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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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终于拿到大学学位,回到家里来了,”尼古拉一会儿拍拍儿子的肩膀,一会儿拍拍儿子的膝盖,唠叨着:“终于回来了。”

“伯父身体怎么样?他好吗?”阿尔卡狄问道,虽然此刻他心里充满了喜悦,真诚的,稍微带点儿孩子气的喜悦,可是他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尽可能少谈感情,只说一些普通的家常话。

“很好,他本来打算跟我一块儿来接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你等了我很久吗?”阿尔卡狄问。

“嗯,大约五个小时吧。”

“哦,爸爸!”

阿尔卡狄立刻转过身去,在他父亲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父亲开心地笑出声来。

“我给你准备了一匹好马,你的屋子也重新糊过了。”

“巴扎罗夫呢,有他的一间屋子吗?”

“再预备一间就是了。”

“爸爸,你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你不知道我多么看重和他的友谊。”

“你跟他认识不久吧?”

“是的。”

“难怪我去年冬天没有见过他。他是研究什么的?”

“他学的专业是自然科学,不过他什么都知道,他明年还要去考医生呢。”

“啊!他还是读医学的。”尼古拉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指着前面问道:“彼得,那些赶车的是我们的农民吗?”

彼得朝他主人指的方向望去。几辆大车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急匆匆地驶过,每辆车上都有一两个敞开羊皮衣服的农民。

“是的,老爷。”彼得回答道。

“他们去哪儿,进城?”

“我想是的。”彼得轻蔑地说:“到酒馆去吧。”

“今年农民给我找了不少的麻烦,”尼古拉接着对阿尔卡狄说,“他们不肯缴租,你又有什么办法?”

“那些雇来的长工呢?你还满意吗?”

“还好,”尼古拉低声答道,“可是有人鼓动他们跟我捣乱,他们不肯出力干活,还故意把马具弄坏。不过他们耕地还可以,时间久了,事情就会走上正轨。你现在对田里的事情有没有兴趣?”

“家里没有一个乘凉的地方,真可惜。”阿尔卡狄赶紧转移话题。

“我在北面露台搭起了一个凉棚,”尼古拉说,“现在我们可以在露台吃饭了。”

“那就太像避暑的别墅了吧……算了……这儿空气真好!味道多么新鲜!真的,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和我们这儿的草地一样香!而且天空也……”

阿尔卡狄突然停住,偷偷朝背后看了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错,你是在这儿出生的,所以这儿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很……”

“得啦,爸爸,这和出生在什么地方根本就没有关系。”

“可是……”

尼古拉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车子又走了半里路的光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讲话。

“你还记得我在信里给你说,你的老奶妈叶哥罗夫娜死了。”尼古拉开口了。

“真的?可怜的老婆婆!其他人呢?”

“老实说,你在马里诺找不到多少改变的。总管倒是换了,我决定:那些做过家仆的农奴解放以后,就不再留用,或者至少不会让他们负责重要的事情。我现在用的总管是一个城里人,看起来倒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我给他一年二百五十卢布的薪水。可是,”尼古拉说到这里,便伸手去擦他的前额和眉毛,他心里不安的时候向来会做这个动作,“我刚刚对你说,在马里诺找不到什么改变……这句话并不十分正确。我觉得我应当事先跟你说清楚,虽然……”

他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然后用法语说下去:

“也许一个严肃的道学家会说我的做法是不合适的,可是第一,事情不能隐瞒下去,第二,你也知道,对于父子关系,我素来有自己的主张。当然,你也可以责备我,在这样的年纪……总之一句话……那个……那个姑娘,你也许已经听说过她了……”

“费涅奇卡吗?”阿尔卡狄随口问道。

尼古拉羞红了脸。

“请你不要大声说她的名字……唔,是的……我让她搬进家里来了……她现在跟我住在一起,占了两间小屋子,可是,如果你不高兴……”

“呵呵,爸爸,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那位朋友要在我们家里做客……这有点儿不方便。”

“请你不用担心巴扎罗夫。他完全不管这种事情。”

“可是,对你也不便。”尼古拉接着说。

“好啦,爸爸,你好像在道歉似的。”

“我应该道歉……”尼古拉的脸越发红了。

“得啦,爸爸,得啦,请你不要再说了!”阿尔卡狄温和地微笑着说。他心里想:“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他心里充满了对善良而软弱的父亲的爱,这种爱带着一种宽容的意味,同时还夹杂着一种暗中自以为优越的感觉。“请你不要说了。”他又说了一遍,不由自主为自己思想的解放和进步大为得意。

尼古拉还在擦自己的前额,他从手指头底下看了儿子一眼,心一下子痛了起来……可是他马上又开始责备自己。

“我们家的地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想前面就是我们的树林吧?”阿尔卡狄问道。

“是,是我们的。只是我把它卖出去了。他们今年就要来砍的。”

“为什么要卖掉呢?”

“我需要钱用,况且那片地也得分给农民。”

“那些农民不是不缴租吗?”

“那是他们的事情,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会缴租的。”

“这个树林砍掉太可惜了。”阿尔卡狄边说边开始眺望起四周的景物来。

眼前,一片田地连着另一片田地,一起一伏一直到天边;有些地方可以看见小树林和曲曲折折的峡谷,峡谷里面长满了稀疏的矮树,看起来就像画出来的一样。他们还经过一些堤岸失修的小河小湖,房屋破败的小村庄,围墙倾斜的谷仓和泥灰剥落的教堂,十字架歪斜了,墓园也长满了荒草。阿尔卡狄的心渐渐冷下来。好像是故意让他难过似的,他们沿途遇见的农民都穿着破旧的衣服,骑着瘦弱的马儿;被剥掉树皮的柳树站在路边,像一排衣衫褴褛的乞丐;瘦小的母牛贪心地嚼着沟边的野草。这一切好像刚从什么凶恶残暴的猛兽利爪下面逃出来似的,使人想起充满风暴和霜雪的漫长严冬,和明媚可爱的春天格格不入……“不,”阿尔卡狄想,“这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它给人的印象不是勤劳和丰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改革!可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阿尔卡狄思索着……可是就在他走神的时候,春天又恢复了它的力量。树啊,草啊,花啊,四周的一切都在灿烂地发光,在暖风的吹拂下轻柔地摇摆;百灵鸟嘹亮的歌声不绝如缕,田凫有的唱着歌在草地上低低地盘旋,有的静静地掠过草坡飞去;白嘴鸦在不高的春麦田里昂首阔步,新绿衬着乌黑……看着看着,阿尔卡狄的愁思逐渐被吹散,最终完全消失了。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望着他的父亲,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父亲又把他抱在怀里。

“已经不远了,”尼古拉说,“只要爬上那座小山,就能看到阿尔卡狄家了。阿尔卡狄,我们在一块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如果你无聊的话,还可以帮我管理田产。我们应该待在一起,好好地互相了解,你说是不是?”

“当然,”阿尔卡狄说,“今天天气真是好!”

“这是春天在欢迎你呀,我的好孩子,这是最好的日子。你还记得普希金的诗句吗?”

“你来了,带给我几多忧愁,

春天,春天,恋爱的时候!

多么……”

“阿尔卡狄,”巴扎罗夫在后面的四轮敞篷车里叫起来,“递跟火柴给我,我没有东西点烟斗。”

阿尔卡狄正惊讶而同情地听着父亲念诗,这时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银的火柴匣,让彼得递过去。

“你要不要来一支雪茄?”巴扎罗夫又嚷道。

递过来的除了火柴匣,还有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阿尔卡狄立刻点起烟来,下等烟又浓又辣的气味散发出来,这气味使从小就不抽烟的尼古拉不得不把鼻子掉开,不过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儿子觉察到,他害怕这个举动会让阿尔卡狄不悦。

一刻钟后,两部马车停在一所红铁皮屋顶、灰色墙壁的宅子前,这便是马里诺,也叫“穷庄”——农民们给它起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