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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庆宫春(1)

中山王府自失火后,依原样又重修了一座王府,规模何止数倍于从前,可殿阁楼台布置如旧,若是故人来访,自是能寻出几分不寻常。众人已得了旨意,中山王石虎早已携了部从在门外跪候,此时天气刚刚转热,一到中午蝉鸣不止,更惹暑意。众人身着厚重汉装,在门外跪的久了,便觉汗湿重衣,偏生天子面前不得失仪,众人跪着纹丝不动,内心却早已叫苦不迭。

不知疲惫的蝉鸣声忽地晏了,却是礼乐齐鸣。众人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却觉面前尘土飞扬,竟是仪仗在府门外停驻了。

石宣登基后还是第一次来中山王府,虽是简服出行,仍旧带了侍从校尉,此时他下了御辇,却是握住了跪在最前的石虎的手,笑道:“叔父乃国之柱石,不须多礼。”石虎顺势而起,竟笑道:“老臣年老力衰,是跪不得了。”石宣身后的校尉们人人面露异色,偏偏石宣似是毫无察觉,俯身抱起了一旁的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笑道:“这是璲儿吧,如今已这样大了。”

石璲今年已有两岁半了,正是咿呀学语童言无忌之时,他一边咬着白胖的手指,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石宣,忽然伸手去揭石宣面上的金面具,口中咯咯笑道:“驾……驾……”

虽是无知孩童,但天子如何能受辱?石宣身后的侍从臣子激愤万分,而带石璲的乳娘亦吓得面色煞白,连声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石虎亦厉声呵斥道:“璲儿,不得无礼。”口中说的虽严厉,可一双鹰般的眸子却是紧盯着儿子的,唯恐有半点闪失。石宣瞧在眼里,淡淡一笑便将石璲递还给她的乳娘,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唾沫:“稚子无知,虎叔何必放在心上。”石虎又厉声训斥了那战战兢兢的乳娘几句,这才回头说道:“多谢陛下宽宏。”

众人进了中山王府,便先向正堂而去,里面早已备好席面,俱是丰美佳肴,鹭鸶饼、日月柱、荔枝肉、天喜黄芽……一时琳琅满目,也不一一数尽。宫中内侍先拿银箸每样都一一尝过,这才点头。

樱桃坐在厢房中枯等了一炷香,眼见着茶盏见底,也无人来招呼,便起身四处走动,一眼却瞥见厢房的案台上浮灰堆积,却有几本册页散落其中,页角泛黄,隐约露出几个熟悉而隽秀的字来。她正待拿起细看,忽听外面门杼轻响,她心中又惊又喜,赶忙垂首而立,半晌却不闻人声。她抬头看时,只见佛图澄站在面前,一抹失望之色便无法隐藏:“怎会是大师?”

佛图澄眸光一闪:“你可想好了?”樱桃低头不语。佛图澄微微皱眉,不悦道:“修行在个人,小冉将军为你作保,老衲已将你引入门中,你何必还做他想?”

樱桃声音里带了哽咽:“到底与当今圣上有缘,让我怎能甘愿,只求大师今日帮我了结这一痴愿。”佛图澄长叹道:“罢了,痴儿。合该你命中有次波折,本是九天金凤的贵命,偏要做只扑灯投火的飞蛾,帮你也无不可,只是日后休要后悔。”樱桃大喜过望,擦泪道:“奴婢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大师的深恩。”

佛图澄叹息而出,不久便有宫娥来引樱桃去内室,先换了中山王府的侍婢衣裙,那宫娥又要为她簪发,樱桃摇头道:“不须了。”她这一头长发乌黑油亮,最是自得,便取了点桂花头油细细抹过,果然越发增添容色。对着铜镜,她松松绾了个坠马髻,也不饰珠玉,只在发边斜斜簪了一枝玉兰。宫娥惊道:“这恐怕不妥。”樱桃转眸间自有一股威严态度:“谁又敢说什么?”那宫娥果然不敢言语。樱桃在容貌上颇是自负的,粉黛一概不取,口脂点了指盖大小的一绛,对镜再照,果然清丽异常。可她眉间郁色一转,略是迟疑片刻,还是在两鬓贴了飞黄。

且说等到席上歌舞暂歇,石虎便道:“今日有一道菜式极稀罕的,臣不敢藏私,还请陛下品评。”说罢一拍手,自有侍女们端了小锅列队而来,走在最前的女子身姿婀娜,尤其是那一头乌黑长发绾成的坠马髻格外引人注目。石虎微微一笑,只道:“燕窝原也是宫中用的,只是这厨子是从南方来,他有手天泉滚新燕的绝活。”石宣不免奇道:“何谓天泉滚新燕。”

石虎如数家珍:“每锅只取官燕二两,先用建康玄武湖的天泉水烧滚了泡开。再用银针挑去燕窝中的黑丝。这厨子还有一锅高汤,却是用嫩鸡汤、鲜火腿佐以新蘑滚过的,把高汤浇在燕窝上,便得极清淡的一碗,唤作天泉滚新燕,传说建康城里的司马老儿最爱这个。”

樱桃屏气凝神地站在石宣身边,端着石锅的手心早已沁出汗来。此时站得近了,能见石宣俊朗的眉目如旧,唯有眉心隐隐笼了层黑色。她心神微动,手便有些不稳。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小心将那锅盖掀开,却见石宣果然向小锅中望了望,赞道:“汤成玉色,果然不凡。宫里做燕窝爱用羊酪,未免过膻。哪有清汤以柔配柔来的适宜。”却是一眼也没看向樱桃。

石虎点头道:“正是如此,加羊酪太过于腥膻。至于民间酒肆,以鸡丝江珧柱入燕窝,粗物满碗,实在如真乞儿卖富,越发露了贫相。”

两人说的是吃食,可石虎的目光还是掠过了一旁捧锅的樱桃,他略是一怔,似是有点诧异。樱桃心中一凉,自己站了这么久,连石虎都瞧见自己,可石宣却看也没看一眼,那定是一点也没放心上了。她到底不甘心,一狠心悄悄地从裙底伸足绊了一下身旁的侍女,那小侍女果然没有防备,手里端着的热锅一斜,却是兜脸就往席上泼去。站在不远处的众黄门惊慌失措,慌忙扑过来又哪里来得及。石虎应变奇速,立刻闪身挡在石宣面前,堪堪伸手接住那热锅,这石锅何等滚烫,又溅出大半汤汁,石虎双手烫的通红,可他好像浑不在意,稳稳地将石锅放在桌案上。

“快传太医来。”石宣何等动容,适才的一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他赶忙扶住石虎,见太医替石虎上了药,又用绢帛包起,又问道,“中山王的手可有事?”

太医皱眉道:“不算大碍,只是王爷这些时日是摸不得刀剑了。”

习武之人,向来刀剑不离手,石虎戎马多年,武功更从未放下过半日。众人皆是震惊,石虎手下大将桃豹第一个便怒道:“还不快将这贱婢拖出去杖死。”

那小侍女唬得面色煞白,偷偷觑了樱桃一眼,不敢道出实情,只跪泣道:“奴婢死罪。”樱桃方知惹出祸来,面色苍白极了。而那小侍女害怕的浑身发抖,几乎晕厥过去。

石虎默然不语,好似在听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反倒是石宣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犹豫道:“朕并没有受伤,叔父也只是小碍,何必弄出了人命,反而不美。”郭殷觑了觑石虎,见他摆了摆手,便悄悄地命人拖了那小侍女下去。石虎至此方道:“是臣准备不周,有失教之过,臣愿受罚。”石宣目中含泪,似是感动万分,轻轻扶住他的右臂,叹道:“叔父忠心可鉴。”石虎亦是颇受感动,眼眶一红,道:“陛下贤明,臣愿肝脑涂地。”君臣惺惺相惜,自是不在话下。

临到天色渐暮,主宾欢畅融融,具是和睦之气。石虎亲自送驾至门外,石宣忽地转身道:“听说徐光徐大人因修私宅的小事被御史弹劾,毕竟小过不掩大节,如今廷鞫未行,不若留中吧。叔父以为如何?”石虎眨了眨眼,仿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此事,迟疑道:“此事倒未听说,容臣去查问一二。”石宣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有劳叔父了。”

目送着石宣的御辇远去,石虎立而未动,倒是郭殷皱眉在旁道:“臣让人守了月余,才抓到那徐老儿这一桩错处,若放了他岂不可惜?”石虎冷声道:“陛下之言,如之奈何。”郭殷咽了口唾沫,哪里甘心,又道:“陛下性狡,却多有妇人之仁。”说着他瞥了瞥石虎包扎好的双手,似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下去。

石虎心中如明镜一样,“哼”了一声,半晌方道:“棘奴今日怎么没来?”

棘奴是冉闵小字,军中弟兄多以此相称。桃豹此时跟了过来,闻言便怒道:“他这几日忙着把他妹子送进宫里去待选,哪还有工夫过来。”

“玉琪要入宫?”石虎果然留了意。

郭殷咳了一声,低声道:“陛下登基,程太后主持选后,程国舅的女儿,夔老将军的孙女都有意入宫,臣便擅作主张,让棘奴送妹子去待选,还请王爷恕罪。”

桃豹听说是他的主意,顿时火冒三丈。他生性粗豪,心思也浅,都显在脸上。本就面黑如碳,此时更气恼的面色如锅底一般,却是一撸衣袖便要教训他:“原来是你这小子的馊主意。”他是个粗直汉子,喜欢玉琪多年,军中早已皆知,此时哪能不怒。石虎抬手止住他,却道:“此事郭殷办的好。”桃豹豹眼环睁,瞠目半晌,忽地一甩衣袖,仰头而去。

郭殷心念甫动,小心翼翼地觑着石虎的面色,斟酌道:“想不到徐老儿在陛下面前竟这样有分量,弹劾的折子第一日呈上,连国舅程遐也为他说情。”他不提程遐倒罢,石虎闻言眸色骤深,便道:“车骑将军夔安的府上在何处?”郭殷一怔:“王爷这是要……”

“与我备马,孤要去见见夔老将军。”

徐光一案到底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最初弹劾徐光家人占用私田,不过短短数日,奏折如雪花般堆积,徐太夫人郁郁而终,徐光便告了丁忧,赋闲在家仅三日,其子徐诚、徐鸣尽皆被锁拿下狱。太尉程遐与徐光交好,自是尽力为其奔走,到了五月间,程遐亦受其牵连,被迫去职,本打算送入宫中待选的女儿也因被此事搁置了起来。

然而此事如一枚石子投入湖中,却有波澜迭起、愈演愈烈之势。纵然石宣在朝堂之上努力为程遐开脱,但石虎出人意料的姿态强硬,先使人将徐、程下了廷尉,又将两府都抄没。至此,煌煌一时的太尉府只显赫了不过百日,便成一片死寂。

洛阳巨变传至上邽,满朝却是振奋,不少老臣指出洛阳君臣离心,大祸便在眼前,正是江山复祚之时。这种思归长安的情绪从朝野迅速弥漫至民间。

到了六月中,果真要迁都回长安了。

临迁宫前的一夜,陈太妃假意把绮罗召到长秋殿里,好言抚慰道:“在上邽日久,今晚临行宫宴,你也不必在哀家身边侍候,便好好松乏松伐就是了,无事就不要出来了。”绮罗心知她嫌自己碍眼,也不多分辩,自是回房内闭了门看书。

今晚刘胤本来心情极是舒畅了,忙了几个月,终于要迁宫回长安了,朝堂上见到众臣中不少人老泪纵横的模样,他满心都是畅快的,只觉踌躇满志。可还是有人不让他畅快,他目光在席上逡巡了几圈,都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心下微微诧异,目光一扫,正要找谢烨过来问话,冷不防却听陈太妃极温和的声气道:“皇叔近日事忙,皇帝可是十分想念您的。”刘胤微微一怔,抬头笑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陈太妃将皇帝搂在怀中紧了紧,皮笑肉不笑地道:“明日就要迁回长安了,三军可是齐备了?”

“事事齐备。”

“哦?”陈太妃的声调微微扬起,“哀家可是听说,若是金虎符不在,便是调令不了大军的。”她略顿了顿,又道,“哀家也不懂这些的。只是昔年听先帝说过一句话,见虎符如见朕躬,也不知是也不是。”

“这话的确是有的,”刘胤头皮一麻,只得回道,“自从先帝驾崩,臣多方寻找,实在找不到当年的金虎符。如今大军齐备,只能从权,还望太妃娘娘包容。”

陈太妃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别的倒也无妨,就怕这要紧的东西落在石逆手中,那就不好了。”

刘胤心头一紧,赶忙道:“这是万万不会的。”

“皇叔便能打保票?”陈太妃嘴角酿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是如今真有石逆的探子混了进来呢?”

刘胤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离了席,径自往长秋殿后的一栏碧色琉璃瓦的庑房而去,这边的路径他近来是走熟了的,绮罗就住在靠右数的第三间,门口蒙着一层青帷布——她生性最爱洁,这帷布也是要天天洗的,唯恐沾上了灰尘。

到了约莫天黑,隐约听得外面鼓乐声起了,绮罗手里拿着一卷佛经看得心不在焉,满心都是外面的情景,一时想着刘胤这个时辰该入宫了吧,不知道今晚又坐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让他喝多了酒。她心神不宁地枯坐了一会儿,一垂头见经书早掉在了地上,心下微羞,忙俯身去捡书,刚刚弯下了身子,忽然看到一双平金黑靴立在自己面前。她微微一怔,循着靴子仰起头,却见到了极熟悉的那张脸。

“怎么今晚不去太妃身边侍候,却在这里躲着。”

门口的纱幔被风微微吹起,露出一截天青的宽袖。刘胤从门外缓步而入,碧眸中隐了情绪,语声却不减往日的淡定。

绮罗双眉一挑,似是惊诧他的态度:“怎了,前面可是出事了?”

刘胤微微颔首,却对闻声而来的玉缕道:“你先到外面去守着,这里不用你服侍了。”玉缕带着满脸的担心,忙躬身掩好门退了下去。

屋里再无第三个人在,明明是极熟悉的人,不知为何此时只觉神色里都是陌生的。绮罗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被他打断。

“出事?你倒是真的很盼着出事?”

“这?从何说起?”绮罗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一时竟不敢置信,忽而见他脸色发红,口气中带着一点醉意,她霍然醒悟:“你是喝酒了?”说着,便欲起身为他倒杯茶水。

谁知刘胤冷笑一声,忽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在她面前一晃:“你不会不认得这是什么吧?”

绮罗看清那东西,脸上一白,不自觉地就向胸口摸去,却是摸了个空。

她怎会认不出,那是石宣送她的楚王府的函文,有此文书在手,天下只要是石赵的守军,都不会对她有所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