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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宴琼林(1)

只待田戡走了,阿霖这才匆忙奔过去扶起石虎,只见他背上伤痕累累,竟无一块好肉,脱口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冉闵早已红了眼,只闷声道:“末将罪该万死。”却听石虎皱眉道:“你莫要怪冉闵,他是有分寸的,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说,但适才在田戡面前,怎敢真留情面,这一顿是打给田戡看,却也是打给石勒看的。这其中含义石虎虽然没有说破,但冉闵是心领神会的,自然不敢作假。

石虎强撑着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不自觉地缩了缩嘴角,想来是痛得牵肠彻骨,可一路艰难走回房中,他却一声未吭,阿霖从旁看着,也觉心中佩服。

到了房里上过了金疮药,石虎一抬眼便见阿霖哭得通红的泪眼,一滴滴珠泪顺着如白玉一样的面颊滚下,只觉好似一颗颗雪珠滚到心里,他忍不住心中一动,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不是说恨我吗,到底还是心疼的。”

阿霖听了嘴角微动,忽然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痛得一缩,失声呼道:“好痛。”阿霖又急又悔,忙去看他伤势:“真的痛吗?”石虎轻轻拥她入怀,拍着她的背,却笑出声来。阿霖醒悟过来,捶他的肩道:“你哄我。”

“别闹了,”石虎笑着拢了她的手,缓声道,“这几日你安排一番,抽个空请去小宣来家里吃饭。”

“为何?”阿霖一怔,本能的面上就浮起一点恼色。

石虎将她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楚,此时倒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原先不是处的好好地,还去过世子府几次,好端端的怎么和他置起气来?”他略一顿,又道,“再叫冉闵带着他妹妹玉琪也来,好生热闹热闹。”

“玉琪?”阿霖微有诧异,心中闪过数个念头,睁大眼睛看向石虎,只见他面上含笑,轻声道,“玉琪和小宣虽然时常吵闹,但少年男女,打打闹闹又有什么关系。玉琪是自己家人,有她在,总比别人强。”

他说的隐晦,可内中的含义阿霖却听懂了。

阿霖樱唇微抿,却不愿说出内情,只侧过身去,半晌方道:“我去下帖子就是了。”

隔了一日,阿霖便亲自去了冉闵家中。恰好冉闵不在,但冉家的人都是认识她的,故而也实言告她,是冉家老夫人来了,陛下给了赏赐,冉闵兄妹陪她入宫谢恩。阿霖微怔了怔神,老夫人入京的事倒没听冉闵说过,如果此时回去,反倒失礼的很,她想了一想,便让管家石福准备好辇轿,干脆入宫去接他们。

虽然石虎身有王爵,但阿霖并不是正妃,倒也很少随他入宫,此番石福听她催的急,走的便是西南角的鸣鸾门,这是宫人入宫才走的侧门,道路也近很多。入宫时,守门的侍卫看到是中山王府的车轿,依旧老实不客气地拦了下来。便听得轿外石福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呈上了令牌,侍卫验过令牌,仍是走到车边来,忽地拉开了车帷,乍见阿霖的美貌,那侍卫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看得目不转睛。

石福慌道:“不是已经给验过令牌了吗,怎么还要冒犯王府内眷。”

那侍卫好好地盯了轿子里的阿霖半晌,那目光好似毒蛇吐信一般,直让阿霖觉得十分不舒服,微微侧了侧身,那人方挪开目光,不阴不阳道:“这是秦王的新令,贵人请见谅。”

秦王石弘最近新接了内庭戍卫之事,风头正足,石福自是知道轻重的,只得忍气吞声地亲自去关了车幕,吩咐众人继续前行。

不一会儿,车声辘辘,却又是轧上了宫中平整的青石路。阿霖忽然轻声道:“你适才给他们看了什么令牌,拿给我也看看。”

石福就在车轿边,忙递了令牌进去,原来是巴掌大小的一块金符,上面只有“令行”两字,便是可入宫闱的凭证了,他小声道:“若不是今日时间仓促,本可从宣阳门走,夫人也不用受这等腌臜小人的闲气。”宣阳门离此十余丈远,却是有诰命的内眷通常行走的,只不过要先将名刺递进去,十分烦琐。而鸣鸾门通常是各府遣下人奴仆入宫时走的便门,也难怪侍卫这样傲慢无礼。

阿霖坐在辇轿上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令牌上浅浅的刻痕,心里忽然暗嘲,从前在长安时何须这些东西,自在宫中行走,谁人不远远地跪在地上俯首而拜,有谁敢抬头瞧自己一眼。

正出神间,那车轿却忽地停了,只听石福小声道:“夫人,就在这里等着吧。”他怕阿霖不明,又小声解释道:“这里是徐妃娘娘的居所。”阿霖幡然醒悟,徐妃是如今石勒最宠爱的嫔妃,传说是位年纪甚轻的貌美佳人,一入宫中便让石勒迷恋不已,又诞下了石勒的幼子石瑶,极是荣宠一时。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炙手可热的徐妃来赏赐冉闵的母亲,可见石勒对冉家的恩宠。

她挑了车幕起来,只见已身在一片巍峨宫苑中,这一带是洛阳宫城最雄伟瑰丽的芙蓉殿,皆是白玉铺地、椒泥入墙,这般隆冬雪天,远处飞檐上却连一点积雪不见,只有金色琉璃耀眼而新,好似斜插到云里去。可在阿霖眼里,这样的宫殿也并不算得上如何华丽出奇,长安的宫室阔大足有数倍于洛阳,至于未央宫的富丽风流,这里怕是拍马也及不上了。

洛阳的冬天,着实是冷的紧。石福在外面待了不过顷刻,纵然身上穿了厚厚的锦衣,依旧觉得手脚发冷,却见阿霖从车轿里出来,松散了一下腰骨:“带我四下看看。”

“夫人,外面太冷了,”石福哪里肯应,忙道,“辇轿里煨了香炉宝子,您就在里面待着吧。”可阿霖却不听她的,竟是兴致勃勃的四下走动起来:“这里的花种的倒是好。”

白玉栏里围着一片片的花圃,朵朵盛放如海碗口大小,好似南朝读书人头戴的赤帻巾,她瞧的欢喜,便想去摘,偏生石福慌忙拦住她:“夫人,这牡丹是徐妃娘娘的爱物,可不能摘。”阿霖悻悻然住了手,只听石福仍在耳旁絮叨:“隆冬时节,牡丹植来不易,宫中御品名贵异常,这是陛下专门让北苑的莳花宫人为徐妃所植,每本价约千金。要是夫人喜欢,待老奴回去后也上北苑讨要些种子,回头给您植上。”

“美人若是喜欢,采去就是,何必这样扫兴。”不远处忽有个男子的声音道,语声虽低,却恰好让人听得清楚。阿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站在花圃旁笑望着自己,身披貂裘,头戴锦帽,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虽然眉目也算俊朗,只是笑起来总有那么一点轻浮气。

此时石福却跪了下来,说道:“老奴见过赵王。”

赵王石恢,性情阴戾,残忍狠暴。阿霖对照脑海中的印象,却无论如何与面前的这个白净清雅好似书生的人联系到一起,眼前人充其量只是眼神略显得轻佻了些,眸中带笑,见人如见花一般,毫不掩饰目中的惊艳与倾慕,一头极好的黑发也未束金冠,任其垂散在帽下,好似寒风中流泻的黑瀑。

阿霖侧身向他行过礼,还未开口,忽地却觉得他走近了几步,已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白且修长的手指抬住了她的下巴:“这样娇俏的美人,倒是连徐妃的丽色都被比了下去。”

果然是大胆无礼的很,阿霖心中薄怒,伸手架开他的手掌,偏生他倒是不放手的,反而顺势抓住她的柔荑:“美人要什么,我那里应有尽有,全给了美人都行,只要美人随我回去。”

“王爷,这是中山王的侧妃霖夫人。”石福压着怒气,颤声道。

“哦?”石恢一双挑起的狭长目里透出一丝玩味,却不肯松手,看向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遮掩欲望,“堂兄这样好的艳福。”

阿霖恼意至甚,转身便欲离开,偏生此时不远处的芙蓉殿霍然打开了殿门,里面走出了几个人来。正中是一位容貌极美的丽人,衣着华贵异常,正是徐妃。她右手边是一位鹤发老妇,身旁还站着冉玉琪,想来便是冉老夫人了。徐妃左边的男子倒有几分与石恢面容相似,只是年长些,此时见状便道:“三弟,还不过来见过娘娘和老妇人。”

石恢松了手,倒似是没事人一样,慢慢踱步过去,先向中间那位丽人行过礼,口中道:“儿臣见过母妃。”徐妃正值双十年华,比他小了少说也有十岁,石弘虽然巴结,也断然叫不出这声母妃,偏偏石恢叫得理直气壮,好似天经地义。徐妃反而有些红脸,仍是俏声道:“不必多礼。”她不仅相貌好,更是心通七窍,转眸已看到石恢与阿霖的尴尬情状,却只做不见地笑道:“今日陛下让我款待冉老夫人,哪敢劳烦二位王爷大驾。”

忽然身边的玉琪“咦”了一声,快步过去道:“那不是阿霖姐姐。”她向来都是不管不顾的,此时也不顾众人在场,便去花圃边扶着阿霖。见众人都有诧异,倒是石恢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是中山王的姬妾。”

徐妃投目过去,却见玉琪极亲昵地邀住阿霖过来,她仔细端详阿霖相貌,心底暗暗赞叹一声,亲和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见外。”

玉琪颇是娇憨,怕众人瞧不起阿霖,忙道:“我们霖姐姐可生了中山王的小世子,着实是位大功臣呢。”阿霖面色一冷,垂头不语。石恢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自然都扫在眼里。徐妃笑容半分不减,自是拉着她的手连声夸赞。倒是石弘面色有些发青,重重地向石恢投去不满的一瞥。

回去隔不了几日,石虎回来的时候带了几盆牡丹回来,吩咐道:“把这个摆到书房的廊下。”

书房正对着阿霖的卧室,她闻声开了窗,却顿时惊住了。石虎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这是从北苑拿来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难养活些,便又要了个莳花的宫人来照料。”

“季龙。”阿霖目中忽然含了泪,抬眼望他时,目光中竟有几分不同。偏生他实在不解风情,只道:“你要是喜欢,日日摘了来簪发就是。”他身上到底有军务,素来也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只略逗了逗儿子,又和阿霖说了几句闲话便去了。

等他离开,阿霖便叫了石福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彩金福寿的茶盅,慢慢地拂着沫子不语。屋里热腾腾地烧着地龙,旁边的博山炉里熏着上好的苏合香,暖气架着幽香往面上一扑,又盖了厚密的帘子,石福跪在地上只觉得一阵阵热汗往头上蹿,偏生也不敢失礼,只如木桩一样跪着动也不敢动,耳中却听阿霖的声音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王爷看重你,事事都由你安排,怎生会这样不省事?”

石福愣了愣神,这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送花的事,不由得辩解道:“那日王爷问起夫人入宫的事,老奴不敢欺瞒王爷。”他嘴上谦卑,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将欺瞒两个字咬得格外响。

水烧得滚了,茶一入口便觉得有些烫,她将茶盅放到矮几上,不紧不慢道:“虽是忠心,却有不妥。俗话说疏不间亲,赵王与我们王爷是堂兄弟,与陛下更是骨肉至亲,若两人起纠葛,你知道陛下心里更向着谁些?”

“疏不间亲”四个字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石福瞬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咽了咽唾沫,终是心服口服地叩头道:“是老奴的错。”

与聪明人说话,点到便止。阿霖点点头,再不多说。石福悄悄抬头觑她脸色,陪着小心道:“夫人,从北苑送来的莳花宫人,您可要见一见?”

阿霖头也不抬:“让她进来。”

隔了一会儿,石福便领了一个窈窕女子而入,那女子身着一件青竹纹的外裳,围着茜红撒地金裙,怯生生地低了头,半晌方唤了句:“夫人。”

声音却很熟悉,阿霖注目于她,半晌方开口道:“樱桃,怎么是你?”

那女子垂着头,遮掩着红肿的双眼,小声抽泣道:“奴婢从宣世子府里出来后,便去了北苑莳花院,后来又专为徐妃娘娘莳养牡丹……”语声虽然晦涩,但阿霖却听明白了,石宣果然没有留下她,而是把她送到了北苑去做莳花宫人。

石福听她们语气有异,不敢造次,看向阿霖道:“夫人,您看是否让她留下来?”

“夫人,求您……求您……”樱桃忽然膝行几步,伸手抱住了阿霖的双膝,她露出的皮肤上都是通红的冻痕,手背上的冻疮似是愈合了又裂开,有些地方甚至连皮也没有了,声音亦是凄惶得紧,“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求您原谅奴婢,让奴婢留下来吧。”她声音清糯,素来都说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可此时情急之下夹杂着的几分长安口音还是流露了出来。

石宣与绮罗的事多少有她的份,阿霖本心不喜她,但看她这般可怜,又听到乡音熟悉,到底想起了两年前一路同舟之谊,便没说出拒绝的话,点头道:“先留下便是了。”

这场大雪下了十余日也未停,到了十五上元节这天,早晨起来眼见得风是小了些,不若前几日那样呼啸不止,便连雪片也成了雪珠子,打在脸上虽然细碎,却不生疼。宫里一早就送了过节的糕饼和点心出来,也有一份送进中山王府。阖府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管家石福喜上眉梢,一壁接了宫使,一壁命人赶紧将各色花灯张挂出去。

过了晌午,却来了位不速之客。石福在门口瞧得清爽,忙堆了一脸笑迎去道:“今日宣世子竟有空来?”石宣一掷马鞭,笑道:“这老东西,大过节的,就不许我来看看虎叔。”