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一低头,正对上她那双点漆般的星眸,她仰着面,左颊上的梨涡便浅了些,往常含着的笑意此时都敛了,只摇曳出一丝楚楚可怜的神色,却如霁月清辉,映衬着衣上紫色鸢尾都失了颜色。到底是魂牵梦萦的人,他哪里狠得下心来,足下一顿,丢下一句话:“我回去安排安排,你听我的消息便是了。”
樱桃含泪睁大双眼,怔怔地看向冉闵:“小冉哥,你答应帮我了?”她何等聪明灵秀,怎会不知他的所指。冉闵避而不答,只道:“我能力有限,只能略作安排,但之后的事,你可要想明白了。”樱桃偏过头去,沉默了一瞬,忽地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地道:“我早已想明白了。”
冉闵垂头看她,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道:“你若真决意如此,我也可帮你这次。今日我就让人送你去一个地方。”
隔不了几日,有两抬小轿从永宁寺佛塔后的小门一路抬进了隔街的中山王府,那前一抬轿子里端坐着的,正是自称有目疾的佛图澄。
此时佛图澄下了轿子,双目炯炯有神地先环视了一下庭院,满意地抚了抚长须,笑道:“此处甚好,还是中山王最知老衲心意。”来接他的人正是石虎身边最得力的部将郭殷,他人如其名,待人周到热情,正是银胄铁骑中跟随石虎最为有功的八骑之首。此时他满面堆笑,对佛图澄道:“国师请随末将来,中山王在禅室中静候国师多时了。”他目光瞥见后面一顶小轿,略有疑惑道:“这里面是?”
说话间,便有个窈窕女子姗姗从轿中走出,却是鹅蛋脸杏眼粉颊的一位美人。她见了郭殷也不行礼,只婷婷立在园中,便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枝兰花一般,一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郭殷猜不出她的来历,便向佛图澄望去。佛图澄哈哈大笑道:“郭将军勿要多心,此女乃佛前虔心供奉的信女,老衲瞧她有佛缘,便收她做个俗家弟子。”郭殷点头道:“也好,那这位姑娘……”他一迟疑,看向那女子,却听她脆声道:“我叫樱桃。”
“就请樱桃姑娘去暖阁暂先安歇。”郭殷在中山王府极得威望,便使人为她引路,谁知樱桃摆手道:“我识得道路。”郭殷微微诧异,却见她果然轻车熟路,自是往暖阁方向去了,一时间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佛图澄入了暖阁,便见石虎却是换了汉人的宽襟衣袍端坐在正中,不由得高声赞道:“王爷好生风雅。”石虎无奈摇头:“当今圣上喜好文咏,又说汉装阔雅有上古遗风,让我等都着此上朝。”郭殷跟随其后,却笑道:“雅虽是雅致,上马弯弓哪有胡服便宜?”佛图澄在右侧软榻坐定,笑叹道:“少年天子,难免多些少年心性。喜猜忌,也是自然。”昔日石勒在时,并无许多繁规冗俗,胡人冠喜佩刀,入宫上朝亦不离身。可自从换了汉装,却连佩剑弯刀一律都卸了,入宫时专有黄门搜查。
石虎嘴角划过一抹讥讽:“小子无见识。”
正此时有小童送茶上来,郭殷见他们事议机密,便赶紧闭好门窗退了出去。佛图澄接过茶乐呵呵地尝了一口,说道:“昔日先帝在时,曾说今世非承平,不可专以文业教也。”石虎双目一闪:“先帝果真如此说?”
“自是当真,”佛图澄笑道,“那日永宁寺壁画完工,陛下携中书令徐光、车骑将军夔安去看,那日正巧国舅程遐也在,以壁画上卧冰求鲤之事称赞太孙仁孝温恭,彩衣娱亲不输古人。当日先帝听了几位大人对太孙的称赞,却说了那一番话。”
石虎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叹道:“今上实不肖先帝,如何守得住基业?”
“那日程大人也有这样的担忧,”佛图澄语出惊人,缓缓地道,“当日陛下话音落了,程大人便道‘中山王雄暴多诈,陛下一旦不讳,臣恐社稷必危,宜渐夺中山威权,使太孙早参朝政’。”
石虎暴怒而起:“当日秦、赵二王都在,他们对太孙虎视眈眈不利已久,这程老贼却只进孤的谗言?”
“何止程邃大人,连徐大人也道‘中山王勇武权智,群臣莫有及者’。”佛图澄抚须而笑,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
石虎盛怒之下忽而冷静下来:“既是群臣密议,国师如何得知?”
“老衲虽不在阁内,但永宁寺的哑仆都在。”佛图澄笑而望他,目中似有波澜,“大王若不信老衲所言,可去问车骑将军夔安,当日他也在场。”
石虎已信了九分,他起身在房内疾行兜了几圈,眉间浮现恼色:“小人竟敢害孤。”他微顿了顿,又问道,“先帝怎么说?”
“先帝说,如今天下为未平,兵难未已,太孙冲幼之龄,需有强辅。季龙是朕的左膀右臂,亲同子弟,这才委以伊霍重任,哪里像爱卿们说的这样?倒是爱卿身为帝舅,日后辅佐幼主之时,不得擅权。先帝这席话说的可谓是疾言厉色,当时几位大人都跪在阶下,汗如雨下不敢抬手。”
石虎听罢,怔然片刻,叹道:“叔父到底信我。”虽是今日才听说当年事,他仍觉惊心动魄,若当日石勒真听了徐、程之言,那今日恐怕他坟头的草都寸高了。
佛图澄摇头叹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陛下当时虽这样说,但程遐大人并不肯作罢,直到陛下出永宁塔时,还大声道‘陛下不闻魏帝信赖司马懿父子,反遭鼎祚沦移,陛下若不除中山,臣已见社稷不复血食矣!’”
石虎闻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实在欺人太甚!幸好叔父未曾信他们。”却见佛图澄笑而不语,石虎忽然觉醒:“这是何时之事?”
佛图澄屈指而算:“约是前岁元节之前。”
石虎蓦然不语,面如死灰。半月后那一顿银鞭赏赐下来,抽得他众叛亲离,想不到竟都源于此。他面上涌起一股血气,竟有几分狰狞之色,怒道:“此仇不报,孤誓不为人!”
佛图澄一眼望穿他心底,忽而笑道:“大王可想知您的命格?”石虎愫然而惊,低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却见佛图澄屈指闭目,半晌道:“大王命格贵极,金木俱旺,如今还是潜龙于渊,一朝飞龙在天,此命更要贵不可及。”
已然位极人臣,再贵不可及那边是……石虎眸光一闪,正色道:“国师噤声。”
佛图澄淡笑:“程徐两人逆天而行,妄图阻断龙气,自遭天谴。”此语却越发露骨。石虎将信将疑,面露尴尬之色,低声道:“时也,命也。如今陛下已登基,孤不再做此想。”语中却有憾意。佛图澄苍声大笑,“大王天命所系,日后大王若不能荣登大宝,便剐了老衲这双眸子去。”
石虎望定了他:“请国师指点,孤如今该做些什么?”佛图澄抬眼又闭眼:“时机未到,大王无需心急。”他顿了顿又道:“老衲安排一个人去了长安,日后也许能为大王所用。”
“是何人?”石虎疑问道。佛图澄凑近石虎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石虎将信将疑:“此人无赖出身,可堪重用?”
“能用与否,全在天王如何去用了。”
石虎沉吟道:“此事到不着急,先按大师的安排便是了。”
佛图澄见他并不全信自己,不由心中冷笑,又道:“三日后陛下将临府上,王爷还需早安排好接驾事宜为上。”石虎愫然而惊:“此话当真,孤怎全然没有听到消息。”佛图澄笑道:“这便是当今圣上的厉害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