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没有国籍的。
在狗的前面冠上“中国”二字,不仅是指在中国出生的狗,更多的意思是,这生在中国的狗,便与别国的狗有了不一般的命运。
狗,当然有狗性,普天之下的狗大概都是一样的。而中国的狗,却必得臣服于主人,更多的时候,狗只是主人的狗。在中国,能做上主人的,又不多。于是,这就注定在中国,做狗也是很难的。
狗是人类最亲密的伙伴。最早先的时候,中国人是爱狗的,这从“狗”字的创立上,便可看出。狗,形声字,从犬、句声。“犬”指动物,“句”意为“弯曲”、“顺从”,“句”形,又活像狗蹲踞的姿态。如此传神地创造一个“狗”字,足见我们先人对狗的喜爱。
狗享有两种称谓,这又可看出狗在中国的待遇:大的狗,称之为“犬”,小的称为“狗”。旧时中国人把自己的儿子,谦称为“犬子”,这自然也是狗的一份荣耀。
中国人还把狗列入十二生肖,让狗成为自己生命的精神元素之一,作为生命符号,世世代代地承袭了下来。
人喜爱狗,狗便以忠诚回报,义不容辞地挑起了看家护院的重任。宅院的门首,村口的高坡上,狗,翘首而立,威严沉着,专注地守卫着,以自己的勇猛强悍而蔑视鸡鸭猪羊,更以自己不容挑战的天职,警惕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陌生人。
不知何时起,狗在中国的命运,竟然被颠覆了。中国人看不起狗,厌恶狗,甚至仇视狗。狗,在中国演变成了贬义的词。
大概是贫富的原因吧,穷人养不活人,又哪里养得起狗?而富人,家境富裕,宅院齐整,除了仆人,还得配上护家的狗。狗便被牵进了富人的家,牵进了官府衙门。门庭显赫,狗也跟着神气,衣衫破烂的穷人,自然成了狗追逐、吠吓的目标,“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人愈慌乱,狗便愈威猛,穷人纵有打狗棒,又有何用,常被吓得落荒而逃。
因仇富、仇官,而仇起了狗,中国人便特别地恨狗,老百姓常说“狗仗人势”、“恶狗挡道”,乃至“恶狗当道”。
狗的命运,从此每况愈下。中国人对狗恨之切骨,甚至把狗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器官,都拿出来狠狠地咒骂。狗的命运沦落到如此地步,在动物中,殊属罕见。
人对狗的鄙弃,已深深地烙入中国文化:狗胆包天、狗头军师、狗血喷头、狗尾续貂、狼心狗肺、狗屁、狗腿子、狗皮膏药、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已不是狗,已然是恶的化身,恶的帮凶。
中国人如此对狗,仍不解恨,除了骂狗的每一个器官,还少不了谩骂整条的狗:老狗、死狗、恶狗、疯狗、凶狗、癞皮狗、落水狗、丧家狗……什么脏话、脏词,都与狗扯在一起。若是看到狗吃屎、狗咬狗、狗急跳墙,中国人就会拍手称快,开心不已。
贫富分野,官民分立,卑微奴顺的狗不幸成为强势阶层的走狗,自然遭受万众唾骂。狗运至此,当不叹乎?
狗运即噩运。在中国做狗,其下场又岂止被辱骂?中国人捕狗、杀狗,大啖狗肉,都是出了名的,这当然也让友邦的狗们,惊吓之余而感庆幸。民间流传,冬季吃狗肉最滋补,冬季也就成了狗的凶季,雪夜围炉啖狗肉。“人类最亲密的伙伴”,这样的称号,其实是空的。狗哀号,狗流泪,中国人还是照杀不误,杀而烹之。狗杀得多了,又出现“挂羊头卖狗肉”,各种稀奇的事情都会有。
狗还活得下去么?
然而,狗还是活着,一如既往地吠叫。在动荡的岁月,在沉重的暗夜,狗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风吹草动,狗便竖起耳朵,勇敢地吠叫,粗犷、急促的声音,迎着黑暗骤然而起,让人惊心,又让人警醒。
不变的狗,不变的狗性。
时代变迁,中国人迅速地在变。
现如今,很有人以狗为乐,伴狗为荣,养狗成风,尤其在城市,狗已从“亲密的伙伴”一跃成为“家庭的一员”:
狗,一般已称为“狗狗”,“狗”的后面再拖一个“狗”字,味道便绝不一般。主人早已放下身段,喊一声“狗狗”,显得亲昵柔爱。狗一旦进入家门,又会享有主人给的各种各样的昵称;
狗的使命已从看家护院转型成“宠物”,当了“宠物”,自然不必张牙舞爪,只需在主人的怀里撒娇逗乐,给主人一份软绵绵、热乎乎的享用;
狗要洗澡,狗要穿衣,狗要遛步,狗要看病,狗要坐着汽车兜风,狗要吃专业调配的狗食,总之,狗要人伺候。一旦养狗,便是一狗独大,一狗独尊。
人世间,有太多的计算与算计,步步烦心,又步步惊心。人与狗,却能坦诚相近,狗不骗人,狗不害人,孤寂之家,少不了活蹦乱跳的“狗狗”。
狗的命运变了,让人学起了狗。
如今,很有人愿意向狗学习。过去,常有人不得已如狗一般地做奴才,学得好的,便是狗奴才、狗腿子,竭尽犬马之劳。现在,向狗学做宠物,从做奴才到做宠物,这大概算是一大“长进”。做宠物,被包养,被爱抚,衣食无忧,享用无尽;只需撒娇,只需逗乐,尽是驯服与奴顺。人与狗,已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奴才。
人一旦喜爱声色犬马,狗便也会变了性地来迎合。中国人还会再辱咒狗么?
中国的狗,委实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