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场鸡飞狗叫的戏码,看着几个人闹作一团,绮罗脸红红的,想说点什么,偏偏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是你店里的伙计?”
反倒是刘胤最坦然,微笑着伸手扶起了被小胖撞倒在地的沈书生,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不碍事吧。”
沈书生一骨碌爬起身来,第一反应便是捡起了随时不离身的铜算盘,牢牢抱在怀里。桑娘气得骂他:“只记得那宝贝算盘,命都不要了。”语气虽是嗔骂的,可语中的关怀之意却一览无余。
绮罗被他们逗得亦是扑哧笑出声来。阿福在一旁眨眼笑道:“掌柜的还没介绍这位公子。”
桑娘瞪了他一眼,他忙缩到小胖身后。
刘胤笑道:“鄙人刘俭之,长安人士,幸与诸位相会。”他一身墨裾长衣,发饰冠玉,越发显得神俊飞扬,风华慑人。桑娘幽蓝的眸子望了望他,目中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却转向绮罗,轻声道:“掌柜的,我们还有别的地方要逛,就不打扰了。”
“都走了一晚上了,不是说不逛了吗?”小胖又嚷出了实话。
这下连阿福都开始踩他的脚。
“喂,怎么都踩我。”小胖抱着脚跳了两步,又桄榔撞倒了一排桌椅。
小贩心疼地皱眉,赶忙拦住他们的去路,大声道:“喂,你们撞坏我这么多东西,要赔的。”
桑娘看向沈书生,沈书生赶忙转头,小声道:“还看我干吗,掌柜给的银两我都给你了。”桑娘顿时面露难色,只怪小胖太贪吃,竟然都花完了。
刘胤含笑道:“都算在我账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小贩一看银子,便喜得点头哈腰。
桑娘感激地向刘胤行过礼,便拉着沈书生他们三人离去了。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刘胤笑道:“你招的这几个伙计倒是有趣。”
“他们几个都是可怜人,”绮罗小声道,“桑娘的父亲是贩骆驼的胡商,带她一同来做生意时却得急病死了,洛阳城里的商行说她赊了银子,定要把她卖给一个乡绅做第七房小妾,她走投无路,欲去河边寻死,我们这才遇到,就把她带回店里。”
“阿福原本就是姚二婶店里的跑堂的伙计,兵乱后二婶一家都没有再回孟津,阿福差点被拖到衙门里去打死,便跟着我一同去孟津开了间小店。”
“小胖是沈书生的书童,虽然爱吃,却很会做菜。沈书生屡试不第,明年还要再去赶考,在我店里白吃白喝了几日,实在赖不过去,便说出实情早就花完了盘缠。于是他们便在我店里做活抵清住宿的费用,沈书生算账,小胖在厨房里帮忙,每月还能赚些钱零花。不过照我看,沈书生真不是读书的材料,算账却是一把好手,若放他去做生意,定然能挣得最多。”
两人在路上并肩而行,夜凉如水,绮罗轻声细语,絮絮地说着这些人的来历,也说着这两年生活的细碎情节。刘胤默默地在旁听着,心里忽然觉得,这少女一人支撑着一个店面,着实也很不容易。
风中传来几声轻啸,似鸦鸣鹊啼,又似银珠滚地。绮罗还不觉得什么,可蓦然间刘胤脸色一变,一把拉住绮罗,忽然一侧身隐到墙边的一处城垛后。
“小心,有人来了。”他极低的在她耳边快速说道,双手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将她身形彻底隐藏在城墙的黑影中。
她吓得脸色一变,刚问了半句:“在哪儿?”瞬间已被刘胤掩住了口。
紧接着便听到铁甲撞击的声音忽然近了,如同一种强大的威压欺在心上,四周好似笼罩了一层杀意。她抬头看向刘胤,只见他面色忽然一肃,竟是十分警觉的神情。
月满如轮,清白的月光洒向城中,处处本洋溢着温情和愉悦。可此时都被这铁甲声所撕裂开来,刀枪声、胄甲声冰冷刺耳,一列列银甲兵士忽从宫门中直冲出来,散开向洛阳的大街小巷。
街上顿时慌乱起来,看灯赏月的人被兵士们冲散开,皆是惊喊哭泣之声。但这些军士哪里理会,将人们都团团围住,便有一个银盔的将军站在高处,大声道:“奉命捉拿长安来的奸细,没有路引与凭证之人一律锁拿到大牢里去。”
他语声干脆,听到绮罗耳中,却惊得血液倒流。刘胤低头望她,松开了手,用唇语道:“你识得此人?”
绮罗面色苍白地点点头,亦是用口型回他:“是石虎手下的将领冉闵。”
刘胤神色骤变,打量四周情势。此时那些银甲兵士已开始在街上搜罗起来,铜雀大街并不算长,很快便会搜到城垛这边,那些兵士手里拿着火把,若是四下围住了城垛,到时候插翅也难飞出去。他们所靠的这面墙已是宫墙,墙高数丈,黑黢黢的影子将他们深深隐藏在黑暗中,可墙顶太高,却被月光照的明彻无比,毫发毕现。
突然间,月色忽然变暗几分,刘胤抬头望去,只见一片乌云正缓缓移向月亮,渐渐将月影遮住了一些。他暗暗心急,眼见着那些士兵越来越近,再无计可施,他低声对绮罗道:“你伏到我背上来。”
绮罗微一错愕,刘胤已转过身来,将她负在背上。他双脚一点,已跃起丈高,整个身子如壁虎游墙一般牢牢地贴在宫墙上,此时兵士们恰好搜罗到了底下。此时士兵们的议论声恰好就在他们脚下,听得一清二楚:“王爷有令,今夜有刺客出没城中,这条街要好好搜罗,全城紧闭,谁都不许放出城去,若遇到可疑人等一律都要抓起来审问清楚。”
此时那片乌云又移过来一点,头上便黑了一片。
眼见得那些士兵们便要举起火把向头上照去,这火把光照足以照彻头顶一丈之内。刘胤反应奇速,竟在这光滑的墙面上借力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墙之顶。正此时,那一大片乌云正好完全遮住了月光,宫墙顶上须臾间便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了。
刘胤暗道了一声侥幸,宫墙这样高大,只要没有月光,那火把是无论如何也照不上来的。再看脚下的兵士们搜索无果,又向前搜罗而去。
此时他只觉背上伏着的人微微发抖,便轻声问道:“你害怕?”绮罗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黑暗中看不清她面上神情。她牢牢地用手臂环住刘胤的脖子,只觉与他贴近一分心里才安宁一些。
夜永对景,心下都是惊恐。刘胤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别怕,我们马上就下去。”
此时又一队兵士搜寻过来,眼望着铜雀大街上全都是银甲兵,哪里有地方可躲。而头顶上忽然有了一缕光线,却是那一大片乌云此时又快要散开了,若是月光再现,这墙定便成四下里最显眼的目标。刘胤无计可施,只得咬牙向宫墙内纵身一跃。他脚尖触地只觉柔软,却是落在一片土丘上,四周郁郁葱葱,地上又有厚草,倒是一处绝好的遮掩。刘胤这才觉得背心有些冷汗,忙放了绮罗下来。
直到站在柔软的草地上,绮罗惊魂方定,小声问道:“是来捉你的?”
“也许是城里真有奸细,还不知道是在捉谁。”刘胤一眼瞥到她苍白的脸色,略顿,便道,“若是被他们盘问是有些不妥的。”
若是被抓住,何止是不妥而已?绮罗面色稍缓,眼中闪过一丝庆幸的神色,不由自主地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刘胤环顾四周沉吟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四周倒是颇为冷清,并无人来人往的痕迹,唯有眼前便是好大一片宫苑,琉璃顶聚,朱墙椒壁,却不闻人声,绮罗转目望去,忽然微微一怔,脱口道:“我们怎么进到这里来了?”
“唔?”刘胤目光微闪,却是凝望着她。
“这里是永宁寺,是石勒为国师佛图澄所修的佛寺,”绮罗手指着不远处一座高塔,轻声道,“那座就是永宁塔,咱们白日里看到过的。”
刘胤凝神望去,只见隔了几重华殿宝刹后,果然有一座巨塔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在暗夜望去,那宝塔通体都是白玉嵌壁,依旧璀璨光明,华美晶莹如琉璃夜场。
“到塔上去。”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地道。
“不可,”绮罗慌忙阻他,“那国师佛图澄可是个妖僧,他最会使毒,武功又甚高强。”
“佛图澄?”刘胤微抿薄唇,“难道就是石勒最信任的那个西域僧人?”
“就是他。”绮罗点了点头,一想起这妖僧她便气的牙痒,“这妖僧的毒药可着实厉害,连我也差点……”她差点便把实情说出,赶忙止住。
“差点如何?”刘胤侧目望她,却见眼前的少女目光闪动,好似要躲闪隐藏心事。
“差点便……便被他揭穿了身份。”绮罗想了想,终于找出了一个搪塞的理由。
刘胤明知她说谎,也不揭破,只笑笑道:“那我们今晚就去会会这位国师。”
绮罗站立住脚步,双眼圆睁,双目间如流转着一泓秋水:“你不要命了?!”
刘胤拉住她纤弱的手腕,目光在她凝脂剔透的肌上微一停顿,随即便拉着她前行。绮罗还想挣扎反抗,自从那次毒发后,她在这世上最畏惧之人便是那个神神道道的老和尚了,还要去见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也不容她再说话,见她挣扎的厉害,刘胤一箍她的双手,干脆将她打横扛在背后,这下绮罗却遭了罪,适才背着还好,并看不到什么。可现下却是头朝下的,一路之间刘胤脚下如点云踏雾一般,竟是在殿顶琉璃瓦上疾行如履平地。绮罗本就最是恐高,此时看着离地数丈树木葱郁,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她忙小声告饶:“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听她服软,刘胤果然住了脚步,将她放在殿顶上,笑道:“早些就好好走,岂不少受罪。”姣好的玉颜上顿时闪过一丝青气,绮罗显然气得不轻,可眼前的人若要硬碰,十次有九次都是讨不了好的。绮罗双目一转,竟然笑吟吟地向他凑近一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小声哀恳道:“是我错了。”
咫尺处,呼气如兰。刘胤睁眼看她,只见她一双星眸中眼波盈盈,好似月光流转,双唇微微翘起,却是似嗔带喜的弧度。这般明艳绝伦的少女,偏又是软声细语地告饶,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神一荡,两人靠的这样近,目中神情倒映在彼此眸中,都是一片绚烂迷离。刘胤果然微微挑眉,目中闪过一丝惊艳的神情。
活该你要遭报应。绮罗心里冷笑一声,面上的笑容越发甜润,双手已是各扣了一枚银针,便要悄无声息地要向刘胤颈上穴刺去。
忽然腕间一紧。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怎会瞬间他就从自己面前退到数步外,而且是牢牢箍住了自己的双手。
“果然长进不少,又学了些新把戏。”刘胤用两指夹住她手里银针,微微眯眼望了一瞬,只见针上微微变色,竟是浸过药的。
绮罗急得呼吸变促,挣扎着脱开他的掌控:“快还我的银针。”须知那些日子小宣替她治病时,她可是暗暗记住了不少穴位的。
“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反而折损自己。”刘胤一双碧眸中陡然幽深几分,轻轻一松手,那银针便弃落在草地里。
瞧着她愕然又恼怒的神色,他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忍不住便弯了弯嘴角,将她的手略松开了些:“你有心去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不如真的好好练练功夫。”
他一松手,绮罗便忙蹲在地上,在草地里摸索起来,这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一样,绮罗摸索半晌,没有结果,顿时双眉一颦,差点哭了起来:“我的银针找不到了。”
见她真的急了,刘胤倒有些讶异:“不过两枚银针而已,针上煨的也是普通的迷药,你何必这样执着?”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绮罗嘴唇微动,声音喑哑了几分,她蹲在草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瞧上去可怜极了。
看着少女瘦弱的身影,还有发间微微颤动的凌霄花,隐约间,他忽然生了几分愧意。伸手过去,揽住了她单薄的肩头,柔声道:“别难过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跃出几步远,左手已捂住了右腕。
烟光月色里,见那少女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一手捏着一根银针,摇头看着自己,目中都是得意的神采。
刘胤眉心一动,神色有些古怪。他低头只见右手腕处微不可见地被戳了一个小空,隐见一丝血痕,虽无血珠,可伤口却有点发青。他心头大震,脚步微晃,竟是站立不稳。
“这三脚猫的迷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绮罗吐舌一笑,轻快道,“刚才忘了告诉你,桑娘的故乡最擅幻药,这迷药也就只能让人昏睡一两个时辰而已,醒来后全身乏力,头重脚轻。”
刘胤沉眉不语,神色极是阴郁。偏生绮罗还要再刺激他几句:“你上次辱我的事,我还没忘!”她脸色有些发红,显然想起了一些尴尬的回忆,又道,“再加上这次,旧账新账一起算了。我只小小地刺你一下,本来也不算报仇。但看在你适才也救过我的分上,就不和你计较那么多了。”说着她小心地将银针收入怀中的小小锦囊袋中,又拍了拍手笑道:“好了,我要走了,你就乖乖在这里睡一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这里。等明天再出城吧。”
她刚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听背后有个低沉的声音道:“你适才说我折辱过你,是也不是?”
这话听起来语气平平,是求饶,还是威胁,抑或是讽刺?
绮罗闻言一震,回过头去,却见他已大步走了过来。她骇得一跳,惊道:“你……你怎么还能走路?”
“这点迷药就能伤我?也不用活到现在了。”他极是不屑地抬起右手,竟是灵活自如地将绮罗拎了起来。绮罗陡然心惊,见他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双碧眸大概因是恼怒,已有淡淡的赤色。她慌忙叫道:“你要干什么?”刘胤这次全然不再顾她感受,毫不客气地将她头朝下地倒挂在背上,飞也似的向那宝塔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