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桂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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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的专属发型师

说真的,我一直不相信他是广州仔,我只在私下里认为,他来自广东。

他在桂林的时间不会比我短,小二十年是起码的。他跟本地顾客能说桂林话,虽然带着他家乡的口音,但本地人好像还就好他这一口,因为粤地的风尚在本地很吃香。他跟他搭档的伙伴说粤语,是不是正宗广州话,我有所怀疑,但也没法识别。

他叫阿贤,我的专属发型师。这个专属不是谁派给我的,是我和他共同用岁月打熬出来的,我用我的信任,他用他的手艺,我的信任中偶有用到过坚持,他的手艺则不断翻新,但并不出奇。就这样,我跟他没有任何约定,只是凭着默契,把这种专属关系维系了十余年。到底是十几年,我记不清了,也有可能是十年,反正就是从某一天开始,我忽然决定把自己头上的事全部交由他来打理,没人发出口令,也没有任何仪式,我们的关系从那个时间点延伸出来,不知不觉,居然就超过了一些人婚姻的寿命,可是一回头,却找不到开始的纪念日。

这实在是一种没有任何负担的关系。他从不推销美发用品,也不会让他的洗头小妹向客人兜售什么月卡、年卡。从始至终,他不主张我烫发,哪怕在烫发很流行、很赚钱的年份里。他说我的发丝细、发质柔,不烫有很好的光泽度,烫了发质就伤了,而且人还老气。有一阵流行蘑菇头,我到他那儿试着提过几次申请,他拒不帮我剪,说我的脸型适合下发略尖,圆了就不好看了。又有一阵流行爆炸头,他连小爆炸都不让我尝试,最后被我吵烦了,宁可只赚十块钱帮我做“一次烫”,就是洗过就变直的一次性烫发,也不肯收我眼巴巴想送上去的几百大元,做个“有毒”发型。没错,他说那发型配别人也许合适,配我就成了毒药,实在有害于他所强调的“气质”。

事实证明他每次说的都是对的,他简直成了我头上的主宰。因为有了阿贤,我蓄发的过程变得前所未有地从容——在短发开始一点点留长的过程里,每个月找他修一次头发,每次他都修出在那个长度上适可而止的小碎。直至有一天,我波澜不惊、循序渐进的发型引起了挑剔女伴的注意,她对我说:“你现在的发型,是你梳过的所有发型中最适合你的。”是呵,在喧嚣嘈杂的世间,我跟我的发型互相找到,它就已经不只是发型,而变成了某种冲淡的生活方式。我开始相信,发型也是一种软雕塑,要经过多次打造才能成型,要是这人剪一下,那人剪一下,就永远不可能完成一件作品。我很享受这样一种平静,走在闹市的人流里,再也不用操心、烦恼,我是烫发呢,还是不烫?是留长呢,还是剪短?虽然是些世俗琐碎的问题,却常常很让人牵肠挂肚。我对阿贤的依赖达到这种程度:他要是忙着,换别人来为我吹头,我会觉得吹出来的头都是方的。

我刚到桂林的那几年,桂林妹流行嫁广州发型师,几乎每一家广东仔开的发廊都门庭若市,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生客,甚至有点不得要领似的挤不进去。后来听说,有个妹仔嫁给了阿贤的伙伴之一阿明,阿明带她去了美国。阿明在美国干的营生还是发廊,专给唐人街的华人做头发,几年以后回来探访,小两口坐在一间休闲餐吧里吃饭,碰巧在我和朋友邻桌。他们默默地吃,除了身边多了个孩子,没有任何高潮迹象,甚至还少了些许出国前有过的聒噪和热闹。

阿贤没出国,他觉得国外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就一直在桂林待着,不知不觉就过完青春期步入了中年。他娶的桂林妹先是赌钱,后是吸毒,最后扔下个孩子长年住进了戒毒所。所以,阿贤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孩子还是要有工作,没工作就会打牌,一打牌就会赌钱,输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十几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当时我不以为意,以为那是他对顾客的殷勤所致,一来二去,发现他的赞美是真心的,他说:“你那么年轻就那么能干,真厉害!”他对小城中像我这样的职业女性好像接触不多,我因而在他那儿赢得了少有的认同。

有一阵阿贤干活真是拼命呵,天天围着那把理发椅转,好像每天站够钟,做够客人,心里才安生,活着才踏实。为此,饭可以不认真吃,经常跟着店里的伙计,不是米粉,就是盒饭地胡乱打发;觉也可以少睡,早上九点开门,晚上一定入夜才打烊。别人的节假日,变成他的大忙时。就是过年他也不回家,越是过年,他就越是连轴转,用自己的劳作,扮美别人的春节。“没办法,”他说,“孩子还小,放在外婆家,所有家用都从我一双手上出!”说时下意识地往胸前举了举双手,一手捏着梳子,一手持着剪刀。我心下暗忖:“这么能吃苦,一定不是城里人,广州仔哪有背井离乡到小城市这么打拼的?”

有一年为了扩大经营,阿贤告别几个同乡,和另外一个本地合伙人,在象鼻山旁的公交车站那儿开了一间既宽敞又潮的店。地段很好,市区中心的中心,可惜的是,店的位置设在一条单行线上,过往行人也以外地游客为多,当地人少有从那儿过的,这不觉间影响了客流。更滑稽的是,本来开门见山的位置,门口公交车站竖起了阔绰的站台——政府形象工程之一——就把从里面看出来的什么风景都挡了,把潜在顾客群从外面看进去的视线也挡了。于是店里逐渐冷清下来,只有我这样的熟客,才会专门找上门去捧场。正好那两年我辞职了,阿贤却并不嫌我没工作,知道我在家写字,他没来由的鼓励还是那句话:“好好写,你好能干的!”反而是我憋不住了:“赶紧换地方吧,你不能只帮别人挣租金呵。”

他就换了,换到市中心的另一个十字路口,店名取了个意大利式,合伙人变成个花枝招展的老男人,也是本地人,经常拿眼睛瞟阿贤收我多少钱。有一段,老男人到外面晃了一圈,回来就在他自己座席旁贴上了“韩国受训归来”的标签,洗剪吹单价也调高了,还凭空多了个价码更加昂贵的“形象设计”。阿贤悄悄告诉我,那人只是到广州上了个培训班刚回来。跟那人合伙没多久,阿贤就退了股,变成每月领工资的高级师傅,再后来不久,也就是现在,阿贤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跟他认识的那条老街上,跟他当年同乡中的几个,合开了一间很小的店面。他说这样好,没有高额的租金负担,自己兄弟,也好打交道。

就在阿贤换来换去的过程里,我的心思也没闲着。我觉得阿贤做头做得好是好,长期给同一个人做,是不是太单调了,是不是自动放弃了变化的机会,是不是已经成为可笑的定式,自己还浑然不觉……不瞒各位,我心里还嫌阿贤那段帮我剪的头,头顶上的发,总是很贴。于是有那么一次两次——只要心思活了,总不缺这样的机会——我给完自己借口,阿贤不在店里,或者电话不通,就钻进了别的发廊。发廊小弟没说几句就撺掇我烫发,我当然坚决不干,于是师傅出面了,说不是烫发,是定型,他们店里特创的,火候掌握特别好。我立马中招。新技术,原创力,这种词汇专门杀我这种人。于是顶着个被从头顶局部定型的蓬松发型晃了一年半载,事后回过头来看那段的照片——什么自欺欺人的定型,可不还是烫发吗?真是显得老气啊。

终于恍然大悟,岁月在流走,发质也在变。我在嫌弃发型师技穷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自己头发也有弹性逐渐流失的一天,弹性一减少,必然就显得贴。有些时髦而轻慢的发廊为什么只接待年轻女子,因为接待年长妇女会比较的吃力而不讨好。怯怯地回来,怀着偷情般的歉意找到阿贤。他倒是大度:“嫌头顶上不够有发量?这个不用烫的,剪也剪得出。”我信他,靳羽西说过,女人是用不着烫发的——瞧我多明白,早都干吗去了。

前天在他店里,他说起最近为什么常常回老家,因为父母年纪大了,老病交加。说起他家在广州上下九的老屋,现在搬到了一德路。一德路为什么没有蚊子?只有老广州才知道——因为那里整条街批发海产品干货,蚊子闻不得海腥味。说起他小时候爱跑步,每天一跑跑上沙面,围着沙面跑一圈又回上下九,坚持了十几年,打下了好的身体底子。说起我在广州住过的爱群大厦,就在他们一德路前面。说起他仍然留在广州的兄弟姐妹,大家十几年前就商量好,每人每月拿出一笔钱,作为父母养老基金存上(他口音重,把“基金”说成了“资金”,但我听得懂),攒到现在已经很多了,完全够父母住院花销。他真是个广州仔,精明,实干,体育控。他家老屋在西关,认真追究起来,他还是传说中的“西关少爷”。

“广州有家,你当年为什么还要来桂林呢?”

“那时在广州做发廊,一月也就五六百,这边有人请我们过来,一月可以赚八百,甚至上千,就留了下来。等到想走的时候,手上已经攒了不少客人,就有点舍不得,于是又做又做……等到再想回去,已经回不去了,用这边的钱,买不起那边的楼咯……结了婚有了小孩就更加……桂林也不错。”

黑瘦的阿贤是极瘦的那种,常年理个小平头,不同时期变化一下头发的颜色,再穿件酷酷的色彩饱和度很高的黑恤衫,从后面看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做发廊的,身上很自觉地要带上时尚元素,才能够吸引市面上爱赶时髦的年轻男女。但这几年,阿贤渐渐有些驼背了,得棕黄的头发茬,有时会露出霜白的两鬓。我经常会想:总有那么一天吧,阿贤真的老了,不做了,那我该找谁去做头发呢?恐怕那时突兀地出现在别的发廊、别的发型师面前的我,也足够令别人放心到可以随便加价或者搭售的程度了吧?望着远空的天际线,我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好快,只是理个发,就去了半辈子,而我和阿贤这样两个出来寻找不同时空况味的异乡人,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却把他乡变成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