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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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隐修女的往事

在这样一座繁华的城市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屋子却享有盛名。它位于河岸西边罗朗塔楼的转角,是一间小屋子,这个小房间是从塔楼底层的厚墙上开凿而成的。这间斗室没有门,只有一个窗洞,窗洞上方用罗曼粗大字母刻着两个词:“你,祈祷”,空气和阳光就从这窗洞进到屋子里面。

这个唯一的窗口有两根铁条交叉护住,像一个十字架。窗口面向广场,在窗口旁边有一本公用的祈祷书,书皮装饰华丽,书本上方有披檐能挡雨,周围有栅栏可以防盗,但可以让人伸手进去翻阅。室内异常安静,一片死寂,而室外则是全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在游人云集、人声鼎沸的衬托下,室内越发深沉,越发显得凄凉。这样一个小房间被人们称之为“老鼠洞”。

其实早在三百年前,这个“老鼠洞”在巴黎就已经名闻遐迩了。据说,起初罗朗塔楼的主人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征战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宅第的墙壁上让人开凿出了这间小屋,把自己幽禁在里面,发誓永远闭门不出。整座宅第,她仅仅留下这间小屋,家中其他的一切东西全都献给了穷人和上帝。后来她索性把门也堵死了,无论严冬炎夏,只有那个窗洞一直开着。

这个悲痛欲绝的贵妇就在这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坟墓里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她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祷告,困了就倒在尘灰里睡一会儿,甚至于用块石头做枕头也不肯。她成天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靠好心的过路人放在窗洞边沿上的面包和水维持生命。这样,她在施舍别人之后,也接受了别人的施舍。临终之际,她把这个坟墓留给了那些伤心的母亲、寡妇或女儿。因为她们都会有许多悔恨要替别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宽恕,把自己活活埋葬在极度痛苦或严酷忏悔之中。

她同时代的穷人用眼泪和感恩来哀悼她,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令他们深感遗憾的是,这位虔诚女子,因为没有强硬的靠山,没能被列为圣徒。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多数人纪念罗朗德夫人,他们将这种怀念看做是神圣的,并且把她的破旧衣裳当成圣物。巴黎城也为了纪念这位贵妇,在那间小屋的窗洞旁边,特意安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祷书,让过路的行人可以停下来,哪怕仅仅祈祷一下也好。让人们在祷告时想到给予布施,以便那些在罗朗德夫人之后隐居在这个洞穴的可怜隐修女们,不至于完全被遗忘而饿死。

如今住在这个“老鼠洞”的是一个叫做古杜尔的隐修女。她常常蹲在光秃秃石板地面的一个角落里,下巴靠在膝盖上,两臂交叉,紧紧地合抱在胸前。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用一件麻袋状的褐色粗布长衫把自己全身裹住,宽大的皱褶层叠着,花白的长发从前面披下来,遮住面孔,顺着双腿一直拖到脚上。乍一看,她好像映照在小屋阴暗底部的一个怪异的物体,被从窗洞口透进来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两种反差强烈的色调,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宛如人们在梦中或是在戈雅的非凡作品中所见到的那种半暗半明幽灵:苍白、呆板、阴森。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人,好像这就是一个影像,是真实与虚幻交错的产物。在那垂至地上的头发掩盖下,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消瘦和冷峻的身影。从她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挛缩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光脚。这紧裹在丧服下若隐若现的模糊形体,让人看了总感觉不寒而栗。

这个可怜的女人对吉卜赛人和埃及人有着一种异常的憎恨和恐惧的心理,事情的起因还得追溯到16年前。

16年前,这位可怜的隐修女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时,她名叫帕盖特·香特弗勒里,正是一个年方十八岁的漂亮姑娘。她的父亲叫吉伯托,是一位颇有才华的吟游诗人和乐师。查理七世加冕的时候,他曾在圣驾面前献过艺。不过,在帕盖特·香特弗勒里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去世了,只剩下她的母亲在她身边。可惜她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妇道人家,只能教帕盖特做点针线活和小玩意儿,也没有能力去教她别的东西,所以母女俩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艰辛。渐渐的,帕盖特·香特弗勒里长大了,变得活泼又俊俏,她有着一口漂亮的牙齿,老是笑盈盈的,喜欢露给人看,真是百里挑一没得说,到处都叫她香特弗勒里。

有道是:红颜薄命。有一年冬天,就是1461年那个冬天,母女俩穷得连根柴火棍也没有,那时的天气又异常寒冷,把香特弗勒里冻得脸色分外红艳。从那以后,男人们嘴边都挂着她名字:帕盖特·香特弗勒里!有些人叫她帕盖丽特!可怜的十四岁女孩,为了使她和她的母亲能活下去只能走上了出卖色相的不归路。

然而以容侍人,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生活又愈发艰难起来。她的母亲,那个只知道闭着眼睛装做一无所知的老实女人,早就死了。她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到处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骂,被捕役殴打,被那些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嘲弄。她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哭得两边腮帮都凹陷下去了。

不过,虽然蒙羞受辱,遭人唾弃,但她还是觉得:如果这世上有某种东西或是某个人能让她爱,也能爱她,那么她就不会这么丢人现眼、恣意轻薄,也不会那么被人嫌弃。她曾经全心全意爱过一个小偷,他也是唯一一个可能不嫌弃她的男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这个小偷也瞧不起她。这时她才领悟到,只有孩子,只有孩子纯洁的心会真心地对她,所以她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希望慈悲的上帝能赐一个孩子给她。诚之所至,慈悲的上帝终于听到了她不断的祷告,可怜了她,便赐给她一个女儿。

在1466年,帕盖特·香特弗勒里这个不幸的女人生了一个小女孩。她非常高兴,因为她早就期盼有个孩子。在这世间,帕盖特·香特弗勒里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爱了,也没有什么人爱她了,自此,她将所有的爱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她抱着那孩子又是哭泣,又是爱抚,又是亲吻,简直发疯了。她亲自给孩子喂奶,把自己床上唯一的一条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却不再感到寒冷和饥饿了。为了养活这个孩子,她重操旧业,她将挣来的钱,统统拿去给女儿买小衣衫、小软帽、围涎、花边衬衣、缎帽,却连想也没有想过给自己再买一条被子。女孩洗礼时,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安妮斯。

小安妮斯四个月的时候就已经长得非常出众,一双眼睛比嘴巴还大,一头卷曲秀发柔软而乌黑。尤其是安妮斯那双玫瑰色的漂亮小脚,真让她无限惊讶,乐得发狂!老是把嘴唇贴在那双小脚上面,再也没法放开。忽而给她穿上小鞋,忽而又把它脱下,道不尽的赞赏,说不完的惊奇,看一整天也嫌看不够,满怀爱怜,试着在床上教她学步,心甘情愿一辈子都跪着,替这双好似圣婴耶稣的小脚穿鞋脱鞋。香特弗勒里一天比一天更加发疯地爱她,抚摸她,亲吻她,咯吱她,为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差点没把她吞吃下去!她为这个女儿高兴得糊里糊涂,但是一直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

帕盖特把一切的心思全放在了小安妮斯身上,她给小安妮斯穿绸着锦,打扮得比多菲内的公主还要花枝招展!她亲手给小安妮斯缝制了一双小鞋子,那双小鞋的针眼和刺绣是那么的精细,各种装饰之讲究,不亚于慈悲圣母身上的袍子,恐怕连国王路易十一也没有那样的鞋子!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兰斯来了一伙骑马的人,样子很古怪,由他们的公爵和伯爵带领,浪迹天涯。这是一帮叫花子和流浪汉,他们皮肤都晒得发黑,头发卷曲,耳朵上挂着银耳环,女人比男人还要丑,脸更黑,头上什么也不戴,抱着一个丑恶的小鬼,肩上披着一块用麻线织的粗布旧披巾,头发扎成马尾巴形状。那些在她们腿上爬过来爬过去的孩子,连猴子见了都被吓跑。

这是一群被逐出教门的人,他们直接从埃及经过波兰来到兰斯。他们打着阿尔及尔国王与德意志皇帝的招牌来兰斯给人算命。他们给人看手相,总说得天花乱坠,说的算命的人云里雾里。不过,也有人说他们拐小孩,吃人肉,扒钱包。有些谨慎的人劝那帮想算命的傻瓜说:“可千万别去!”但自己却悄悄跑去了,那真是一种狂热。虽然那些埃及婆娘给孩子们看手相,按照异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术征象,头头是道,说出万般奇迹来,但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然而,每一个做母亲的听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当皇帝,那一个会当教皇,另个会当将领,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子女的富贵命运而扬眉吐气、得意洋洋?

香特弗勒里听得心里痒痒的,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漂亮的小安妮斯有一天会不会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别的什么,于是就把女儿抱去见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见到这个女娃,交口称赞,用手轻轻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对她的小手惊叹不已。说小安妮斯将来会有一个怎样怎样辉煌的未来,真是把香特弗勒里说得心里乐开了花!这孩子还没满一岁,已经开始叽里咕噜学讲话了,像小傻瓜似的朝她母亲直笑。她胖乎乎,圆滚滚的,会做出许许多多天使般的可爱小动作来。可是,一看到那些埃及婆娘,吓得哇哇哭了起来。母亲更狂烈地亲她,听到那班算命婆说小安妮斯命中大贵,立刻心满意足地抱着小安妮斯离开了。

第二天,香特弗勒里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趁孩子睡觉的一会儿工夫,轻轻推开房门,让它半掩着,自己悄悄跑去找一个女街坊。她想将算命人说的安妮斯终有一天会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亲自服侍用膳,以及其他种种惊人的事情,都说给这女邻居听。

等她跟女邻居分享完喜悦回到家,上楼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心想:孩子还没有醒吗?忽然间,她发现事情有点不对:房门大开,开得比她离开时大得多。香特弗勒里疯狂地冲进房间,跑到床前……孩子不见了!床上空空的,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只漂亮的小鞋子掉在那儿。

她一下子冲到门外,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抢地地号道:“我的孩子!谁看见了我的孩子?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孩子去哪里了。她跑遍全城,找遍大街小巷,一整天到处乱窜,像疯了似的,神情恍惚,相貌可怕,活像一头丢了孩子,发疯的野兽。她到各家各户的门窗上乱嗅一气,直喘粗气。头发散乱,样子非常吓人,眼睛像冒着火,悲伤把眼泪都烧干了。每当见到行人,她总会拦住嚷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那漂亮的小女儿!谁要把她还给我,我情愿做她的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愿意,吃我心肝也行。”可是,没有谁能给她回应。

晚上,她刚回到家里,就好像听到房间里有孩子的哭叫声。香特弗勒里一听,哈哈放声大笑,立刻像长了翅膀似地飞快奔上楼去,破门而入,好像炮弹轰然一响。然而,她进门之后,完全呆住了:那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她那娇小可爱的小安妮斯,而是一个活像小妖怪似的丑八怪,跛脚、独眼、畸形,瞎嚷嚷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邻居告诉她:“就在她不在家时,有个埃及婆娘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偷偷上楼去,然后重新把门关好,走下楼来,就匆匆溜走了。”

香特弗勒里猛地站起身来,冲出房门,在兰斯城奔跑,一边跑一边嚷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捕役们快去烧死那些巫婆!”然而天已经黑了,埃及人也已经走了,追赶上他们是没有可能的。

第二天,人们在离兰斯八公里外的丐地和蒂鲁瓦之间的灌木丛中,发现了篝火的残迹、小安妮斯的几根绸带、点点血斑和一些山羊粪。香特弗勒里听到这些可怕的事情后并没有哭泣,只是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隔天,她满头黑发一夜全白了。

再隔天,她就带着那只漂亮的小鞋子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