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桂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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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桂林叔叔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父亲从部队转业了,分配到桂林,新单位叫群众文化馆。这里好热闹,唱歌的,弹琴的,画画的,打球的,什么热闹有什么,最热闹的是灯光球场,里面有篮球比赛和歌咏比赛,街上的人要凭票才能进来观看,我不用票就可以到处跑,还可以坐第一排。这地方风景也不错,有桂花树,还有别的树,院子边靠近厕所的角落,有一棵老树,树窝窝里有一种蘑菇,做汤最好喝了,父亲经常举着我伸手进去掏,可是有一次居然掏出一只蛤蟆,太恶心了,我再也不去掏了,连蘑菇汤也不喝了,看见蘑菇我就会想到蛤蟆。

文化馆里的阿姨比叔叔多,那些阿姨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还涂脂抹粉,脸蛋好身材也好,蛮漂亮的,可是我更喜欢叔叔,觉得他们比她们聪明,跟他们在一起有意思,跟她们在一起,意思谈不上,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快乐。她们的外形好看,看看还是很舒服的,可是如果交谈,就没什么意思了,无非是说你胖呀瘦呀高呀矮呀,没有触及灵魂的话题。父亲第一次带我去上班,在大门口遇到一个眼镜叔叔,还没等父亲开口,我就叫了一声叔叔好。

我是有心叫的,因为觉得那叔叔一定懂不少东西,我想跟他学,都戴眼镜了,想想看脑子里该藏着多少好东西?那些东西要不传给我,就太可惜了。我不是见叔叔就叫叔叔好的,说实话,我对成年人没好感,大概成年人对我这样的孩子,也没什么好感,喜欢捉弄我,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互相捉弄吧,反正来到这世上,我对成年人就没抱过期望。

桂林叔叔尤其喜欢捉弄我,他们自以为好聪明,经常设一些套子让我钻,有次我碰到一个叔叔,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狗来问,旁边的人都笑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心想好怪哦,怎么有人姓狗呢,后来马上明白了,原来他不姓狗,他是变着招儿在骂我是狗呢,你们看桂林叔叔多可恶。我当时真想用一句本地粗话回敬他——这里的粗话跟这里的米粉一样有名,他们不说丢,说操,操字后面可以一口气接上五六个字,最后一个字是逼,逼你认错的逼,操的目的就是要逼你认错。可是考虑到我的身份,我忍住了,体面人家的孩子是不说粗话的,在心里骂骂可以。

我只是说哦,原来是狗叔叔啊,那你别挡我的路好吗,我要走了。旁边的人又笑了,纷纷夸我说得好,因为有句话叫好狗不挡路。对付这种鬼叔叔,就要用鬼办法。在这里我想提醒小朋友们,在鬼叔叔多的地方,一定要学会自我保护。怎么自我保护呢,比如遇上他们老来教训你,你明知大人说的没道理,也别跟大人计较,不吭声就是了,你越想跟大人说个明白,就越说不明白,大人在乎的不是道理,是面子,要想避免被大人死缠烂打,最好的办法是沉默,任他们说什么都假装没听见,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真的没什么见识,有时连灵川小狗狗都能猜透他们的心思,可他们居然以为我不懂。

捉弄我的叔叔,我当然不喜欢,不过还有一种叔叔,我也不喜欢,什么都顺着我,我放个屁他都乐半天,这种叔叔也没意思,我都懂得3乘3等于9了,他还罗里罗嗦地跟我解释1加1为什么等于2,我要得到成年人的待遇。这种叔叔好碍事的,我想晒太阳,他们老挡住我的阳光,我想淋淋雨,他们赶紧撑起伞。至于桂林阿姨,更麻烦了,分明是自己想不清楚,讲不清楚,却老怪我们小朋友听不懂,还用手指来戳,戳我们的额头,有时还戳太阳穴,遇到这种人,我都尽量躲开,实在躲不开就敷衍一下,嘴上哦哦答应着,眼睛是冷的。都二三十岁的人了,想事情还不如我,老在那自言自语,为什么咧,为什么咧,他为什么不爱我咧,我为什么老想他咧,遇上这样的阿姨,你说我能不心烦吗?好像天底下只有一件事,就是她该不该爱他。还有呢,你说阿姨傻笑也就算了,她们本来就黏糊些,可有的叔叔笑不笑,完全是随阿姨的,跟阿姨的小奴才似的,阿姨笑,他们就笑,遇到这种叔叔,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们。

还有一个叔叔,好奇怪的,平日见我理都懒得理,唯一一次理我是骂我小破孩——不是小破鞋,是小破孩,破烂的小孩子。这人对我好冷淡,可只要父亲出现,他马上就假装很喜欢我的样子,过来勾我的下巴,还夸我好聪明。我起先有点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不喜欢就不喜欢嘛——我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无所谓,可他为什么要装喜欢呢?后来我明白了,看父亲一身军装,他害怕,想讨好父亲,我只是他用来讨好的一个工具,用过后也就不再搭理。

那么我喜欢哪类叔叔呢?隔壁有幢小洋楼,楼里有个叔叔,他的腿有点问题,走路一高一低的,喜欢坐在葡萄藤下玩扑克牌,他的手指好神奇哦,洗牌哗啦哗啦的,都还没看清楚,牌就洗好了,还会变纸牌魔术,无论你怎么换牌,他都能找出黑桃K。他还教我唱桂林儿歌,什么一(驿)门前,二江口,三里店,四(驷)洲湾,五里圩,六合路,七星岩,八角塘,九曲桥,十字街,都是本地的地名,我只知道七星岩和十字街在哪里,其余的都是第一次听说。我问为什么没有三多路和五美路呢,他说路名太多不好听,说着唱起了下一首,老弟老弟,我带你克(去)看戏,我坐板凳你坐地,我吃瓜子你吃屁。这明显是占我便宜的,我听懂了,但装出不懂的样子,这样他才会继续教我。

有次他拿了只鸡蛋问我,怎么样能让这只鸡蛋在石桌上立起来呢?我喜欢这种问题,可抓着鸡蛋在桌子上左放右放也立不起来。他拿过轻轻一磕,磕破了一头的蛋壳,立在石桌上了,说这叫不破不立。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我就没想到呢?我当时就愣住了,好钦佩他。过了一阵我鼓起勇气问他,叔叔为什么你……走路一高一低的呢?他说那是为了跳得更高。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他不可能跳得更高,他跳得还没我高,可是这个回答镇住了我,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那是些什么东西,一下也说不清楚,还得琢磨,而我喜欢琢磨。我好喜欢这样的叔叔,虽然他的腿有点问题。

我上前打招呼的这个眼镜叔叔,也挺不错的。他整天坐在一架钢琴前,一边弹奏一边唱歌,他的左手特别好玩,要么翻乐谱,要么捋头发,要么在空中挥来挥去,总不会闲着,实在没事干,就拿只苹果给我吃。眼镜叔叔负责组织歌咏比赛,站在前面打拍子,比如唱“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唱到“兵”、“进”和“心”时,他的左手向上一扬,所有演员的脑袋也跟着一抬,那些阿姨和留长发叔叔额前的刘海,唱着唱着就甩起来了,又整齐又好看。遇上这种时刻,观众总是爆发出掌声。这里的观众没那么多规矩的,只要觉得好看就鼓掌,哪管你演完没演完啊,还格格笑。有的妈妈抱着小朋友,比我还小的小朋友,一边听唱歌一边喂奶,奶水随音乐灌进小嘴,这样的孩子长大,不成音乐家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