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宣神情茫然:“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她一直想去塞外看看,我便陪她去走一遭。”刘胤又惊又骇;“你就这样抱着她去?”石宣目光一滞,好像刚刚发觉这是个问题,他望了望怀里的女子,似是恋恋不舍地将她的尸身平稳地放在上,待做完这些动作后,便再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罢了,人生在世,都是一具皮囊,你如今丢了这皮囊,却还留我在世上受苦,你说是你傻,还是我傻?”说罢,他的身影已转过山丘,竟是不知去向何处了。
刘胤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他,又不放心绮罗独自在庙中,只得转身回来。他瞧了瞧地上玉琪的尸身,叹了口气,在地上挖了个土坑,将玉琪好好安葬了,又捡了块木头立在坟头。他本想写几个字,可也不知道她姓名来历,只得作罢,看路边有几枝梅花倒是灼灼红艳,便捡来插在坟头上。
饶是如此简陋的安葬,他也忙活了一个下午。等他回到破庙中时,却见绮罗已经醒来,依靠着那半塌的佛像,一双漆黑的眼珠骨碌转,见到自己便露出了极喜悦的神情。刘胤心下一软,快步过去扶住她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不唤我一声。”绮罗低头道:“刚醒一会儿,看你的长剑还在地上,就没有出去……”说罢她的目光瞥过地上的剑,面上露出一丝羞意。刘胤一怔,随即明白她的心思,自己素来剑不离身,若是长剑在此,人便不会走远。她一方面是对自己信赖至此,另一方面却也是怕出去了自己反而找不到他。在世上有一个人如此信任依赖,他心间陡然一热,伸臂揽住她道:“别怕,以后我不会走远。”
“真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目中欣喜万分。他凝神瞧她,却见她粉腮如霞,星眸含情。两人明明落魄到了极致,身上斑斑血迹混着灰土雪痕,整个人都如从泥堆里爬出来的,哪还有半点往昔的风仪?可明明到这样的境地,却反而更坦荡见到彼此真心,两人再无束缚,倒是罕有这样适宜的时候。刘胤伸指在她面上剐了一下:“傻子。”她乐得咯咯笑了起来,快活的好似林间的鸟儿。两人说笑了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是谁救了我们?”
刘胤眸光一黯,简促地说了石宣救了他们俩的经过,却隐去了玉琪身亡一节,又怕绮罗追问下落,又道:“他们还有要紧事要做,就先走了。”绮罗怔怔出了会儿神,却没有追问下去,说道:“小宣和玉琪他们知道了当年下毒的事,也许是急着回洛阳去报仇了。”话虽如此,可她却还是有些沮丧:“他们都没有等到跟我打个招呼再走。”刘胤放下心来,亦是笑道:“等他们大仇得报,到时候自会去找你的。”绮罗点了点头:“是,玉琪说我还欠她一顿酒。”刘胤不愿再提这事,岔开话题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绮罗笑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能有什么吃的?”刘胤向外望了望,看着外面低垂的铅云,眉头锁起:“我出去看看。”说罢提着长剑便大步走了出去。
绮罗独自在破庙里四处张望,却被那几尊东倒西歪的神像所吸引,不免走过去细细查看。却见那神像上蒙尘日久,面上的金漆都斑驳不堪,但昔日刀削石刻的锋利痕迹仍在,神像的金刚怒目,颇有几分凶煞,她与那神像对视了几眼,竟觉有几分寒意,赶忙低下头去,可是眼角余光却隐约瞥到神像下有殷红一摊血渍。绮罗心中生奇,忙蹲身下去细细查看,却见那血渍已然干了,而神像的佛龛下还压着一角白色的绸布,仿佛是从衣裙上撕下来的,她扯出那块绸布,展开看时,却顿时惊呆了。
到了天黑时刘胤方才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兔子,还没进门便大声笑道:“今日运气不错,晚上你有口福了。”可等他迈入破庙却有些惊奇,四下黑黢黢的,他心里莫名地一慌,喊道:“绮罗?绮罗?”
少顷,殿角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忙快步过去,却见绮罗倚着那神像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中,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刘胤心下一松:“怎么不点灯?”她却不做声。刘胤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去抚她的发丝,却觉她身子微微一颤。绮罗慢慢抬起头来,面上也无异样神色,只小声道:“我有些饿了。”刘胤这才放了心,笑道:“真是孩子气。”
破庙里倒是原本就有炉灶的,还有一口生了锈的大铁锅,刘胤将两只野兔剥了皮洗尽,又拾了柴火堆在灶中引燃,将那野兔架在炉上烤了起来,不多时便是肉香四溢,殿内一片融融暖意。刘胤忙了半天,却觉身边又没了动静,他回过头去,只见绮罗依旧坐在地上,只是抬眼望着火堆发怔。他纵是再迟钝,也该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挨着绮罗坐下,探头去看她神情:“到底是怎么了?”绮罗眼眸一转,黑的瞳仁里浮起一点烟气,凝神望向了他:“你会不会骗我?”
刘胤怔了一下,揽住她的肩头,笑道:“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谁知她却推开了他,眼波幽幽:“我是认真的问你。俭之,你有没有什么事骗过我?”刘胤定了定神,只见绮罗的嘴唇已是扁了,却是快哭了出来。他心头一软,揽紧了她,柔声道:“我不想骗你,若是真有事瞒你,也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后还是会告诉你的。”绮罗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了一角衣襟,递给了他。刘胤接过打开看时,却亦是吃惊,只见那一角白色的素缎上竟是用血写满了字,他稍一分神便很快看了下去。
“宣哥哥,是我吸出了你伤口中的毒血。如果我死了,你切切不要伤心。那日在坡上,听到绮罗说她真欢喜,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身旁,我也会觉得欢喜得紧。因为无论你如何厌我、烦我,你却再也甩不开我,也无论如何忘不掉我了。师父说世上的愚人甚多,大多数都有痴心妄想,沉溺于苦海而不知自拔。可我心甘情愿做这样一个痴人,如果有来世,定要你来痴心于我,你说好不好……”
原来玉琪中毒后咬破指尖在衣裙上写了一封绝笔给石宣,只是不知为何这块缎子被压在了佛龛下,而石宣醒来后心神俱震,竟没有发现,却被绮罗拾到。上面写得内容与石宣所述差不多,玉琪伤心欲绝之时将心意拳拳记在了指间,只是后来大抵因为毒发了,她的字迹也散漫不清,瞧得不甚分明。绮罗瞧他神情,便知他早已知晓:“你是见到他二人了的?”刘胤点了点头,老实道:“我醒来时,石宣还在这破庙里,他怀里的玉琪却是已经气绝了。”
“那小宣去了哪里?”
“他伤心过度,神情也有些癫狂,但神志该是清醒的,我瞧他的去向,是向西去的。”他顿了顿,又道,“我把玉琪姑娘埋在了土丘下,你要是想去看看,我这就带你过去。”
绮罗木然地随着他去了玉琪的坟前,斯人芳魂已逝,哪还能寻踪影。天地间悲风怒号,草木萧瑟,却见一枝红梅斜插在雪中,灼灼烈烈,风中更加峥嵘之姿。
绮罗怔怔地瞧着那枝红梅,想到从此阴阳两隔,忍不住悲怆悠悠,坠下泪来。刘胤见状心下有些愧然,便说道:“是我的不是,我只顾怕你伤心过甚,却没有替你与她的情谊着想。”绮罗回头望着他,只见他眼中满是真挚,心下的恼意便也褪去了几分,俏脸一板,对他道:“你既说是真心对我,便该事事坦白明了,小事尚且如此,生离死别更是何其大事,怎能都由你擅做主张,说要怎样便是怎样?”刘胤也不驳她,点头道:“是是,以后都依你。”刘胤自十六岁起便领兵打仗,向来说一不二,几时有这样低声下气之时,只见他柔语温言,轻声劝慰绮罗,而绮罗的满怀怨愤终于渐渐消散,两人倚在一处,闲言细语,别有一番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