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塔九层高,巍然便是城中最显眼之处。此时塔边也无人驻守,然而整座宝塔灯火通明,就连塔顶的呈露玉盘上亦是燃着长明不灭的风灯。冰凝雪融,薄薄的冰晶凝在灯壁上,宛若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霜。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替。
隔着檀木窗垅,塔内的人声却清晰可闻。
“火树银花夜,中山王不在家里陪娇妻爱子,却来看老衲,岂不唐突了良辰。”
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出窗外,刘胤和绮罗却都变了颜色。刘胤色变是因为听到了“中山王”三个字,他忍不住双手悄悄攥紧,此番来洛阳就是为了打听石勒的布军动向,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绮罗却是因为认出了这是国师佛图澄的声气,她双肩微颤,很快便被刘胤察觉。
里面的人都是身有武功的,若是被他们发觉可不易脱身。刘胤心神微动,正此时,忽然一阵北风刮过,塔顶金铎铮然和鸣,一片清越之声。这般好的机会岂能错过,刘胤足下轻点,借势抱着绮罗跃上塔顶,悄悄将塔顶的瓦片挪开一块。顿时里面的灯光透了出来,塔内情景一目了然。
外面虽然是寒风雪夜,屋内却是一室融融。地下约是铺了火龙的,殿内也不见炭盆,却有暖意或者浓浓的龙脑香气传了出来。地上铺了厚厚的锦毯,沿着窗有两张卧榻,皆东西而设,榻上煮着一口双耳小金锅,此时大概是银丝小炭都燃尽了,锅里凝着一层油膏,瞧起来诱人极了。
殿中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正是佛图澄,他在左侧榻边坐定,望着榻上俯卧的那位绯色宽衣的人,一边上药一边笑道:“既然已经见过陛下,王爷如今作何打算?”刘胤与石虎在沙场上多有交手,此时却极为诧异,只见石虎袒露着上背,横卧在榻上,背上笞痕交错,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叔父今日见了我,赐了几盒良药给我疗伤,我涂了药却觉得更加疼痛难挨,这才来寻大师。”
绮罗听了不以为意,可刘胤却留了心。石虎是沙场厮杀惯了的人,寻常小伤哪会放在心上,可连他都说疼痛难挨,那必是刺骨锥心的。刘胤却不知,今夜石虎在酒肆中与石勒相见,石勒好言好语的抚慰他之余,又命人送了几盒伤药给他。圣命难违,当着众人的面,石虎涂药在身,还要叩谢石勒的大恩。可那药抹上去是刺骨之痛,他跪在地上时已在腿上掐出血痕。
等送走了石勒,石虎再不敢耽搁,便直向永宁塔来寻佛图澄。佛图澄听他说过事情原委,也不多话,只熟练地从金锅里舀出那层油脂来,又不知加了什么香药,慢慢地涂在石虎背上的伤口上。石虎眉头皱起,看来颇是疼痛的。
“王爷稍忍耐些,要去除毒性可费事得很。”
“果然是下了毒,”石虎恨恨道,“陛下鞭笞我也就是了,又在疗伤的药里下毒,果真是容不下我。”
佛图澄哈哈大笑:“若是陛下下毒,可就不是这种微末之药了。这毒药只能让王爷的伤口久不愈合,没有什么致命的毒性。说明下毒的人希望你的伤好不了,却也不敢真要你的命啊。”
石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此人好恶毒的用意,让我的伤口不好,就不能领军出征,陛下必会疑我拥兵自谋。我却也会对陛下有怨怼之心。此人究竟是谁?”
佛图澄见伤口包好,便摇了摇桌旁金铃。不多时,便有素袍小童进来,手里捧着盥手的金盆和锦帕。他自是洗过手,又用帕子拭尽,方道:“想看到这个结果的人大概不会少,今晚陛下赐药时一旁有谁?”
石虎回忆起当时情景,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咬牙哼了一声。
佛图澄却笑道:“王爷与其考虑这人是谁,不如想想该如何走下一步棋?”
石虎并不答话,却有些戒备地看向一旁的小童。佛图澄会意,笑道:“无妨的,这塔里都是哑童,也都不识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在塔顶上的绮罗却听得背上发寒,竟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此时石虎却是神色惨淡,垂在榻旁的手握拳道:“叔父猜忌我至此,还能怎样?”
“昔日老衲劝过王爷,莫管陛下家事,只掌好兵权便是。可王爷却不肯听,执意要上奏不可修邺宫。王爷却看,如今邺宫也修了,陛下的宠幸您却都失了。”
石虎闷然半晌,方道:“天子无家事。”
佛图澄忽然大笑,站起身道:“王爷若还如此执迷,何必要来找老衲。”那童子见他要走,便捧着金盆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石虎忙道:“请大师留步。”他披衣而起,竟是有些发急。
“阿弥陀佛,”佛图澄转身凝视着他,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爷先把那些都抛下了。再与老衲来论逐鹿天下的大事。”
“叔父当年说,天下是有为者居之,他的王位也是如此,”石虎怦然心跳,颤声道,“可这些年却早不提了,我以为叔父心里早有了变化,难道……难道……”他一时双耳发热,激动不已。
“王爷何等幼稚,”佛图澄挥了挥手,那童子便退了下去。他冷眼瞧着石虎,毫不留情地给他兜头泼了冷水,“若您登位,会不传儿孙,反传侄儿?陛下就算现在心里纠结不定,也只是纠结在石宣和石弘身上,几时与您有关过?”
石虎一下子便颓然了:“果真如此,那国师为何还要我千方百计地逢迎陛下。”
“老衲从未劝您争取陛下的传位,只怕您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失去兵权,”佛图澄在他面前从不讳言,他正色道,“只要兵权在手,您就是威震天下的石大将军,人们唤您石阎王,阎王是什么?是遇神杀神、遇妖诛妖,行的是修罗道,天下还有谁可惧?”石虎面色一震,只听佛图澄续道,“试想有朝一日若您没有兵权,连个田戡都可以来鞭笞您。但从今日的事上看,恐怕陛下很快就要夺您兵权了。田戡这一次征东夷立了大功回来,陛下晋了他武威侯,王爷还瞧不出他的处境吗?”
石虎咬牙道:“田戡这小人。他对我挟有私怨,处处与我作对,却不知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哼,他这次去征东夷,一把火烧了东夷王的行宫,天知道他私匿了多少奇珍异宝。连同东夷王尔吉的那个小妾,也被他私占了。”
“哦?”佛图澄闭目凝神,“老衲仿佛记得那小妾还是陛下所赐?”
“正是。那女子本是长安太原王刘隗的女儿贞乐郡主,是叔父赐给东夷尔吉的,他也敢私纳了。”
“王爷想如何?”佛图澄霍然睁开双目,“难道要去陛下面前检举武威侯?”石虎一时怔住。只听佛图澄道,“区区一个女子,若往大了说是心存不轨,欺君罔上,若往小处看,也无甚大不了的。陛下眼下正宠信武威侯,这种事不过一笑置之,说不定还顺水推舟赏给他了。王爷何苦做这个恶人。”
石虎心知他所言确实,吐了口气道:“孤也就这么一说罢了。”
“王爷不妨卖个人情,借机与武威侯修好,倒是一桩因祸得福的好事。”佛图澄点拨他道,“秦赵二王都是庸人,只看得了眼前,看不到长久之计。他们眼下嫉妒武威侯得势,知道了这桩把柄,定要胁迫武威侯,但以武威侯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心甘情愿?王爷借机卖个人情给武威侯,收买人心正是时候啊。”佛图澄说着轻轻捻了一颗佛珠,“老衲仿佛记得,王爷府里的霖夫人也是从长安来,与武威侯私纳的郡主还是堂亲姊妹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好似一道光芒豁然出现,瞬时照亮了石虎心底微茫黯淡的前程。他一瞬间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忽然他滚落在地,俯身道:“求大师教我。”
窗外的人亦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凑近去,想听清佛图澄究竟要说什么。
只见佛图澄微微一笑,忽然以手沾墨,飞快地在掌中写了什么。然后他以掌示石虎,石虎顿时怔住,半晌都皱眉不语。
窗外的绮罗暗骂这和尚狡诈,哪里能看到他在掌中写了什么。她身旁的刘胤亦是努力想去看清,然而佛图澄和石虎都是面窗而坐,自然也是徒劳。
忽听佛图澄笑道:“难道王爷不舍得?”
“哪有的事,”石虎脱口便是否认,可随即便噎住,半晌方道,“只是贸然行此计,恐会被陛下猜忌。”
“富贵险中求,从来温柔乡磨人心气,”佛图澄朗声大笑,“老衲只怕王爷沉溺于儿女情长,失了英雄气概。”
这几句对话说得好似打机锋一般,绮罗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她侧目望去,只见刘胤双眉皱起,竟是有几分薄薄怒色。再看石虎愫然动容,满殿凝起一股暗涌冷流。
“国师所言,我定会好生揣摩。”
轻笑从殿中响起,只听佛图澄笑道:“这永宁塔中的天竺秘法,王爷可要参详?”
绮罗又是愣住,却觉得箍住自己的双臂忽然一紧。她转头只见刘胤面上全然是略不自然的神情。
“什么是天竺秘法?”绮罗小声在他耳边问。刘胤略是愕然了一瞬,面上浮起一点可疑的红晕。
正此时,只听殿内石虎已推辞道:“夜色已深,就不打扰国师了。”
佛图澄似是不意外,眼中闪过似笑非笑的光芒,语意亦是别有深意的:“也好。那老衲就恭祝王爷一切顺利。”
殿门开了又关,佛图澄送了石虎出去,又摇响金铃,吩咐小童进来打扫收拾妥当后,亲手锁了殿阁的铜锁,自是飘然而去。
待殿内烛火都暗了下来,刘胤始透过一口气来,拉着绮罗的手也放松了三分。此时他足底踏着瓦片,这才觉得脚下飞雪都凝结成冰,一低头间,只见绮罗亦是冻得双唇发紫,他心里略有愧疚,解下外裳搭在她肩上。
“到底什么是天竺秘法?”绮罗扬眉望着他,仍是不放过这个谜题。
刘胤咳了一声:“小姑娘家,怎么对这种事情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无奈绮罗还是不明白,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瞧起来却也俏丽极了。
刘胤无奈之下,凑近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绮罗顿时涨红了脸,伸手便去捂耳朵:“我不要听了。”她尴尬之下,又倒退几步,脚下忽然一滑,竟然正好踏空了一片琉璃瓦。
仓促间,眼看着整个人向后仰倒,就向殿内跌去。须知这永宁塔高有九层,每层足有三丈,他们已在最高一层之顶,顶上玉盘金铎足有千斤之重,匠人为了承重,将这顶层大殿又加高两丈,用巨木所撑量,此时她若跌下,便是五丈之高,哪里还能有命在。刘胤情急之下,便去抓她裙角。
却只听裂帛扯锦的一声撕响,他手里只剩半片裙裾,而绮罗整个人已堕入大殿中,强大的下坠之力如疾风一般,吹得她衣袂翩翩舞起,好似一只空中飞舞的彩蝶。刘胤心中一凛,再不及思索,竟也向殿中跃去。此时四周空旷旷的,哪里有可以借力之处,刘胤应变极速,双眸一闪,足下在殿顶横梁上一点,忽地抽出腰间长鞭猛地向下一送,恰恰在离地半尺处卷住了绮罗的纤腰。
这一下何等惊险,待刘胤双足踏地之时,背上已全然被冷汗浸湿。再看怀里绮罗,面上亦无半点血色,瞧来也是惊恐到了极致。
“让你不听,你偏要听。”刘胤竟还有心情调侃她,一边轻舒长鞭,解下了她腰间的束缚。
绮罗扫了他一眼,本想嗔怪,可一想到适才的惊险,便红了脸道:“谁知道那老和尚那样龌龊。”她顿了顿,似是在想用什么词形容,又道,“还好石虎那恶人虽然平日里凶恶,倒也没这样下作。不然……不然我定要去告诉阿……”她说到这里,蓦的住了口,眸里闪过一丝后悔的情绪,只偷眼去看刘胤。
刘胤却好似没有认真留意她的话,只侧着头打量四周。
只见这塔顶大殿原来甚是空旷,此时殿中的灯火全灭了,便有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得殿内一片清辉。殿中有十六扇朱门,此时皆是紧闭的,想来是下了锁。绮罗循着他的目光而望,小声问道:“咱们该怎么出去?”
刘胤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殿顶,只见这顶上琉璃瓦被掀开处投进月光来,但平地毫无借力处,想要跃上五丈高的殿顶,又怎么可能?
“大概要在这殿里歇一晚了。”刘胤起身向榻边走去。
绮罗一愣,伫立在原地,追问道:“在这里吗?”
刘胤倒很闲适,靠在卧榻上跷起二郎腿,似是送乏了双腿,漫不经心地道:“等到明日有人来开门再出去吧。”
绮罗听了这话,心里隐隐不安,便显愁颜,又问道:“那明日如果是佛图澄来开门,咱们如何出的去?”
刘胤轻挥袍袖,好似在掸开衣裳灰尘,却有些困乏的闭了眼:“事已至此,还想这些,岂不是自寻烦恼。你也歇会儿吧。”说着他一侧身,和衣而卧,竟是真睡去了。
“你!”绮罗气的无语,可转瞬想到若不是自己失足跌下来,他也未必要陷入这等窘境,埋怨的话自然说不出口。眼见着西窗下还有一张小榻,她便也走过去,默默地抱膝坐在榻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
刘胤忽然出声。
“我……”绮罗抬头一看,他却还是背着身子对着自己,不免有几分气馁,又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在想要是明天没有人来,后天也没有人来,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没有人来,咱们该怎么出去?”
“竟还是个这么爱操心的人,”刘胤的语声里明显是轻松和悦的,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想来是笑着说的,“我在夷人的杂营里关了四年,开始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后来被关的久了,就忘了这件事,便习惯了。”
“四年?”绮罗一怔,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会有这段经历?”
刘胤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她,目中的光线却缥缈起来:“很难理解是吗?看起来是天赫显贵,其实你看过我出生的地方,就在洛阳市井的白马寺里。我母亲原本是个下贱的胡姬,被前朝开国的光文皇帝赐给了我的父亲,名为侍女,实有监视之意。但多年相伴,我母亲对父皇渐生情愫,从未说过对他不利的话,还处处在光文皇帝面前为父皇遮掩。后来我母亲怀孕时,父皇恰好领兵出征,等再回来之时,却俘了位大晋的皇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