先生!”他说,“您甭管我是从多远的地方来的,用不着您来教训我要懂礼貌。”

“这可不一定。”阿托斯说。

“哼!要不是我有急事,”达达尼昂大声说,“要不是我正在追一个人……”

“有急事的先生,您找我可用不着跑,听懂了吗?”

“请问在什么地方?”

“赤脚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旁边。”

“几点?”

“中午十二点。”

“好,我一定到。”

“您最好别让我等您。我把话说在前头,十二点一刻,我可就要去找您,割掉您的耳朵。”

“好!”达达尼昂答道,“咱们十二点差一刻见。”

说罢,他又狂奔起来,心想那个陌生人走路不紧不慢,大概还走不多远,说不定还能找到他。

这时在大门口,波尔多斯正与门卫在聊天。他们之间,刚好有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缝隙。达达尼昂以为穿过去没有问题,便箭一般往两个人之间冲过去。偏偏在他正要过去时,风刮得波尔多斯的长披风鼓了起来,刚好把达达尼昂裹在里面。波尔多斯抓住前摆的两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往身边猛地一拉,弄得达达尼昂在披风里打了个转,裹得更紧了。

达达尼昂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这个火枪手骂骂咧咧的,他一心想钻出披风,便从褶子间找出路。他尤其担心把波尔多斯那条漂亮肩带弄脏,可是,当他胆怯地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的鼻子正贴在肩带上。原来这条肩带前面是绣金的,后面却只不过是水牛皮做的。难怪波尔多斯要说他伤风了,非得披上披风不可。

“见鬼!”波尔多斯一边嚷,一边想尽力摆脱在他背后乱钻的达达尼昂,“您疯了吗?这样往人身上撞!”

“请原谅,”达达尼昂从大个子的肩膀下钻出来,“我有急事,正追一个人,所以……”

“您难道眼睛瞎了吗?”

“没有,”达达尼昂被激怒了,“我眼睛非但没瞎,还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波尔多斯是否听明白了不得而知,不过他已经勃然大怒了。

“先生,我告诉您,这样向火枪手挑衅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先生,”达达尼昂说,“这话听起来挺刺耳。”

“对于一向敢于正视敌人的人来讲,这话恰到好处。”

“啊!这还用说!我知道您才不会背朝着您的对手。”

小伙子对自己这句俏皮话很得意,放声大笑,拔腿就走。

波托斯怒不可遏,准备向达达尼昂扑过去。

“慢着,”达达尼昂说道,“先把披风脱了再说。”

“那么,一点钟,卢森堡宫后面见。”

“很好,一点钟见。”达达尼昂说罢转过了街角。

可是,无论是他跑过的街上,还是他现在举目搜寻的街上,都没看见那个陌生人的影子。那人即使走得慢,也该走远了,也有可能进了某所房子。达达尼昂逢人就打听是否见到过那个人,但一无所获。不过他跑这一圈,虽说满头大汗,心情倒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开始考虑刚才发生的事。事真不少,而且情况不妙。现在才上午十一点,可他已经得罪了德·特雷维尔先生,因为他离开的那种方式,肯定会让特雷维尔先生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再说,他又揽下了两场地道的决斗,两个对手谁都能结果三个达达尼昂,而且还都是他素来非常敬重的火枪手。

前景很不乐观。达达尼昂想,若是自己被阿托斯杀死,就不用担心波尔多斯了,但他还是免不了希望自己在两次决斗中都能够幸存下来,当然肯定伤得不轻。想到还能活下去,他便为未来责备起自己来了:

“我真鲁莽!那个不幸的阿托斯肩膀受了伤,我却刚好撞在他肩膀上。他本可以当场杀了我,但却没有。我那一下肯定撞得他疼得不得了。至于波尔多斯,那就比较滑稽了。但我也鲁莽得可怜。有那样连招呼也不打就扑到人家身上的吗?有那样钻到人家披风底下去看他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的吗?要是我不去提那条该死的肩带,他是不会跟我计较的。唉!要是这次死不了,那么将来无论对谁都要彬彬有礼。瞧人家阿拉密斯,多么温文尔雅,肯定也没人敢说他是胆小鬼。以后无论在哪方面,我都要以他为榜样。哈!正说到阿拉密斯,他倒就在眼前呐。”

达达尼昂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已来到德·艾吉雍府邸跟前,只见阿拉密斯正在与三个王室禁军愉快地闲聊。阿拉密斯也瞥见了达达尼昂,但由于今天上午特雷维尔先生正是当着这个小伙子的面,对他们大发脾气,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达达尼昂正相反,一心想着要和解,跟他套近乎,便走到四个年轻人跟前,笑容可掬地向他们深深鞠一躬。阿拉密斯只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四个人立即停住了谈话。

眼前的情形颇为尴尬,就在这时,达达尼昂忽然瞥见阿拉密斯的手绢掉在地上了,而他自己想必还没发现,一脚踩在上面。达达尼昂觉得补救自己举止不当的时机到了,便弯下腰,极殷勤地把手绢从阿拉密斯脚下拉出来,一边递给他,一边说:

“先生,这条手绢我想您是不愿丢掉的。”

那条手绢绣得很精致,一个角上绣着冠冕和徽纹。阿拉密斯顿时满脸通红,一把将手绢从达达尼昂手里夺了过去。

“哈哈!”一个禁军嚷道,“一向小心谨慎的阿拉密斯,这回您还说您与布瓦特拉西夫人吹了吗?这位迷人的夫人敢情连手绢都借给您了!”

阿拉密斯狠狠瞪了达达尼昂一眼。这一眼足以让对方明白,他已经结了一个死对头。然后,他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态说道:“你们误会了,先生们,这块手绢不是我的。不知道这位先生为什么塞到了我手里,而没有交给你们之中哪一位。我的手绢在我口袋里。”说着,他掏出了自己的手绢。那块手绢也很漂亮,不过上面没有绣花,也没有绣冠冕和徽纹,只绣了物主姓名的首字母。

这回达达尼昂一声不吭了,明白自己又做了傻事。可是,阿拉密斯的朋友们却不会轻易就相信他,他们中的一位装出严肃的样子问道:

“照您这么说,我可得讨回这块手绢了,因为布瓦特拉西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可不想人家拿他妻子的东西到处走。”

“您这要求不合时宜。”阿拉密斯答道,“尽管我承认你有权这么说,但从处理方式上讲,我拒绝把它交给您。”

“事实上,”达达尼昂怯生生地插话道,“我并没有看见手绢是从阿拉密斯先生口袋里掉出来的。他的脚踩住了它,于是我就想手绢既然在他的脚底下,就一定是他的了。”

“您弄错了,可爱的先生。”阿拉密斯冷冷地说道,对达达尼昂的极力补过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闲聊结束了,三个禁军与火枪手亲热地握手告别,然后朝与阿拉密斯相反的方向走了。

“唔,与这位体面的先生讲和的时机到了。”达达尼昂对自己说,刚才他稍稍退后了一段距离。怀着这种善意的想法,这会儿他走到阿拉密斯身边。

“先生,”他对阿拉密斯说,“希望您能原谅我。”

“啊!先生,”阿拉密斯打断他,“那就请允许我告诉您,您刚才的举动,根本不像个体面人。”

“什么,先生!”达达尼昂嚷道,“您的意思是……”

“先生,我想您不是个傻瓜,即使是从加斯科尼来的,也会明白一个人决不会无缘无故踩在手绢上。”

“先生,您想羞辱我,可就错了,”达达尼昂说。他身上爱吵架的本性正在战胜和好的决心。“不错,我是加斯科尼人;而加斯科尼人是没有多少耐心的。他们即使干了件傻事,道过一次歉也就足够了。”

“先生,我对您说这些话,并不是想同您吵架。我不是个好舞刀弄剑的人,当火枪手也是临时的,我不到迫不得已从不与人决斗。可是这一次,情况特别严重,因为您损害了一位贵夫人的名誉。”

“您是说您自己吧。”达达尼昂大声说。

“您干嘛要呆头呆脑地把手绢还给我?”

“您干嘛笨手笨脚地把它掉在地上?”

“我再重复一遍,那块手绢不是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

“好吧,您撒了两次谎,先生。我是看着它掉下来的。”

“哼!您居然用这种口气说话,加斯科尼先生,让我来教教您怎样做人。”

“我要送您回去做弥撒,教士先生!请拔剑吧。”

“别忙,至少别在这儿。您难道没看见对面就是艾吉雍的府邸,里面尽是红衣主教的人?我怎么知道您不是主教大人派来要我的脑袋的?我倒想宰了您,不过别慌,找一处偏僻的地方,让您死也死得没法向任何人吹嘘。”

“我愿意奉陪,不过您别高兴得太早,还是带上您的手绢吧,管它是不是您的,说不定到时候您还用得着。”

“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密斯问道。

“不错。先生不会出于谨慎而推迟一次约会吧?”

“两点钟,我在德·特雷维尔先生府上恭候您,到时候再告诉您确切的地点。”

两个年轻人就此告别。阿拉密斯沿着通向卢森堡宫的大街走去;达达尼昂见时候不早了,便往赤脚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

“我准是回不来了,但即便死了,也是死在一个火枪手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