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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归帝京(1)

且说两人絮絮闲话良久,忽听得绮罗腹中咕嘟几声,她颇有些羞赧,刘胤却道:“糟了,那两只兔子还在炉上烤着。”两人赶回破庙中,却见那灶中柴火还没熄,但两只野兔却都已烤的半面焦黑。刘胤慌忙把野兔取了下来,先撕了一半没有糊的递给绮罗,笑道:“这面还正好。”绮罗瞧着却有些发憷:“这样就能吃了?”刘胤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在肉上擦了擦,鼓励她道:“你先尝尝再说。”绮罗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想不到入口却香嫩的很,竟然还有盐椒的鲜味,她一边大口吃着烤野兔,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那块石头是什么?”

刘胤道:“是盐石,从前出征在外,哪里能带太多干粮,大多时候都是就地造饭。有时候弹尽粮绝,便要宰马充当军粮,马肉可不比兔肉,最是腥膻,若是没这东西哪里吃的下去?”绮罗确实是饿了,半只野兔吃了下去,犹自意犹未尽,刘胤笑了笑,又把另一只野兔被烧焦的部分的部分递给了她,绮罗接过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多时亦也吃了个干净。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转头看到刘胤似笑非笑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发现他一直都看着自己,这才发现不对,懊恼道:“你是不是还没吃?”

“没事,还有。”刘胤笑着道,便拿起那糊了的兔肉吃了起来。绮罗又羞又愧,慌忙去夺他手里的兔肉:“这都烤焦了,如何吃得?”刘胤拍了拍她的手道:“从前生的也吃得了,更何况这还是熟的。”说罢毫不为意,大口地咀嚼了起来。

绮罗怔怔地瞧着他的样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面上便流露出几分羞愧的神情,垂头道:“都是我不好。”刘胤笑着向她凑近了些,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呼吸可闻:“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如此?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想想如何补偿。”这情形颇是暧昧,绮罗面上一红,喏喏然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已退开了几分,笑道:“吃饱了先歇着,好好想想明天要去哪儿。”

她静默了一瞬,开口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个歉。”

“唔?”

“那日秦老夫人死时,是把先帝的金虎符交给了我的,但我却没有给你,”绮罗顿了顿,又道,“俭之,这件事若不跟你说清,我实在无颜面对你。”

刘胤默然片刻,点头道:“我知道。”

绮罗又羞又愧,低声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后来陈太妃是从我这里搜去了金虎符,又将你赶出了长安,才有今日的祸乱。我好后悔,应该早点把金虎符交给你,可我始终惦记着秦老夫人的话,还有当时我也并没有完全信你,才一再迟疑。”

“事情都过去了,”刘胤缓缓地道,“而且你当时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没有什么错。”可语声中却并无涩然。

绮罗越发惭愧,小声道:“后来我想,若是刘熙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骂我的。在孟津我最后见他那次,他就说过让我以后带话给你,让你自己做皇帝就是了,不用辅佐他的儿子去当皇帝。”

刘胤沉默了半晌:“熙弟当真这么说?”

“是。”

刘胤长叹了口气,忽然道:“你可知这金虎符来历?”

绮罗摇头不解,只听他慢慢地道:“当年父皇跟随昭武皇帝南征北战,昭武皇帝立国时得到了昔日晋宫中的白玉虎符,此物能统领天下之兵,传说得白虎符者必得天下,被多少人争夺视作至宝。可是后来昭武皇帝驾崩,白虎符被清河公主带回江东,我匈奴失了此宝,朝中人心大乱。不久靳准作乱,宗室被屠,若不是我父皇率兵讨逆,恐怕匈奴五部从此就被赶出中原了。”

绮罗插口道:“那这枚金虎符定是你父皇所铸?”

刘胤点头道:“带到江东晋室的那枚虎符始终未能取回,这枚金虎符是我父皇命工匠依原样铸造的,虽不能将天下之兵,却是我刘赵至高无上的兵符,得金虎符者能调动军马,将官见此物如见天子。父皇意外驾崩,此物久未现世,原想已是失落了,却没想到父皇早已传给了熙弟,熙弟又在出宫前将此物留给了张选侍。”他说起往事虽然娓娓,可语声中仍不无憾意。绮罗知他心事,便故意转了话题:“那你父皇为何不原样造一枚白玉虎符,偏要造金虎符?”

“你道原样造一枚便真能一样了?”刘胤不由失笑,“铸造这枚金虎符也有警醒宗室子弟勿重蹈当年祸乱之意,打下江山固然千难万苦,真能守住社稷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他语声一转,又道,“当年带那虎符回江东的前朝清河公主,与我父皇和羊后都大有因缘,这其中更有许多秘事,也不为外人所知。”绮罗默默点头,叹息道:“故人都已作古,恐怕很多秘密早已深埋地下。”

“那也并不尽然,”刘胤望着她笑道,“那位清河公主如今还在江东,恐怕如今也是儿孙满堂,若你有什么疑惑,兴许可以去江南找她问问。”他虽是开玩笑,绮罗却是当了真,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几遍清河公主的名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破庙里剩下的两根红烛很快便熄灭了,室内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透过破了的窗棂照进房中,清辉将周遭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两人找了几张破席就地躺了,却各怀着心事,谁也睡不安稳。绮罗辗转翻了几下身,却听刘胤淡淡地道:“睡不着?”

“嗯。”绮罗小声道,“你听到声音了吗?”

室内安静下来,便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有老鼠在佛龛下忙碌。刘胤转过身来,轻轻环住她的腰,却不说破,只道:“是落雪的声音吧。”绮罗身子一僵,面上如有火烧,黑暗中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刘胤却也并无其他举动,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她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自言自语道:“小时候娘亲也这样哄我。”刘胤却好像来了兴致:“唔?倒未听你说过小时候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过世了,我对她的印象也有些模糊,”绮罗小声道,“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也很穷,常常连吃饭的米也没了,可娘亲却给我请了个先生教我读书。那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时常哭着喊饿,可娘亲却严厉的很,若是字写不好,或者先生留的书没有背熟,就用竹篾抽我手心。”

匈奴贵族也少有人能通汉字,更何况女子,绮罗母亲的教女法子有些别出心裁。刘胤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你娘亲倒是与寻常匈奴女子不同,她想必也很有学识吧。”

“不,娘亲一个字也不识。”绮罗摇了摇头,神情黯然,“有时候母亲听我背诗,神色就会很郁郁寡欢,好几次我瞧见她偷偷地掉眼泪,还时常去箱子里翻看一件红色的衣裙。那裙子真是我见过最华丽的裙子了,金光灿灿的,缎子摸在手里又软又滑,可惜我只见过一次,后来一直到母亲病故,我都再也没见到过那只装衣裙的箱子。”

刘胤想起宫里流传过昭武皇帝与元后不睦的传言,心下更是印证,却不肯点破,只道:“那衣料既然如此贵重,大抵是封后时所着的衣裙,你母亲是姓呼延?”

绮罗点了点头,忽然语声一滞:“你……你知道了我的事?”

“是,”刘胤握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是太原王叔告诉我的。他说是你昭武皇帝的血脉,难怪父皇认你做侄女,又送你回长安来。”

“那你还冤枉我是石勒派来的探子。”绮罗抽开了手,闷闷不乐。

刘胤赶忙过去握住,柔声道:“那日我误会了你后,心里始终难受。后来便去找太原王叔打听了经过,我知道自己误会了你,很想去找你解释,可你却跳了水牢跑了,我心里后悔的很。”

绮罗颇是善良,很快便原谅了他,低声道:“这也不怪你,我一开始跟你说清楚便好了。”

刘胤轻轻拥住她,低声道:“绮罗,你很懂事。”

两人簧夜交心,说清了这些年的种种误会,都觉轻松不少。

两人静静地搂了一会儿,绮罗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烧,赶忙推开了他,却说道:“那年在冰河边遇到你父皇,他还说认得我父母呢。”

刘胤点头道:“嗯,那就是了。我父皇与你父亲昭武皇帝是结拜兄弟,呼延是我们匈奴五大姓之一,当年你舅父呼延南经战功赫赫,更是呼延氏所出的了不得的将领。”

绮罗怔怔的地出了会儿神:“他们……是结义兄弟?”

“别胡思乱想,不管他们是谁,你都只是我的绮罗,”刘胤轻轻把大氅搭在绮罗肩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绮罗泪水涌出,抬头注目于他:“你真的这样想?”

“什么同姓不得通婚?就算你父亲是昭武皇帝,他与我父亲也只是结拜兄弟。那些都是汉人的臭规矩,我们匈奴人不讲这些。”刘胤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昭武皇帝也娶过大小刘氏为贵嫔,我们匈奴人何曾计较这些狗屁。”

绮罗再也忍不住,投身在他怀中,嘤嘤哭泣起来,泪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了。

这一觉直到第二日晌午方醒,两人相对而望,见对方狼狈的样子,都不由得好笑。绮罗调皮道:“这位公子可是来逃荒的。”刘胤亦笑道:“小娘子这样俊俏,随我一同逃荒去吧。”两人说笑了一阵子,商量起正事来,刘胤问道:“如今你想到哪里去?”

绮罗想起昨夜梦到了母亲,心下微有些伤感,说道:“我想把母亲的骨灰送回洛阳与父亲葬在一处。”刘胤点头道:“好,那咱们这就上洛阳去。”

邺京宫城内,除了德阳殿便数承光殿最为巍峨壮丽。而此时承光殿的主人郑樱桃坐在华丽的凤榻上,头戴珠饰,身着锦衣,整个人都仿佛有了光彩。可她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儿子身上,她刚刚诞子才满月,一大早石虎便传下旨意赐名为“琮”。

石虎的长子石璲由黄门领着来给郑樱桃请安。石璲已经五岁了,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他由郑樱桃抚养长大,一进承光殿便很亲热地凑到郑樱桃身边,唤道:“阿姆说,郑娘娘给我生了个弟弟。”说罢,他探头探脑地看着郑樱桃怀里抱着的石琮像个粉嫩的糯米团子一样,便觉得十分好奇:“郑娘娘,他怎么不会说话?”

“你弟弟还小,长大了就会说话了。”郑樱桃柔声道,目光却不从石琮身上离开半分,顺口道,“璲儿喜不喜欢弟弟?”

石璲与郑樱桃十分亲近,当作自己的亲娘无异,可此时见郑樱桃目光爱护都在那个小小的团子身上,小孩子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石璲一撇嘴:“我才不喜欢他。”

郑樱桃身体一僵,扭头时已有些不悦:“有个弟弟陪璲儿玩不好吗?”

她平日里对石璲十分亲切,鲜有这样严厉的时候,石璲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郑樱桃越发恼怒,斥责一旁石璲的乳母道:“你是怎么教养太子的,一点礼数也没有,活脱脱像乡下的野孩子。”

正此时石虎抬步走了进来,见到爱妃斥责下人,幼子在哇哇大哭,心中极是不悦,恼怒道:“爱妃又使的什么性子?”

郑樱桃见是石虎来了,面色忙变了,堆起笑容娇怯怯地道:“天王来了,怎么都不通禀一声。”石虎冷哼一声,却携了石璲的手坐下,问道:“璲儿,怎么了?”

石璲自幼丧母,又失管教,性子跳脱的很,当下扭骨糖一样钻到父亲怀里,哭道:“父皇,郑娘娘不疼璲儿了,还凶璲儿。”郑樱桃骇了一跳,忙跪下道:“天王,臣妾决计不会对太子无礼的。”爱子哭得号啕不止,石虎如何会信她,冷哼一声,一把抱起石璲:“走,父皇带你去吃欢喜果子、羊酪糕。”

“喔!有欢喜果子吃了!”石璲喜地搂紧了石虎的脖子,欢呼雀跃起来。

郑樱桃怔怔地望着他们父子的背影,心中又恼又愤,不自觉地流下泪来。绿珠知她委屈,小声劝解道:“娘娘,且忍耐些,太子自幼失母,在天王心中位置不同,难免多怜爱几分。”

“人说后母难做,”郑樱桃恨道,“我对太子哪里薄过。一般都是天王骨肉,他连我们琮儿看都没看一眼。”绿珠赔笑道:“可是天王为小皇子赐了名啊,奴婢听说,琮是美玉的意思呢。”谁知一旁的黄门赵齐却不平道:“太子名讳璲,是端玉。小皇子名讳琮,却是礼玉,到底是尊卑有别的。”郑樱桃霍然站起身来,柳眉倒竖,咬牙道:“他是端玉,我儿是礼玉?”说罢,她一把扯过一早送来的谕旨重重地扔在地上,目中露出愤恨神情。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转暖。洛阳宫城内一派花枝灿灿,却比宫外更早几分报了春意。宫城往西的永宁寺,是佛图澄修行的住所。这日里刚过晌午,石虎带着几个黄门赏过了华林园中春景,又信步往永宁寺而来。他一进寺中,便觉与园子里的景致全然不同,无半点花香鸟语,只有古木参天,别有一派幽静安逸。石虎自是熟路的,也不让人通禀,径直向后院的禅房而去。

禅房内,佛图澄盘膝在蒲团上,正闭目诵经。石虎示意一旁侍候的小沙弥都在屋外守候,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虎钮田黄小印把玩。约略等了半炷香,佛图澄正在送完一卷经文,睁眼时一眼瞥见石虎,顿时大惊请罪:“不知犯讳,老衲自请死罪。”

石虎反而有些好笑:“一枚小印而已,怎谈得上犯讳,大师何至于如此迂腐。”

佛图澄却跪在地上不起,诚恳道:“陛下如今已贵为天王,命由天授,人间何能有物去冒陛下名讳?老衲虽得陛下宠信,却不敢僭越。”

石虎初时讶然而笑,待听他说完,却又锁了眉头,沉思一瞬,淡淡地道:“朕新登大宝,还未颁谕天下避讳之事,大师无心之过,不必追究了。”佛图澄这才站起身来,却恭敬侍立在他身后。石虎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几句,佛图澄仍坚持不肯坐下。

这样一来,石虎倒是失了兴致,饮了口茶,便望向了窗外出神。

只听耳旁人苍声道:“陛下事多繁碌,还有何事能如此挂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